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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父追凶25年:“小公主”姐妹被改寫的人生

張玲麗和姐姐張阿麗曾是一對惹人羨慕的“小公主”。

父親張國恒是鄉政府企業辦的主任,在鄉裏唯一的民辦中學教過英語和體育,母親鄒茂英開了家小賣鋪,兼做裁縫。她們的家在湖南張家界慈利縣洞溪鄉最繁華的街道上,旁邊是洞溪鄉小學,對麵就是洞溪鄉中學。

上世紀80年代,周圍人家還是一片木房,她們家已住進150平米的磚瓦房,用上了300多元的電風扇。1984年,家裏買了村裏第一台黑白電視,每次打開動畫片,屋子裏、院子裏的窗戶邊都擠滿了張玲麗和姐姐的玩伴。

父親很疼愛她們姐妹,去山上采茶籽,沒帶筷子,他扯下兩根外皮光滑的樹枝給她們當筷子;口渴了,父親捧著山間的泉水給她們喝;入夜,父親踩著淺水裏的淤泥,打著手電筒幫她們夾黃鱔。

她們像是被命運偏愛的孩子,直到有一天,命運和她們開了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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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玲麗和張阿麗的父親張國恒。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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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阿麗和張玲麗。受訪者供圖

1994年7月2日,因引水灌溉糾紛,張國恒被同村村民張登樊持刀傷害致死。隨後,張登樊外逃25年,直到2019年9月29日被警方捉拿歸案。這25年裏,張登樊在廣東浮雲娶妻生子,而張玲麗姐妹為父追凶,輾轉新疆、四川、廣東等地的十幾個城市,半生漂泊。

2021年3月11日,張家界市中級法院一審判處張登樊無期徒刑,附帶民事訴訟賠償張玲麗姐妹喪葬費36650元。張玲麗姐妹不服判決,提出上訴,請求判令被告承擔除喪葬費以外的死亡賠償金、被扶養人生活費、精神撫慰金等逾120萬元民事賠償。

7月30日,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從張玲麗處獲悉,6月17日,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張玲麗說,判決後的7月15日,張登樊的妻子打來電話請求原諒,她們沒有諒解。

凶手歸案,判決塵埃落定。姐妹倆說,“以後,我們可以隻為自己的家庭、小孩活著。”

“趕水”引發的慘案

1994年7月2日,九歲的張玲麗獨自照看家裏的小賣鋪,媽媽出去進貨還沒回來,十一歲的姐姐出去玩了。

家門外被一堆大人圍住,透過人群的縫隙,玲麗看到了屋簷下躺著一動不動、穿著血衣的父親張國恒。父親的右臂血肉模糊,肚子上有兩個張著嘴的口子。有人在啜泣,有人在嘀咕,她跪在爸爸身邊,搖晃著爸爸的頭問:“你怎麽不醒來呀?”

這是一場因“趕水”引發的慘案。

1994年,張家界大旱,村民隻能依靠山裏的一口泉水井灌溉稻田。判決書中記載,根據村小組的約定,同在自然溪水一側的水田,由村民自行決定灌溉順序先後。

當天清晨,張國恒與村民張錫兵來到水田,他們的水田與村民張西卓位置相近,且都在溪水一側。與當時在場的張元岩(張西卓親戚,兩家同一丘田)協商後,張錫兵、張國恒開始引水。

築壩完成後,倆人各自回家。但張西卓趕到水田處,持殺豬刀揚言要灌溉稻田,並疏通了水流。張錫兵了解情況後,再次來到水田,張西卓與其發生了言語爭執。張錫兵便去找了張國恒,張國恒在父親家拿了一把鋤頭,兩人來到水田後,張國恒用鋤頭將張西卓築好的水壩推倒。

張西卓拿著殺豬刀迅速跑到水田處,妻子魯南濃和兒子張登樊緊隨其後,張登樊擔心父親打不贏,為了幫忙,中途返回家中選了一把殺豬刀。發現張國恒引水後,張西卓用刀揮向張國恒,張國恒用鋤頭邊抵擋邊後退,揮舞鋤頭時,打到了在中間扯勸的魯南濃。張登樊見狀,持刀追趕張國恒,在追趕和與張國恒扭打過程中,用殺豬刀捅刺了他的右腰中部、右胸等部位,張國恒隨即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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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阿麗向記者指認父親遇害現場。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見習記者 劉昱秀 圖

