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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鳴:總統開小差

  • 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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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手下三員大將,王士珍、段祺瑞和馮國璋,人稱北洋三傑,龍、虎、狗。王士珍辦事幹練,為人忠厚,人緣好,但沒有什麼政治頭腦,馮國璋會帶兵,能打仗,但政治上也差點火候。唯獨段祺瑞在政治上有見識,為人器局也大。袁世凱死後,北洋這一攤子,交給了段祺瑞。但馮國璋坐鎮東南,而且接茬兒黎元洪做副總統。實際上,北洋系進入了段、馮兩雄並峙的階段。

張勳復辟之後,犯了引入張勳錯誤的黎元洪,不能再戀棧,馮國璋入京,代理總統。北洋三傑再度聚首,馮國璋做總統,段祺瑞做總理,王士珍做參謀總長。馮國璋發現,這三個把兄弟,根本沒法尿到一個壺裡去了。王士珍無所謂,但段祺瑞借所謂三造共和的勢頭,包辦一切,對馮國璋哪怕一丁點擴展權力的苗頭,一概加以封殺。

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馮國璋是直隸河間人,任何一個大一點的集團,裡面都免不了有派系。跟段走得近的,就被稱為皖系,跟馮走得近的,被人稱為直系。兩人相安無事的時候,派系的問題,不會有人特彆強調,一旦到了兩人有隔閡之際,直系和皖系的說法,就甚囂塵上了。

其實,一直到馮國璋去世,馮段兩人的個人關係,並不很糟,更沒有鬧翻。他們都是北洋第一代人,經過袁世凱親自調教的。在袁世凱在世的時候,關係相當密切。儘管主公不在了,但北洋團體四個字,對他們來說,還是有分量的。但是,大人物周圍,都有各自的一幫人。段祺瑞為人,北洋團體內,沒有人說不字,但是,對段祺瑞言聽計從的幕僚加幫手徐樹錚,則人人搖頭。這個徐樹錚,人稱小徐,外號小扇子,每每自比諸葛,對玩權謀詭計有著特別的愛好。膽子又大,沒有什麼不敢幹的,把大家都玩得直皺眉頭。當年黎元洪做總統的時候,每見小徐,如芒刺在背,現在又輪到馮國璋了。

粉碎了張勳復辟之後的段祺瑞政府,是北洋歷史上最有錢的政府。由於參戰(站在協約國一邊參加一次大戰)的緣故,庚子賠款暫停支付,而且,日本政府閑錢太多,又給了大筆的西原借款。恰好趕上孫中山拿了德國人還沒有來得及給張勳的錢,策動一部分海軍,跑到廣州另立政府。於是,給了段祺瑞以及人小鬼大的小徐一個機會,可以藉機對南方用兵,武力統一。

其實,雖說當時段祺瑞是北洋老大,而且剛剛粉碎了復辟,威望正著,但是,真格的用兵打仗,根本沒這個條件。討伐張勳,其實不叫打仗,僅僅是場遊戲。段祺瑞花錢運動來的一師一旅剛在馬廠誓師,曹錕吳佩孚再宣布加入,這邊北京首鼠兩端的駐軍就都轉向了,剩下張勳不到五千人,還被買走了三千。居於絕對優勢的討逆軍,把張勳個人逼走,戰事就結束了。打完了仗,段祺瑞實際上還是光桿司令,手下沒有一兵一卒的嫡系武裝。

要讓底下這些軍頭們出兵,得花錢買。錢花了,人家賣不賣命,還未可知。到1917年下半年的時候,已經是民國6年了,承平日久,原來還算剽悍的北洋軍,有的已經成為割據一方督軍,或者護軍使鎮守使什麼的,有的雖說還是野戰軍,但當頭的也可以喝兵血,部隊多不滿員。從袁世凱到段祺瑞,大家都明白了一個道理,做軍頭的,有兵有地盤,就是天王山,一旦沒兵了,也就沒煙抽了。這樣的軍隊,不加以整頓,是打不了仗的。

