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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位老人登記捐獻遺體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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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歸於無

坡地在半山腰,綠草覆地,樹比人高一些。小亭子,長條椅,木棧道,沒有什麽遊人,隻要人不往山下望去,大概會以為這是一座公園,但兩旁森森柏樹和層層墓碑會讓氣氛肅穆起來,入口處,那一片遺體捐獻者紀念碑林又顯示這並非一般的陵園。

到了2021年7月,支開書頁的花崗岩已經立到了第9塊,上麵寫滿了1200多名捐贈者的名字。碑林在2005年落成,到2009年,這裏還隻有一塊碑。他們的名字工工整整地按捐贈的年份排列,端莊的宋體,很明顯可以看到,隨著時間的後延,捐贈的名單總是在變得更長。年份越後,名字就越密,越滿。目前,安徽已經登記的捐贈人數達到一萬餘名,他們的名字將刻滿90塊碑文,圍繞著中心的“紅十字”形象。

他們將遺體的處置權交給醫學研究者,那意味要在解剖室裏的福爾馬林裏浸泡一段時光,最後,90%的人的骨灰由殯儀館自行處理,複歸於無。

紀念碑林俯視呈“十”字狀,相對而立的是兩塊朱紅色的大理石,用陰刻的方式掏空出男和女的形象,一位是穿裙子的短發女性,一位是穿風衣的先生,身軀的形象被掏空,平靜地麵向“十字”。紀念碑上有這樣一句話:他們以捐獻遺體的高尚行為,為人類攀登醫學高峰,戰勝疾病提供了基石。

在2014年下轄的名單裏,倒數第四行左邊的第二列,有一個名字叫陳清秀,此外再無更多的信息。這是一個很常見的名字,甚至猜不出是男女,隻有妻子朱秀芳清楚他的生平過往。不過朱秀芳今年已經75歲,白發斑斑。

這一年的冬至,他在捐贈遺體後,骨灰被放進了一個青灰色壇子上,30號,朱秀芳盯著它。空氣裏播著小提琴的哀樂,人群緩慢移動,一片抽泣聲。27、28、29、30,壇子離開女兒的懷裏,傳到一雙白手套上,又傳進坑裏。壇子兩個一排,幾乎緊靠著,間距很小,像家裏陽台上的花盆。

為了更高效地利用土地,這個土坑足足挖了6米深,接近兩層樓,同時有10米長,像人行道一般寬。骨灰壇就一層層疊起來。幾個月後,壇子降解,再過一些年,骨灰也融入土壤,化為滋養樹木的沃土,等到時機適宜,這塊地將再次被挖開,等待下一批逝者入土。

那一天,朱秀芳記得天氣有些冷,她穿著普通棉衣就去了。這也是合肥市舉辦的第7場集體生態葬儀式,郵電新村的朱秀芳參加了最後一場,陳清秀是602位逝者之一。

在大蜀山文化陵園,儀式開始前有追思會,時長半小時。主講台上鋪著紅毯,台下的空地中間擺放著常青藤和萬年青,兩邊的長桌蓋著黃布,骨灰壇與花束立在上麵。

朱秀芳記得沒有墓碑,落葬完畢,三鞠躬,黃土掩了下去。朱秀芳讓女兒拍了照,自己來回走動,記下位置:站在坡上往西看,離一棵樹三四步遠,樹杈正對著的地方就是丈夫的永眠之地。

人群散去,地上空留一道新草。朱秀芳想起,陳清秀生前愛吃素,她常笑稱他兔子。她蹲下來,放下一枝白菊花。

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生態葬逐漸在中國興起。它是指直接深埋、撒放骨灰,或采取可降解的骨灰盒,地麵不做或少做標示的埋葬方式,如樹葬、花葬、草坪葬等,這種方式環保節地,逝者也不留碑文,徹底地回歸自然。許多大人物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展示人格的風骨,但他們的生平會不斷地被後來人提起與講述。但對一個普通人來說,不留碑文也意味著一個人的最基本的經曆也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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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葬園區。圖/羅曉蘭攝

