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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周有光談談河上肇與資耀華

2018-01-15 11:19

來源: 
徐瑾經濟人

作者

作者: 
徐瑾

從周有光談談河上肇與資耀華

從周有光談談河上肇與資耀華

周有光、張允和夫婦

“我到日本那時候思想‘左’傾,希望去跟河上肇”。語言學家周有光如是回憶。這位百歲老人於2017年1月14日去世,公眾隨之對這位“漢語拼音之父”(周對稱號曾有否認)掀起追憶高潮。其實,周有光不僅有從經濟學轉向語言學的第二次道路選擇,他三十年代初期也曾經有一次重要的道路選擇,而他最終決定去日本留學甚至回國,最大原因都在於日本經濟學家河上肇。

按照周有光的記憶,河上肇當時已經被認為是社會主義經濟學家,“非常有名”。周有光甚至為了河上肇放棄東京帝國大學而選擇京都帝國大學,然而等他考到了到京都,河上肇已經被捕了。周有光根本沒有看到河上肇本人,期待學習的經濟學專業也喪失了對象,所以留學學習經濟學目的沒有達到,留學主要是學日文了。隨着妻子張允和懷孕,他呆了不到兩年,就回上海了。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上海和日本非常方便,不僅來往並不需要護照,從大阪到上海坐船一天就到,而且不少人選擇留學日本,原因也在於日本比上海生活便宜。

河上肇何許人也?河上肇出生於1879年,其家鄉是山口縣玖珂郡岩國町,屬於以往幕府時代赫赫長州藩,出過吉田松陰、高杉晉作、木戶孝允、伊藤博文等明治維新重要人物。根據河上年譜以及自傳,他出生於一個低級武士家庭,青年時代就和同學辦過同學雜誌,寫過提倡日本發展工業的《日本工業論》等文章。

河上肇成年之後,來到東京大學法學院政治學系,畢業之後一段時間擔任東京帝國大學農科講師等職,后投身報界,在《讀賣新聞》以化名連續撰寫《社會主義評論》引發關注,后加入京都帝國大學擔任教授,創辦個人雜誌《社會問題研究》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

1928被迫從京都帝國大學辭職后,河上與大山郁夫等人組織新勞工黨,隨後他提議解散,1932年9月9日年過半百而正式加入日本共產黨;1933年8月,河上以違反《治安維持法》罪名受到審判,當年8月8日一審判處5年,9月放棄上訴,1937年因為皇太子誕生減刑出獄,1941年得以回到京都,1945年2月因為“寒冷以及營養不足”病倒,1946年初在京都舊宅病逝,享年67歲。

事實上,不只周有光,河上肇對於中國知識界的影響甚大,被認為啟發了李大釗、周恩來、郭沫若等人,而且影響不僅僅限於馬克思主義者,當年魯迅的書賬上也有河上肇的書,據內山完造回憶,河上所著《貧乏物語》簡直如同小說一樣的暢銷。

李大釗1919年的名篇《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更是被認為受到河上肇個人雜誌《社會問題研究》系列文章影響;郭沫若不僅伏案艱辛翻譯河上《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更是表示“這書的譯出在我一生中形成了一個轉換時期,把我從半眠狀態里喚醒了的是它,把我從歧路的彷徨里引出了的是它”。甚至河上被認為他一生除了魯迅之外寫詩紀念最多的人。而周恩來據說是因為日語不過關才沒有投身京都大學河上肇門下,其詩作《雨中二次游嵐山》“人間的萬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見着一點光明,真愈覺姣妍”,也被認為是表示受到河上著作啟發感悟馬克思主義的欣喜。

自稱受到河上肇影響的人不知凡幾,但是直接受業於他的並不多,日本學者三田剛史統計京都大學與河上肇交往有約為17人。今天談到外界河上肇影響的人,多數是政界聞人,而他的學生中,也有一位著名中國經濟學人,那就是中國銀行業泰斗資耀華。

資耀華1900年出生於湖南,17歲不到就留學日本,26歲他畢業於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經濟學院,後來受到“民國摩根”陳光甫賞識在銀行界任職,出版不少重要著作。當時16歲的資耀華帶着30多塊銀元就去了日本,他的感受和後面的周有光差不多,那就是方便便宜,去日本比去北京天津還方便,而且日本政府還有不少官費獎學金。

