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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王閣序》這文章,什麼水平?

來源: 張佳瑋寫字的地方 作者: 張佳瑋 《滕王閣序》這文章,什麼水平?

先放杜工部的詩鎮樓: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打頭第一個王,就是王勃。

王勃死時不過二十六歲,《滕王閣序》是現場寫的。這篇文的典故眾所周知。

《唐摭言》八卦說,都督閻公本想讓女婿孟學士出風頭,讓他先背了一篇,預備臨場寫來耍帥;不料王勃搶風頭來寫,閻公很不爽,拂袖而去——然而卻張著耳朵聽。給人感覺,這位閻公很像賈政,迴避依戀型人格。

聽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老閻:「亦是老生常談。」

聽到「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老閻沉吟不語。

聽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老閻矍然而起:「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

————不少人估計課本上學的是「豫章故郡」,多說句吧。

上頭「南昌故郡」這個段子出自唐之後五代《唐摭言》,因避諱唐代宗李豫,所以南昌故郡。出於尊重原文,所以這個照搬。

宋時《文苑英華》有兩版本,一是豫章故郡,一是南昌故郡。

許多後世的人,站了上帝視角,接受了古文運動之後的觀點,認為駢文不好;然而問題不在駢文本身。駢文嘛,如果寫得好,讀來順爽華麗,有啥不好?只不過六朝許多書生寫駢文,為了套格式綁縛了辭氣,形式重於內容,就不好了——那是內容的問題,不是形式的毛病。好比說,詩歌四聲八病,到後期難免束人手足,但這點藝術規律,本身是好的。

駢文所以失去生命力,用我們現代話說,那就是:「這幫寫歌詞的,為了押韻,什麼都敢寫!」結果內容出了偏差;倘若駢文有內容,有氣象,那這種形式,還能助益呢!

就像阿杜那首歌為了押韻,來一句「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裡」,簡直胡扯;但林夕「就像蝴蝶飛不過滄海,沒有人忍心責怪」也押韻,就好聽多了。

內容好了,形式怎麼合轍押韻,那都是幫忙的嘛。

《滕王閣序》別的不說,典故是潑天一般多。三江五湖啦,龍光牛斗啦,貪泉啦,扶搖啦,這都是典故,語文老師都要求背,而且那倆做考點的。

哪位會說了:那不是加強版辛棄疾嘛?

然而恰因為有典故,所以這篇文很有厚度;讀稼軒詞時,人們常會忘記那只是短短几十個字,總覺得長:因為動不動就扯出無數典故,斑斕明麗,一句話就能劃拉一篇文;同樣,《滕王閣序》典故豐厚,豐厚到我們常會忘記,這玩意其實才773個字——不到六條微博的長度。

且說辭藻。

聽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老閻說是老生常談,的確,這是現成的套子,對春聯級別的水平。

聽到「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老閻沉吟了,因為分和接這兩個動詞,用得相當好。

「雄州霧列,俊采星馳。」這句里的霧與星二字,也活用得好;至少凌寶兒女士會覺得好——不然,為什麼她兒子叫周星馳呢?

雲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這幾句寫景如神,中學語文老師都愛講。

落霞孤鶩、秋水長天一句,千古有名,句式自然並不新鮮:庾信《馬射賦》就有「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這句妙在視野開闊:寫意象如畫,借落霞與長天已有的印象,映入孤鶩與秋水,極狡猾,又極華麗。

我卻喜歡後面的「漁舟唱晚」:這四個字太好,現在成了古曲名了。後世千年寫漁人祥和風情,再沒勝過這四個字的。范仲淹後來「漁歌互答」差可比擬,終究也不如「漁舟唱晚」這麼四字如畫。

好,若到此為止,這就是一篇工整、華麗、寫景如畫的好文章。一般語文老師就教到這裡:

用各類對偶套子開頭,描寫登臨風景,再高一步描寫天地遼闊,真好。

再然後逸興遄飛,爽籟清風,纖歌白雲,氣凌光照,到這裡,情緒還是高興著的。

再然後天高地迥,覺宇宙無窮,興盡悲來,盈虛有數,轉折了。

——這裡就是王羲之當年「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的轉折點。是老杜後來「風急天高猿嘯哀」的開場。是蘇軾跟他的哥們「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時刻。

——王勃也難過了一會兒:天高海闊之後,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啊!