儀式上,有人放氣球,有人在卡片寫字,禮儀師講話凝重,朱秀芳沒心思聽,直到有人提到陳清秀的名字。因為捐獻了遺體,他的故事被主持人著重講述。實際上,截至這一年12月初,全國累計實現公民遺體捐獻的僅為2948例,而從2015年1月1日起,中國宣布停止使用死囚器官作為移植供體來源,公民逝世後自願器官捐獻將成為器官移植使用的唯一渠道。

陳家距離陵園有十幾公裏,中式裝修的客廳,地板是老派的深紅色。陳清秀生前喜歡魚,從各處淘金魚來養,現在客廳裏偌大的魚缸空了,露出了底部的珊瑚石。書房內,他的遺照立在一牆瓷器中間,前麵擺著香爐。瓷器的形態中有豬,有牛,有雞,聚在一塊,那是一家人的生肖。在那張黑白照片裏,陳清秀表情平靜,戴著方框眼鏡,頭發梳得紋絲不亂。

每到年節,朱秀芳就點香,擺上貢品,跟他說幾句話。安徽全省人口超過6000萬,遺體捐贈登記在冊有1萬多人,在郵電新村的750戶居民裏,捐贈的人數就有41人。

心無掛礙

“健康狀況怎麽樣?”

“我血壓血糖血脂都不高,但得過腦梗。”

“要不要舉行遺體告別會?要不要設靈堂?要不要留骨灰?”

老人顯得幹脆,他抹了一把鼻子,擺手道,“不要,都不要了。”

小區廣場上,這是遺體捐贈登記現場的一段對話。對於骨灰,有人選擇不留,也有一些老人打算離世後樹葬或花葬。

花葬是比較受歡迎的。小區的幾位老太太相約去看墓,花壇設在常規墓地的側麵,挨著過道,花很鮮豔,品類也多。骨灰裝入PVC管,深埋地下,隻有他們的名字和生卒時間淺淺地刻在花壇壁上。上麵的信息牌上寫著:美麗的花壇葬是對生命美好的詮釋和最佳的總結。

她們覺得浪漫,有人馬上就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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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葬。圖/羅曉蘭攝

馬毅興92歲了,衰老嚴重地侵蝕了她的身體。三層高的樓,她幾天沒下去,在家裏走路也要扶著東西。

生活是緩慢而有規律的,早上五點半起床,吃降壓藥,開電視,做操,吃早飯。除了睡覺,她看看報紙和老年雜誌,搞搞衛生,一天就消磨過去了。一周內,鄰居吳榮坤會來兩次,為她代買果蔬。周六,家政清潔工來打掃。周天,兩個子女會帶家人來探望。

老人們是前同事、老熟人,平日常走動。他們的經曆相似,大多出生在建國前後,讀郵電學校,畢業後在安徽省郵電管理局就職,很多人是黨員。1966年之前,他們早上提前半小時到單位讀報。下班後,留在單位開展黨團活動和工會活動,讀報,開檢討會,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

共產主義和集體主義影響了這一代人,他們選擇遺體捐獻和生態葬,也是響應號召,習慣性地優先考慮集體利益。

馬毅興的丈夫吳朗,是小區內第一位捐獻者。2000年前後,吳朗生病住院,一位男醫生和他聊起醫學生要學習解剖學,目前遺體缺少,學生上課困難。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用於解剖的遺體多來自死刑犯與無名屍體。規則隨著時代進步而改變,2015年之後,遺體來源成為難題。安徽醫科大學接受站是省內最大的站點,隸屬於該省紅十字會遺體(器官)捐獻中心,每年需要60至70具遺體供研究,但在2002年到2010年間,該站隻接受了32具遺體。

那時捐獻手續繁瑣,除了個人申請和子女簽字,還需要多個單位的證明,最後還要經過多家省級部門簽字。

吳朗覺得作為單位的退休領導,自己要捐獻遺體。他讓老伴馬毅興表態,她說,那我向你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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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毅興。圖/羅曉蘭攝