資耀華到了日本不久,決定學習經濟,偶然得到日後中共一大代表李達的指點,告訴“經濟可不是會計,它是一門科學,是研究生產關係和生產力的學問”,並且介紹日本經濟學界分為旗鼓相當的東西兩大派別,“東京是慶應大學的福田德三博士為首,他以富國論為基礎,專門研究資本主義經濟學說;西京(即京都)是京都帝國大學河上肇博士為首,以資本論為基礎,專門研究社會主義經濟學說。”

李達建議,資耀華本科畢業后可以進京都帝國大學師從河上肇。資耀華本意也如此,李達一席話讓他覺得“頓開茅塞勝讀十年書”。於是他未來的道路就按照李達提示,預科畢業就申請京都第三高等本科,目的方便進入京都帝國大學,英文之外的外語也從德語改成法文。

當時京都大學經濟學部經濟學原理(經濟原論)是由河上肇與田島教授輪流講授,每人擔任一年,資耀華順利進入京都大學經濟學部時,剛好那年還是河上講授經濟學原理,如願以償地,河上肇成為資耀華指導教授。河上上課的時候不僅不同學科的人會來,校外也有人來聽。如李達所言,河上肇講學時沒有講義也沒有稿子,資耀華記錄得非常認真,並且加以自己的理解,回國積累幾大冊筆記準備出版,但是一直沒有找到的好機會,甚至在全國政協代表大會時候也不忘與進度大學同學杜國庠討論。誰想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因為紅衛兵抄家,這些筆記連同其他文稿統統付之一炬,資耀華甚至為之暗中飲泣。至於為資耀華謀划人生道路步步為營的李達,也在文革中死在武漢大學。

對比周有光未能受教於河上肇,資耀華得償所願,但是對比兩人日後命運,其實也很難說更好,尤其對比河上肇的跌宕一生,得失或許只有上帝知道。

河上肇少年得志,多年在在日本公共領域備受關注,一生褒貶無數。

不過他耿耿於懷的評論,來自他入獄之後,1933年《文藝春秋》刊發的杉山平助撰寫的一篇文章,批判完河上“無論從哪一點看,他絕不是具有站在頂峰、支配時代的能力的人”、“不過是東倒西歪的人物而已”之後,這篇文章也指出河上具有“純情的人”、“專心一意的求道者的臉相”。雖然河上對於這篇很不滿,但他在自傳也花不少篇幅提到這篇文章,可見儘管存在誤解甚至歪曲,這篇文章點出河上肇的一些特質。一方面是他一生追求變化,無論年輕時候受到伊藤證信影響追求“絕對的非利己主義”還是隨後對於馬克思主義逐步理解;另一方面在這些追求中,河上肇認為自己一生是變化多端的的同時有不變的本質,即追求真理的至柔的心。

誠然,河上肇的一生經歷很多轉變,他曾經表示從1924年前後開始從研究經濟學進而研究哲學,翻譯《資本論》也是比較晚才開始,“非到1930年前後不能使自己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至於早年論述“連一點馬克思經濟學的影子也看不到”、“絕對找不出馬克思經濟學的影響”。這一敘述其實也與資耀華的感受一致,雖然中國《辭海》講河上肇介紹為“日本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先驅者,社會主義運動”,但他上學時,只覺得他是一位很有造詣的經濟學者。直到晚年,他尚且記得河上肇博士的臨別贈言時的珍重期望,對比別的老師應酬客氣,河上教授則誠誠懇懇語重心長,“你將來還要走很長很長的路,得下最大的功夫,要好自為之!”

正是對於真理的堅持,使得河上風骨以及精神超越絕大多數人,迄今仍舊帶有殉道者的精神感召力。在審判之前,他為了爭取緩刑寫了退隱書齋的《獄中獨語》,但也堅持“在隱退於書齋后,余將依舊為信奉馬克思主義之一學者”。此外,在監獄之中,雖然體力精神備受折磨,但是仍舊不願意以轉向換得釋放,即使面對很多曾經日本共產黨黨魁的轉向也不為所動。

