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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點兒春天的東西,才會想起自己是個大活人

來源: 張佳瑋 作者: 張佳瑋 吃點兒春天的東西,才會想起自己是個大活人

歐-亨利有篇小說,《菜單上的春天》,講一個紐約女孩,以給餐廳列印菜單為業。某幾天,她發現湯菜轉為清淡、羊代替了豬肉、牡蠣將要下檔、餡餅增加、布丁沒有了、香腸基本消失、各類蔬菜——胡蘿蔔、豌豆、蘆筍、豆煮鮮玉米甚至蒲公英層出不窮,多了蒲公英和水煮蛋,她就知道:

春天來了。

可惜,她可是沒機會離開城市,去鄉下找她心愛的男孩兒……當然結局依然是喜劇,只是不小心就觸及了一個事實:

在現代城市裡,季節更替最明顯的徵兆,就是食物。

城市並非鄉村,沒有那麼廣袤的植被。季節變換,改變植物的色調與枯榮,春淺綠,夏深綠,秋紅黃,冬枯槁,在城市裡很難發現——城市裡有太多常綠喬木,保證四季的茂盛;有足夠的供暖,保證體表的溫度;所以,如果你常年宅在家裡,很容易就注意不到冬去春來夏轉秋——你畢竟不是鴨子,不會敏感的意識到春江水暖,嘎嘎大叫。

南齊時文惠太子去問周顒:「菜食何味最勝?」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本來韭菜是五辛之屬,和蔥蒜一樣有葷氣。但早春二月的韭菜,綠葉輕盈,柔曼清麗,大約像二八少女,來不及變成黃臉婆散發辛辣氣息,還夠清香馥郁。所以杜甫「夜雨剪春韭」。二三月韭菜,微微一炒到微軟就能吃:略經一層油,輕軟明凈。

老蘇州人無論窮富,到春天要吃「頭刀韭菜」,相信吃了能壯陽。

春天得吃魚。瑞典人早幾百年就認為,春季魚近產卵期,蓄力已久,正好拿來坐享其成。裏海漁民捕鱘魚做魚子醬多在春天,就在於此。海明威引古巴漁民的說法,「春天的魚腥且甜,有健旺的生命氣息」。

日本人以前相信,吃每年頭產的初物,可以多活七十五天——好像中國妖怪都愛吃童男童女,老色狼都要找小姑娘陪睡來延年益壽似的。如果吃了初鰹,你可以多活七百五十天。雖然有些人認定回遊鰹魚好——那時節的鰹魚,暑假沒作業,吃肥上膘,秋來被捕,拍鬆了,加蔥姜蒜蘿蔔泥吃,也可以離火遠些,烤出油了吃——但到底敵不過初鰹派們勢大。好的鰹節,都選初春鰹魚造就,哪怕瘦,但鮮美無匹——何況還增壽七百五十天呢。

三年前的書《愛情故事》里,說我們江南春天該吃的東西。

——星期天,小夥子送來了一大袋淡紫香椿芽,說是同事出差去北方帶回來的,前兩天剛到。外婆大為驚喜,回憶著自己多少年沒在穀雨前吃到紫色香椿芽了,就吩咐媽媽燒開一鍋熱水,將香椿芽燙了燙,香椿芽發了綠,拌了麻油,大塊豆腐用水燙一燙,下一些鹽,等一等,和香椿芽一拌。屋內屋外一起叫出來:好香好香!

——船娘握著一條條新釣上來,剖完鱗、取完內臟、大拇指粗細的小魚,放進慢火煮著慢條斯理咕嚕嚕響的粥鍋里,滴了一點醬油。出鍋的時候,撒了一把蔥花。

——酒釀,在他們那裡叫酒釀,在有些其他所在,也叫做醪糟。過年時,可以做甜食配彩色小湯圓吃,平日也能幹喝。在他們那裡,酒釀是正月後二月間,自己在家可以單做的,大家都說,開春的酒釀最有味道,喝醉了不口乾。平常,酒釀阿福叔踩著三輪車,後廂覆著白布,白布下是一盆盆冰涼甜的酒釀——酒汁配著糯米飯——一路嚷:

阿要酒釀?酒釀甜的!阿要酒釀?酒釀甜的……

——他們那裡,青糰子是菜葉子榨出汁水來,和了麵粉蒸的,通常餡兒是豆沙,懶得碾豆沙的家裡,就去問湯圓鋪或玉蘭餅鋪子買,青糰子主要吃個春天勁兒。

——黃昏了,媽媽在廚房教導姑娘:鍋里油熱了,下生薑,放下黃魚,兩面煎一煎,下十滴料酒,放酸菜,加水,燒到水開,放蔥——這就是酸菜黃魚湯了。

——大家在山頂吃完了茶葉蛋,沿後山而下。下山時,是後爸和小夥子扶著外婆。後山林葉參差,竹木穿天,大家的臉上身上,都翠綠逼人,竹林間有鳥雜訊,有戴著草帽挖筍子的山麓居民。媽媽就走過去問價:筍子怎麼個賣法?

這個不一定!挖出來了,看大小,再分定價錢!

那就挖幾顆吧,我們要做腌篤鮮吃的,不是用來炒的!

好!

——江南人對春天敏感:吃了一冬的紅燒蹄胖之類,悶得腦滿腸肥,油脂如大衣裹滿身軀,急待些清爽的,於是見了鮮筍就兩眼放光。腌篤鮮是個好樣兒的:葷素連湯皆備,夠一大家人下飯了。姑娘在廚下剝筍,媽媽切好了鮮豬肉,切好了鹹肉,洗凈,將水大火燒開,下了肉,加點兒酒提香,慢火悶了一悶,加筍,開著鍋蓋,慢慢的等。到晚間,湯色變白泛黃,勺子舀起來,香味醇厚。媽媽喝了一口湯,說:

這個筍好!

蘇軾有一首詩寫春菜,琢磨薺菜配肥白魚,考慮青蒿和涼餅的問題,想宿酒春睡之後起床,穿鞋子踏田去踩菜。說著說著,就念叨北方苦寒,還是四川老家好,冬天有蔬菜吃。說著說著,想到苦筍和江豚,都要哭了。是所謂:

「明年投劾徑須歸,莫待齒搖並發脫。」

家鄉的東西永遠好吃,家鄉的春天則短得很:所以了,行樂須及春啊。大概在春天裡吃了春天的東西,才會想起人類是生活在自然里的人——而非工業體系里的螺絲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