做這樣的決定似乎總是心無掛礙。那時朱秀芳和陳清秀也退休了,兩人坐在客廳看電視,聊起同事的意外病逝,陳清秀說,我到時要把骨灰撒掉,像周總理一樣。

老人們都記得,周恩來總理逝世時,郵電管理局沉浸在悲痛裏。收音機裏的播音員語調哀傷,朱秀芳一家聽了,放聲大哭。父親連連感歎,這麽偉大的領袖,骨灰都撒掉了。或許可以說,骨灰都撒掉了,這樣的領袖真偉大。

吳朗在建國前加入了新四軍。他的家中有一牆書,其中一整欄是國家領導人的傳記。書籍年代久遠,但保存完好,沒有一點折痕和筆記。

如今,馬毅興已經忘了丈夫生病住院、去世的細節,也記不住遺體捐獻登記的程序。但談到對死亡的態度,遺體的處理,她的邏輯清晰,態度堅定。

幾年前,她被查出患上肺癌。醫生開藥時,叮囑她不要看藥盒底部的說明,她馬上就明白了,說沒事。

活了大半輩子,她覺得生老病死是規律,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他們是堅定的無神論者。馬克思在著作裏寫到,死亡是一切有機體生命的歸宿。

在安徽更為廣闊的農村,“入土為安”“厚葬”的傳統觀念依然深厚,人們注重祭祀,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它代替了宗教。在殯葬改革的那些年,就在幾個月內,安徽安慶就發生多起高齡老人自殺事件。在合肥,或者說在郵電新村的日常生活裏,祭祀、神鬼、祖宗、家廟都離他們很遙遠。

“組織”

2002年,吳朗在醫院逝世。接受站及時趕到,為了提高眼角膜的移植成功率,手術需要在幾小時內進行。遺體被運走,第三天,被送到殯儀館舉行了半個小時的告別儀式,最後被運往解剖室。馬毅興沒有要骨灰。

吳榮坤去解剖實驗室看過,一百多平米的地下庫,猶如冰窟,藥水泡著幾十具遺體,胳膊都發紫了。對於自己的遺體也要被動刀子,他們選擇不去想,想了也不害怕,“人死了不知道疼”。

單位宿舍起初是筒子樓,二三十平米,大家共用衛生間,在樓道裏用煤爐做飯。晚飯後到院子裏,用井水潑濕地麵,拉張席子躺著納涼,聊天。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十年,工友同事比血緣親戚更緊密,他們也形成了與集體保持一致的習慣。

吳朗去世後,4位鄰居參與處理後事,他們後來陸續申報了捐獻。吳榮坤是其中之一,他今年82歲,此前是管理局的行政幹部,待人熱情,漸漸地成了遺體捐獻聯絡人。

起初,捐獻表格每年甚至隔幾年才有一兩個。“一把火燒掉太浪費”,2009年,朱秀芳聽聞可以捐獻遺體,她偷偷打聽,“像搞地下工作一樣”。她找到安醫大接受站,才得知小區裏已有幾個先例,頓時感覺遇到了“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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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電新村的遺體捐獻登記表格。圖/羅曉蘭攝

2010年,人體器官捐獻體係在上海、天津、遼寧等十個省市開始試點,就器官移植一項,中國每年的缺口數量高達30萬。很快,中國又全麵停止使用死刑罪犯的器官。

2013年,郵電小區成立紅十字愛心社,成為合肥僅有的11個愛心社之一。愛心社向社區要了塊宣傳欄,將部分誌願者的名單和照片公布,引起嘩然,信息公開讓成員們也不再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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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電新村愛心社2015年外出遊玩時合影。前排右二為吳榮坤,右三為朱秀芳,後排右四為馬毅興。圖/羅曉蘭翻拍

宣傳欄前不時有人聚集,討論,也有人開玩笑,對吳榮坤說你是腦子進水了哦,死後還給人家挖。吳榮坤笑笑,不說話。

有人登門取走登記表,再無後文。有人主動聊起此事,吳老問其意見,他說再考慮考慮。

他們也不遊說。馬毅興給鄰居講過遺體捐獻,對方表示不談這個事,她從此隻字不提。吳榮坤的妻子是個醫生,同學聚會時提到此事,吸引來幾位捐獻者及其伴侶。2015年,新登記的人數升至6位,人員也超出了小區的範圍。因為媒體的報道,有老人坐了10站地鐵趕到小區做登記。

