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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禹:我目睹了學生毒打老師父母的野蠻暴力

「變天賬」這個詞的出處不得而知,我第一次聽說是一個名為《槐樹庄》的電影。電影上映於1964年,反映的是上個世紀40年代土地改革至50年代合作化等重要歷史時期,華北農村所經歷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槐樹庄地主崔老昆被貧民團平分了土地和財產,老地主記了一本賬,誰分走了他家的哪塊土地,誰分走了牲口,誰分走了大車都記得清清楚楚。直到人民公社化後,崔老昆死後這本變天賬才被發現。

這部電影影響極大,幾乎人人必看,成了進行階級鬥爭教育的極好教材。從此「變天賬」就成了「階級敵人亡我之心不死」的罪證和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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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賢聲是二龍路學校的教導主任,文革中被批鬥,罪名是階級異己分子。王的家庭成分是富農兼資本家,王賢聲的老家是膠東黃縣,他父親的階級成分是富農,因為開了一家油坊所以又加了資本家的頭銜。

文革初期批鬥當權派是很正常的事,得知王賢聲的父母正巧從老家來到王賢聲家住。批鬥會的對象以王賢聲為主,王的妻子和王的父母成了陪斗。批鬥會是在學校操場開的,王賢聲和他的父母都在前面跪著,王的妻子孫志筠是西城區委的一般幹部,家庭出身是下中農,所以被允許站著。

批鬥的主要內容,是圍繞王賢聲推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及四清中的一些事,積極分子們逐個發言,群情激奮呼口號等,和一般的批鬥會沒什麼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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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鬥會之後,我到存車棚取自行車,自行車棚位於後勤樓後面的小夾道。我看到了驚恐的場面。一群學生圍著王賢聲的父親和母親在打,有的用椅子腿,用皮帶,有的用長木棍。老太太被剃了陰陽頭,頭上被澆上漿糊、墨汁,還流著紅紅的液體,初看以為是血,仔細看是紅墨水。

老太太在哭,老頭被脫光了上衣,兩個老人都跪著。學生逼問變天賬在哪裡,老人一臉茫然,說哪裡有什麼變天賬。兩個大個子的男學生張小群和白傑手裡拿著胳膊粗的長木棍,一邊問有沒有變天賬,回答沒有就掄起棍子打。

老太太瘦小枯乾,白傑一棍子下去老太太就趴在地上起不來了,老兩口在棍棒之下鬼哭狼嚎,苦苦哀求「饒了我吧,饒了我吧」。得到答覆是「不交出變天賬就打死你」,老太太后來哭著說,我家座鐘下面有個存摺,濃重的膠東口音學生一時聽不懂,說了好幾遍。

張小群雙手掄起棍子重重地打在老頭的後背上,隨著一聲慘叫,棍子斷成兩截。這群學生中高二一班的張小群和高一一班的白傑是準確無誤的,其他大部分是初中的,我叫不上名字,可能有肖英,還有幾個初中女生,手裡還拿著墨汁瓶。

第二天聽到消息,老兩口當晚就上弔死了。

半個世紀過去了,世事大變,如今虐殺一隻貓也被人們所不容。當時是什麼使得這些中學生如此殘忍?他們根據什麼逼問子虛烏有的「變天賬」?這不能不歸「功」於社會的大環境。「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階級鬥爭必須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這樣的語言充斥整個社會。加之《槐樹庄》這樣的電影等文藝作品更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是地主富農就有變天賬,也許學生們就是這樣認為的。

張小群的父親是著名電影導演水華,導演過《白毛女》《革命家庭》《在烈火中永生》等以階級鬥爭為題材的電影,可以想見,在張小群眼裡,眼前的這個老頭就是黃世仁吧,一定是滿懷階級仇恨,所以才下手那麼狠,以致把胳膊粗的木棍都打斷了。

那些年我們接受的就是充滿血腥的階級鬥爭教育,最缺少的是人性教育。雷鋒不是說了嗎,「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當時的公安部長謝富治也說了,「好人打死壞人,活該」。主導輿論的教化作用,不要說對於青少年,對於整個社會都是極其惡劣的。

後來我隨著上山下鄉的大潮去山西插隊,學校里的這些事也就無從知道。王賢聲父母被打的事後來怎麼處理的,打人的同學有沒有反思和懺悔,都不得而知。王賢聲和他的妻子都已過世,據說王賢聲還有一個弟弟在北京

二龍路學校是我的母校,出過不少名人,我最敬重的有兩位。第一位是根本算不上名人的李雪麗,初中三年級的一位女同學,敢於向處於絕境的張放老師伸出援救之手,在風雨如晦的年代,使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光輝,她是二龍路學校的驕傲。可惜李雪麗50多歲就去世了。第二位是著名作家王小波,面對黑暗嬉笑怒罵,在看似粗俗猥瑣的語言中卻鞭辟入裡。遺憾的是王小波也是英年早逝。

人上了年紀常常睡眠不好。偶爾會想起自行車棚里發生的事,老太太頭上漿糊加上紅墨水,就像腦漿和鮮血;尖利凄慘的叫聲,苦苦哀求聲,尤其是那絕望無助的眼神……想到這些愈加沒有睡意。既然睡不著,索性起床拿起筆來。

是為此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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