在1937年出獄之後,河上肇活動基本局限於書齋,他在陸遊的詩作中找到共鳴或者說慰藉,在自傳開篇就引用了陸遊的“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認為此刻陸遊詩性勃發,激動如“春潮”“汩汩流動”。這看似偶然,其實也是一種回歸。少年的河上本來報考了文科,因為同鄉先賢吉田松陰的影響,又毅然改變志向報考法學院,當時他的德文老師就力勸“你是詩人的才具,不是學法律的人”。某種程度意義而言,河上的精神氣質確實是一位詩人,難怪郭沫若對他的心有靈犀。

河上肇自傳從1943年開始秘密寫作,本來沒有計劃出版,但隨着1945年8月15日天皇的“玉音放送”,日本戰敗時刻到來,形勢發生重大變化。當自傳第一部分在《世界評論》雜誌刊出之際,河上肇的生命也接近盡頭,“卧床不起,生命垂危,據說連那本雜誌都拉不動,只能撫摸一下封面而已。”

西風東漸之中,日本是一個重要關口,馬克思主義理念從日本傳向中國的路徑也在情理之中,直到1960年代,毛澤東尚且對日本來客表示“河上肇寫的書,現在還是我們的參考書。河上肇在《政治經濟學》那本書中寫有怎樣從舊的政治經濟學發展到新的政治經濟學,河上先生說新的政治經濟學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因此每年都再版發行”。根據日本學者三田剛史研究,中國關於河上肇各類翻譯眾多,單行本為19種,如包括各種版本則有37中,論文為60種。

河上的自傳中,對於書齋生活充滿懷念,其實他一生幾乎都是在書齋里渡過,也自認的確是個讀書人。某種程度而言,他進入偏向實際的經濟研究已經略有偏題,當從書齋捲入社會運動更是突兀。他曾經回憶二十年代的變化如何導致他個人的道路變化,首先是日本共產黨在1927年選舉中露面,導致1928年針對共產黨的逮捕事件,這一變化可謂日本學術界重大事件,不僅左翼刊物逐漸絕跡,也使得大學經濟學領域沒有有研究和發表的自由,河上本人也因此被迫離開學校,“要是永遠待在能夠隨便說話、隨便寫作的太平環境里,想我這樣愚鈍的人,是絕不可能把自己鍛煉成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隨着戰後盟軍的佔領,日本陷入“一億總懺悔”的口號之中,曾經被禁止的一度重新獲得新生,河上肇時候出版的自傳迎來對他的懷念高峰。根據《擁抱戰敗》一書記錄,河上肇在公共視野中本來已經消失多年,但自傳的流行帶來新的“河上肇熱”,如同傳奇人物的“死後復活”。無獨有偶,和河上肇一起進入1947年暢銷榜的日本作家,還有死在獄中的三木清以及被間諜罪處死的尾崎秀實,儘管這三個背景不同,但是他們都不同程度與馬克思主義有所聯繫,他們獨立思考的共性對於過去的多數人的狂熱形成對比,他們的吸引力也在於他們的犧牲者身份,“即使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正是現在發現他們有魅力的同一批人的犧牲品”——暢銷書與死去的英雄回歸,共同構成戰後短暫文化危機中的殉道者形象。

經濟學的歷史並不長,在亞洲更算新興學科,而俄國革命的爆發,其實也使得馬克思主義在亞洲引發迴響,如此情況之下,河上肇在日本與中國備受歡迎,其實也是當時是社會思潮的反應。新舊交替之間,舊的已經毀壞,新的尚未建立,河上的熱情探索呼應了時代內在饑渴,無論戰前還是戰後甚至現在都是如此。

早在1906年,河上剛剛在《讀賣新聞》等公共空間嶄露頭角之餘,就有人用德語寫信給他傾訴“那些早就失去了內在生命的像符咒一樣的教義,已經不能使我們感到滿足了,如果我想獲得真正的生活的話,麵包之外,我們還得有有些別的東西。”這種情況之下,他的敏銳地把握住時代脈搏,也被裹挾進入形勢變化之中,他的激情特質也使得他的尋道之路對外充滿感召,對內這不乏反覆甚至搖擺不定,他的堅守與困惑今天還能吸引人,也正因此無論時代如何變化,他的努力路徑始終引發變化時代的永恆共鳴,“在那洶湧澎湃的波濤下面,還有一股永恆的潛流,指向著解決與人生相終始的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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