樹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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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芳。圖/羅曉蘭攝

2014年,陳清秀的遺體躺在安醫大的禮堂裏,穿著藍色中山裝,這是他最喜歡的衣服。他的臉頰塗了粉,頭發二八分,一絲不苟。

這個高級工程師一輩子都愛幹淨,出差住小旅館也要每天洗腳。再熱的天,他都穿長褲襯衫或中山裝,腳下的皮鞋擦得鋥亮,大家稱他為“書生”。老了以後,他患上了老年癡呆症。起初隻是經常忘事,漸漸的吃不下飯,認不得家人。

於是,他住進了醫院,在那一年多時間裏,妻子和女兒極力地照顧他,希望治療能創造奇跡。陳清秀漸漸無法行動,吞咽困難。朱秀芳給他喂食,伺候大小便,每隔兩小時幫他翻一次身。她晝夜照料,體重瘦了十幾斤。女兒下班後就來,周末也來,給父親泡腳,理發,擦拭身體。

等陳清秀完全失去了意識,醫生勸她們放棄,母女都不同意。她們還是寄希望於醫學,但最後失敗了。

遺體運送,清洗梳妝,布置靈堂,紅十字會的工作人員操辦了一切。

女兒還記得父親的臉頰還有彈性,朱秀芳記得丈夫的眼角還有些濕潤。她想,可能是眼角膜取出後塗了藥水。年輕時,他很英俊,一雙眼睛“黑亮黑亮”的。

捐獻遺體,朱秀芳說。女兒哭了,爸都這個樣子了(捐了眼角膜),你不覺得殘忍嗎?五六位親戚來遊說朱秀芳。她說,一把火燒了就沒了,還不如用於研究老年癡呆。朱秀芳計劃不留骨灰,又遭到了女兒的反對。

雙方最後各讓一步,遺體捐獻,骨灰保留。第二年,遺體使用完畢,火化後下葬,女兒又想給父親選傳統墓地。

母女去大蜀山看墓,一個穴位起步12萬元,朱秀芳拉著女兒扭頭就走,讓她把錢留給孩子讀書。最後選了森林葬,陵園補貼了500元,紅十字會報銷了剩餘的16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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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秀的證書。圖/羅曉蘭攝

省錢省事,郵電新村的老人們談到這些毫無避諱。

小區裏有老人回憶,父親去世時,在阜陽農村老家設了7天靈堂,每天有幾十位親戚來吊唁,他陪著每個人燒紙、磕頭。不久前,這位老人也做了捐獻登記,不留骨灰,不設靈堂。

如今,大蜀山文化陵園不再提供傳統的墓地。一位工作人員介紹,傳統墓穴難以排上號,且地方窄小,兩個骨灰盒隻能上下存放,每人至少20萬元。他們更推薦森林葬。

在安醫大接受站登記的遺體捐獻者裏,有36位逝者選擇生態葬。吳榮坤與妻子選擇樹葬,預定金是一人1800元。接受站的工作人員稱,今年開始,遺體捐獻誌願者若選擇生態葬,所有費用都將減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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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葬。圖/羅曉蘭攝

辦理完這些手續,老人們鬆了口氣。老人多獨居,子女不在身旁,就更依賴醫生。有位老人突發腦梗,第一時間給醫生打電話,自己打車到醫院,在醫生幫助下辦理了住院。

離開後,有人給接受站打電話,身後事就有人操辦了。每年清明節,捐贈者紀念碑林前都擺滿了鮮花,菊花,百合,玫瑰,有花圈、花籃和花束,放了好幾排。許多人都來獻花,捐獻者獲得的禮遇和烈士陵園相似。

陳清秀的名字刻在森林葬邊的一塊碑上,7年過去,骨灰埋了幾層,上麵的樹長大了,妻子朱秀芳用於定位的枝杈也高了,肥沃的土壤滋養著茂盛的樹冠,投下的蔭涼蓋住丈夫所在的位置。

清明時節,她會來這裏,放下一束白菊花。在那塊碑上,她的名字刻在陳清秀的旁邊,空出來的隻有死亡日期。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41位老人登記捐獻遺體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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