——若到此為止,其實也差不多:情也抒了,感慨也發了,可以了。

——但王勃沒一口氣沉到底,文氣再一轉:

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然後又開始刷拉拉,一口氣潑典故下去;最後: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那是很放達的心胸了。這篇難得,也在於此。

六朝寫駢文,比《滕王閣序》工整華麗的,也有;但沒有這麼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的少年感。

潭清,山紫,聳翠,流丹。青雀黃龍,彩徹區明。落霞孤鶩,秋水長天。清風白雲,綠竹朱華。

色彩繽紛之極,一點都不枯槁。

星分,地接;襟帶三江五湖。開場就站得很高,氣勢大。

上出,下臨,披,俯,氣凌,光照,窮極,天高地迥,長安日下,吳會雲間,南溟北辰,北海東隅。

動作很大,寫得很遠。

實際上,初唐幾位,都愛這個范兒——有點中二,但架不住氣勢足。

陳子昂跑到幽州台想樂毅和燕昭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盧照鄰「奮迅碧沙前,長懷白雲上。」駱賓王一篇檄文寫得天地動搖。

但終究是王勃在上,崔融說王勃「文章宏逸,有絕塵之跡,固非常流所及」。王勃自己確實絕塵:「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張嘴就是天涯海角。

傳統六朝文章,像《蘭亭序》很典型:可能就寫個景,開心了一會兒,開始難過,最後唉一聲,也放開了,來個「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

《滕王閣序》卻是,開頭辭采華麗逸興遄飛地寫景,中間天高地迥地難過了一下,但再一仰頭,又起來了;一連串四字句,鼓點密集,硬生生把氣勢帶回來了。

——跑個題,《出師表》後面需要鼓氣勢時,也是一連串四字句。長句悠然抒情,短句鼓點發奮,諸葛亮和王勃在這點上想法差不多。

是故,《滕王閣序》雖是駢文,卻不被束縛:詞句雄飛,清新浩蕩,色彩華麗,天高地遠,一點都不頹。

真所謂六朝為體,盛唐為聲。從頭到尾,天高海闊,是一派少年人的心胸,雖然王勃寫這文章時已經倒過了霉(而且他快要死了,這時他自己並不知道),卻依然相信未來,一派慷慨氣象。

這就是盛唐氣象,初唐風骨。

開頭提了老杜那首詩,好大的氣勢: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而王勃在《滕王閣序》末尾那首詩,結尾如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閣中帝子今何在?」這是千年懷古詩里頂尖的派頭,陳子昂《登幽州台歌》,整體也不過如此。

「檻外長江空自流」,與老杜「不廢江河萬古流」句,氣魄彷彿:歷史自行流動,無人可以左右。好一個空,好一個自。

王安石王荊公,一輩子都特立獨行,說不要效法前人,還是忍不住借來用在《南鄉子》里:

繞水恣行游,上盡層樓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杜甫王安石,以及古文運動大當家韓愈,都不以駢文華麗見稱,但依然稱許《滕王閣序》;細想來,這才可怕:好比是三個做白斬雞做神了的師傅,「喲哥們,你這個宮保雞丁炒得好啊!」跨流派跨風格的衷心讚美,比同流派自家吹噓,那分量重得多了!

臨了,推薦部老電影。王勃之死 (2000),裡頭王勃白衣化雲憑虛凌空寫《滕王閣序》的氣象,著實好。一個回頭,千年白雲都在其中了:

《滕王閣序》這文章,什麼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