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過《俠客行》的都知道，絕頂高手謝煙客有塊心病，從開篇一直糾結到篇末：他發出的第三枚玄鐵令是從一個小叫花手中收回的，按照當年發的毒誓，他必須為小叫花做一件事，而且不能伸一指加害於他。
在武俠時代，身懷睥睨天下的神功，等於擁有不受約束的權力。牛叉的大佬們，一旦感恩懷報或者有賞賜對方之念，通常會客串一把上帝的角色、語調也與上帝的冷傲孤峭如出一轍：
天下又有甚麼事，能難得倒俺了？你要甚麼，儘管開口便是，偶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東西，天下只怕不多。
但這小叫花卻是個另類，成長過程中的家暴陰影，讓他養成了打死也不求人的臭毛病。可憐名震天下的謝高手，使出渾身解數，玩種種手段，用百般伎倆，也沒有騙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叫花求出他一件事。
這讓他如坐針氈。一會兒懷疑這小叫花是別人故意布下的圈套，會在某一關鍵時刻，求他自殘肢體，甚至求他自殺。一忽兒又擔心小叫花會被敵人利用，要求他自斷雙手，從此成為一個不死不活的廢人。
為了避免這種悲摧發生，他把小叫花帶到了自己的老巢摩天崖，實施朝夕監控，一住就是四五年。
【每當崖上鹽米酒醬將罄，謝煙客便帶同那少年下山採購，不放心將他獨自留在崖上，只怕有人乘虛而上，將他劫持而去，那等於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在別人手中了。兩人每年下崖數次，都是在小市集上採購完畢，立即上崖，從未多有逗留。】
饒是如此慎重，這小乞丐還是被長樂幫的香主們尋上了山崖。他頓時如臨大敵，馬上想到：
【“那少年將玄鐵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轟傳江湖，長樂幫這批傢伙以找幫主為名，真正用意自是來綁架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機，那少年勢必落入他們掌握，長樂幫便有了制我的利器。”】
數年後，老謝單挑長樂幫，碰到冒牌的小乞丐，驚出了一身冷汗：
【一想到種種情事，身上不由得涼了半截：“糟了，糟了！貝大夫這狗賊原來竟這等工於心計。我當年立下了重誓，但教受令之人有何號令，不論何事，均須為他辦到，此事眾所知聞。他打聽到我已從狗雜種手中接了玄鐵令，便來到摩天崖上，將他接去做個傀儡幫主，用意無非是要我聽他長樂幫的號令。謝煙客啊謝煙客，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今日里竟然會自投羅網，從此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再也沒有翻身之日了。想到此節，雙手不由得微微顫抖。”】
金老爺子分析他的心理：
【一人若是繫念於一事，不論遇上何等情景，不由自主的總是將心事與之連了起來。逃犯越獄，只道普天下公差都在捉拿自己；兇手犯案，只道人人都在思疑自己；青年男女鍾情，只道對方一言一動都為自己而發，雖絕頂聰明之人，亦所難免。】
在金庸的江湖體系里，謝煙客的身份比類於東邪黃藥師，是個不拘禮法的散逸高人。可他卻被若干年前的一個承諾所累，疑神疑鬼、棲棲惶惶，活得象山野間一個迷信山精樹怪的老頭老太。
神通廣大的老謝，有無數種辦法，可以解除這個心魔，擺脫這個困擾。
他可以聲明玄鐵令是回報朋友恩情的，除了這位朋友的親近和後人，他沒有義務為不相干的外人服務。
他也可以宣布當年的承諾，只是一個歷史文件，沒有任何現實意義，這個文件對現在的他沒有任何約束力。
最直接的辦法，他能一掌將小叫花拍死後，丟到深山裡餵了野獸，比任何毀屍滅跡的高科技更簡潔。他可以對外宣稱，已經為小叫花做了一件事，踐行了諾言。至於此人的去向，不在他的職權範圍內。
但是摩天崖主卻沒有考慮這多種選項，只是規規矩矩、心驚膽戰地陪同小叫花耗了許多年，直到小丐被長樂幫劫走，又親身赴難，聽從命運的裁決。
能讓生性殘忍好殺、為人忽正忽邪的謝煙客，一絲不苟地踐行諾言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江湖人物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一個字：信。