但是,段祺瑞和小徐的算盤,也許是這樣的。他們想一邊驅使各個軍頭出兵南方,一邊以編練參戰軍的名義,編練一支嫡系武裝。等到把西南非北洋勢力打差不多了,這邊的嫡系武裝也練成了。而孫中山莽撞成立的所謂護法軍政府,正好給了他們一個借口。

其實,孫中山的護法軍政府,根本成不了什麼氣候。當年的廣東,是廣西大軍頭陸榮廷的。陸榮廷是個土匪出身的軍頭,雖說一直是北洋系的異己,但他跟另一個西南梟雄唐繼堯不一樣,沒有什麼雄心大志。能趁討袁之機割據兩廣,他已經心滿意足了。如果北方不理會空頭的孫大炮,過不了多久,他自會把這個軍政府給趕走。

然而,段祺瑞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討伐孫中山,意思就是要收拾西南的陸榮廷和唐繼堯。第一步,下令免了湖南督軍譚延闓,讓他改任省長,派了他的嫡系原來的陸軍次長傅良佐帶了兩個師的北洋軍,進駐湖南。

湖南是兩廣的門戶,也是南北的緩衝地帶,弱勢的譚延闓做督軍,大家相安無事,而北軍直接進入,等於打到了大門口,陸榮廷怎能忍?所以,傅良佐到任,湖南當地的軍人發難,還是小事,很快,廣西的桂軍也摻和進來了。跟著傅良佐入湘的兩個師,一個是第八師王汝賢部,一個是二十師範國璋部。范國璋還好,而王汝賢部,當初是討逆軍的主力。討逆過後,段祺瑞借提升原師長李長泰為北京的步兵統領,把旅長王汝賢提拔為師長。按道理,王汝賢應該感恩戴德才是。可是,切身利益,才是軍頭必須考慮的問題。兩個師的北軍,欺負欺負弱小的湘軍,也許還不成問題,碰上了能戰的桂軍,誰都害怕。玩命真打,打光了部隊,自己就是光桿司令,不會有人搭理的。所以,桂軍主力一到,王汝賢見勢不妙,馬上拉上范國璋通電要求和平,急速撤退。他一走,傅良佐星夜潛逃,段祺瑞的武力統一,也就告吹了。

後來有人說,王汝賢和范國璋,都屬於直系,他們罷兵不戰,是馮國璋的意思。的確,馮國璋沒有段祺瑞那個野心,想完成他們主公都沒完成的大業。而且,他也擔心,戰端一開,弄不好殃及長江一線,而當年的長江三督,江蘇督軍李純。江西督軍陳光遠和湖北督軍王占元,都跟他走得比較近。但是,真的沒有證據表明,這個王汝賢和范國璋通電和平,是受了他的指使。這兩人一撤,跟馮國璋走得比較近的軍頭,乘勢跟著通電要求和平,實際上也為北洋系爭回點面子。

然而,這一系列行為綁在了一起,卻讓人看起來像是直系的陰謀。段祺瑞雖然因此而下野,但小徐卻被激勵得更加鬥志昂揚。隨即召集各路諸侯在天津開會,在小徐的精心策划下,會議的基調是主戰,不能讓北洋團體丟臉。原來跟著通電的曹錕,說電報不是他的意思。而真正主戰的李純,也改變了立場,服從團體意志。一時間,從京津一帶,烏煙瘴氣,讓原本就感到壓抑的馮國璋,感覺待不下去了。

於是乎,就有了總統開小差的事件發生。

事情發生在1918年的1月26日。還有半個月就過年了,馮大總統不好好準備過年,一激動,帶了兩個營的衛隊,加上隨從和秘書,還帶上總統的所有印信,沒告訴任何人,坐上火車,南下了。很明顯,他要去南京,他經營了多年的老窩。

馮國璋自以為做得很機密,但是,這麼大個的總統走人了,那可能瞞住人。如果讓馮國璋到了南京,脫離了段祺瑞的控制,能出什麼事兒,就不好說了。所以,段祺瑞急令山東督軍張懷芝,駐紮徐州的蘇魯皖剿匪司令第七師師長張敬堯,以及安徽督軍倪嗣沖攔截。

車到濟南,張懷芝想攔,但是沒敢啟齒。畢竟,馮國璋是前輩,資歷非張懷芝可比。到了徐州,張敬堯上車苦勸,當年辛亥打武漢的時候,張敬堯是馮國璋的直系部下,有面子,但也不好意思翻臉,結果也沒攔住,只好隨著馮國璋同行,在路上說說看。可是火車進入安徽,到了蚌埠,路卻被堵上了,想開也開不了。倪嗣沖帶兵,荷槍實彈,上車強行把個馮大總統帶下了車,進入督署。段祺瑞及時地給了馮國璋一個台階,說是他在蚌埠召開軍事會議。參加會議的人,除了倪嗣沖就是張敬堯和張懷芝,再加上一個不敢多說話的李純的參謀長。

倪嗣沖跟張勳一樣,是北洋系的支系。人是袁世凱提拔的,但麾下的軍隊,卻是巡防營的底子。進入民國之後,依舊按巡防營的編製,分成一個個的營,營之上設統領。這種人,不大買北洋的老規矩的賬,認準哪個主子,就一定按哪個主子的意思辦事。袁世凱在的時候,無條件忠於袁世凱,袁世凱不在了,他認準了段祺瑞,就一直跟著段祺瑞。在洪憲帝制時,他目睹了馮國璋首鼠兩端的表現,對馮十分不滿。覺得就是因為馮在關鍵時刻不給力,才讓袁世凱垮台的。所以,截下了馮國璋,在所謂的軍事會議上,他相當的不客氣,說話連嗤帶打的。一省的督軍可以對在任的總統這樣說話,也算是奇聞。實際上,此時的馮國璋等於被劫持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北返回北京。

當然,在南京的李純,是可以帶兵北上迎接總統的。安徽的安武軍按道理打不過李純帶領的北洋軍。只是,這馮國璋南下,也給他李純出了一個大難題,萬一他要另立一個政府,他可惹不起這個麻煩。所以,打心眼裡也許李純就不想讓馮國璋來。所以,只派了一個參謀長去蚌埠。到了蚌埠,居然也幫著倪嗣沖,勸馮國璋回去。大家一起,軟的硬的都上了,亂鬨哄地一通勸。

沒辦法,馮國璋只好上了北返的列車,臨上車前,說你們怎麼不敢這樣對袁宮保?倪嗣沖說,袁大總統做事有擔待,可你沒有擔待。倪嗣沖的話,說的是南北戰爭的事兒,問題的癥結,就在這兒。小差沒有開成,回到北京的馮國璋,完全變成了老把兄段祺瑞的俘虜。段祺瑞索性不做總理了,讓馮國璋任命他為參戰督辦。這個督辦,規格似乎比總理還高,可以直接給總理和各部下命令。這個馮國璋,完全變成了蓋章機器,你拿來什麼公文,我蓋什麼,反正出了漏子,你段祺瑞兜著。

段祺瑞的對南用兵,打了一半,也沒打完,最後,還是砸到這場南北戰爭上了。由於這場戰事,北洋系一邊崛起了徐樹錚,一邊崛起了吳佩孚,他們都是北洋系的第二代,第二代的邏輯,跟第一代不一樣。第一代看重北洋團體的榮譽和地位,輕易不會翻臉,然而第二代,只要有機會,就是可以取而代之。直皖戰爭,就是吳佩孚這個北洋第二代挑起來的。打完這一仗,威名赫赫的段祺瑞,也就完了。在直皖開戰的前一年,馮國璋死了,在喪禮上,段祺瑞哭得很厲害。他萬萬沒有想到,該哭的日子,還在後面呢。

2017-10-13

來源:張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