二、
仁義禮智信，是先古聖賢立下的標杆，達不到這些標準的，會被體制內的君子們排除在正能量之外，劃分進拖了祖國後腿的低端人口序列。
但是江湖是不講究仁義這一套的。少林寺揭批大會上，一伙人高舉道德大旗，要殺金毛獅王。但楊逍的一席話，讓狂熱盲動的群眾冷靜了下來：
【“咱們行走江湖，過的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哪一個手上不帶着幾條人命？武功強的，多殺幾人，學藝不精的，命喪人手。要是每殺一個人都要抵命，嘿嘿，這廣場上數千位英雄好漢，留下來的只怕寥寥無幾的了。”】
行走江湖的男男女女，沒一個人把禮數放到眼裡。東邪潛規則過女徒弟；西毒跟嫂子通姦，連娃子都生了出來；楊過更牛，受盡世人冷眼、排除千難萬險也要把女老師泡到手。
在認知上，練武的粗貨們，更是乏善可陳。坐在五絕之首的老頑童智力不超過10歲兒童；郭大俠的智商沒有老婆的加持，明顯不達標；俠客行時代的大波士石破天性知識一片空白，新婚之夜都不知道該干點啥活。
聖人立下的五字真言，只有最後一個信字，贏得了江湖人的一致認可，溶入血液，浸入骨髓。
茅十八為了半年前的約架，即便陷身牢房，也要越獄赴約。江南七怪為了一個賭約，拋下小橋流水的秀麗風景，跑到鳥不拉屎的大荒漠，拼盡全部心血，耗時十多年，只為了教一個傻子。
男主角的各種匪夷所思的奇遇，也無不與守信有關。
袁承志如果不嚴格遵守夏雪宜的遺囑，非但得不到秘笈寶藏，怕還要命喪毒箭。段譽如果沒有磕頭千遍的至誠，也就得不到墊布里的北冥神功。
不只正派人士把信字當作為人處世基本原則，那些邪門外道，也都是恪守律條，不敢有絲毫違逆。
田伯光與令狐沖斗劍輸了，義無反顧地拜小尼姑為師；南海鱷神幾招內沒拿下段譽，也是心甘情願作對方徒弟。丁不四與白萬劍比斗，事先揚言不動兵刃，就是被對方的長劍扎得滿身冒泡，也不肯抖出圍在腰間的九節軟鞭。
歐陽鋒為勢所逼而對黃蓉用強，但一聽到郭靖質問他棄信背約，當下袍袖一拂，遮住臉面，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出洞急竄，頃刻間人影不見。
江湖中惟一一個公開踐踏信約的，只有星宿老怪丁春秋，他的一句話：
【星宿老仙行事，向來獨來獨往，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便忘了。】
將自己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成了金書中獨有的一個純種壞逼。除了一夥沒底線的人渣，沒有一個有頭臉的人物敢跟他稍有親近。他的結局也是最悲摧的，人還沒死，弟子們就紛紛更旗易幟，破鼓萬人擂地將他批倒批臭，個個跟他劃清了界線。
三、
有一個不講信約的大圈子，那就是與江湖對立的朝廷。
小玄子滿口誇着鰲少保忠君體國，轉身就往他的背心插一匕首。日後清查案情時，這一刀還要韋小寶來大包大攬。真太后寧死不說出四十二章經的機密，因為她知道只要機密一吐，跟隨的就是生命終止。乾隆爺剛把美人騙到手，回頭一抹臉就要剿滅紅花會。吳三桂一邊與韋小寶把酒惜別，一面卻飛鴿傳書，調三萬多人，要在途中將他們一網打盡。
韋小寶混跡於官場，一天不說謊，就會保不住項上人頭。以至於與人結拜時，也不忘留上一手。
【胡逸之哈哈大笑，拉着他手，來到船頭，對着月亮一齊跪倒，說道：“胡逸之今日和韋小寶結為兄弟。此後有福共享，有難同當，若違此誓，教我淹死江中。”韋小寶也依着說了，最後這句話卻說成“教我淹死在這柳江之中”，心想：“我決不會對不起胡大哥，不過萬一有甚麼錯失，我從此不到廣西來，總不能在這柳江之中淹死了。別的江河，那就不算。”】
李自成在危急狀態下，答應將女兒許配給韋爵爺。可一脫離險境，馬上反悔：
【手中禪杖在地下重重一頓，厲聲道：“自今而後，你再向我女兒看上一眼、說一句話，我把你全身砸成了肉醬。”】
憑坑騙而仕途通達的韋爵爺勃然大怒：【“那日在三聖庵里，你和你的姘頭陳圓圓，已將阿珂許配我為妻，難道又想賴么？你不許我向自己老婆看上一眼，說一句話，天下哪有這樣的岳父大人？”】
韋爵爺也是氣糊塗了，他忘了李自成的身份早已不是江湖人物了，能竊取神器的眼裡只有利用和利益，能夠言而有信，是無法身登大寶的。
2017-9-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