玲麗的叔叔伯伯聽聞消息,第一時間將張國恒送至鄉衛生院,得知“人救不回來了”,將其抬回家門前的屋簷下。張登樊得知張國恒死亡的消息後,從湖南省慈利縣洞溪鄉一路逃到位於260公裏外的寧鄉縣資福鄉,小姨魯明英家中,後被姐姐張元春接至廣州。張西卓則在案發後被警方控製。

那一夜,周圍的人都走光了。家裏隻剩媽媽、奶奶、張玲麗和姐姐張阿麗。

那一天起,她們失去了爸爸,媽媽也像是變了一個人。

媽媽用扁擔在後窗上釘了很多釘子,因為順著窗外的芭蕉樹,人很容易爬進來。她在床底下放了一把刀,害怕有壞人進來傷害了孩子。一陣風吹過,房間裏掛在牆上的鋤頭發出了聲響,她說,“是你們爸爸回來了。”母女三人坐著烤火,一隻蛾子飛過,她又說,“是你們爸爸在那裏。”

張玲麗回憶,凶手沒有被抓到,媽媽鄒茂英多次去慈利縣公安局詢問案情進展,“對方稱我們有線索可以提供給他們。”她心裏埋藏著恨,又有些害怕,有人來小賣鋪買東西,鄒茂英就悄悄托人打聽線索,詢問“魯南濃家裏親戚的情況,有誰知道張登樊的行蹤”。

張玲麗解釋,“那時候覺得湖南省很大,凶手逃不出這個地方。”姐姐張阿麗初中寄宿,每到寒暑假才回家。平常一到周末,鄒茂英就帶著張玲麗去追凶,她們跑遍了衡陽、懷化、長沙等地方。那時村子通向縣城的路還沒修好,80公裏的山路坐汽車要3個多小時。每到一個地方,媽媽給她買一袋包子,把她反鎖在酒店房間,就去獨自尋找凶手。

張玲麗不清楚媽媽在外麵的一天是怎樣過的。媽媽回來就會說,“哎,今天又沒有找到,去了又不是。”生活上的不如意,使媽媽脾氣變急,有時候對她和姐姐大吼,她們又會反過來安慰媽媽,“媽媽你別哭了。”從三年級下學期到五年級下學期,隻要不上學,張玲麗都和媽媽奔波在找凶手的路上。“性格變得孤僻,好像跟別人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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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鄒茂英。受訪者供圖

被迫長大

1996年3月23日,爸爸遇害後的第三年,媽媽鄒茂英在去溪口鎮趕集返家的路上遭遇車禍,當場遇難。在溪口鎮讀初中的張阿麗得知消息,立刻往家趕。她回憶:“媽媽頭上有一個洞,塞著一團棕色的衛生紙,看到媽媽的屍體對我們觸動很大,像是天塌下來了。”

同樣觸動姐妹倆的,是同年11月,被關押在派出所847天的張西卓被取保候審。對此,在張玲麗大伯張習文的堅持下,慈利縣公安局寫了一份情況說明,表示張西卓在審訊中一口咬定張國恒是兒子張登樊持刀致死,可張登樊外逃,材料無法落實,難以認定,而取保候審放人。“習文同誌,為盡快了結此案,望做好親友及群眾工作,與公安機關緊密配合,將外逃主犯張飛彪(張登樊別名)捉拿歸案,依法嚴懲,以平民憤。”

媽媽出事後,家族裏的七個大人聚在一起,決定將姐妹倆交給舅舅鄒國榮撫養。張玲麗告訴記者,媽媽曾借給舅舅3萬塊錢開大理石廠,過去媽媽還借給熟人一萬元,留有欠條,媽媽離世後,總計5萬餘元存款都交給了舅舅。舅舅承諾隻要兩姐妹能考上大學,他都供讀。五伯稱:“當時她舅舅開飯館,條件最好,叔叔伯伯都務農,家裏孩子多,條件困難。”

失去了爸爸媽媽,她和姐姐變得懂事又敏感。因為沒有零花錢,張玲麗每天放學就去采金銀花、野菜。“金銀花曬幹了可以賣錢,野菜可以做酸菜。”她滿心歡喜地期待著,直到有一天放學回來,“什麽都沒有了”,舅媽把金銀花賣了,野菜被送了親戚。

她不做聲,也沒有絲毫責怪。她不再是那個有父母庇蔭,可以肆無忌憚的“小公主”。布鞋內側裂了一個巴掌長的口子,她特意往外咧著走,試圖引起舅媽的注意。沒有得到回應,她把齊腰的長發剪了賣錢,給自己買了雙新鞋。

張玲麗的勞技課老師還記得,在鄒茂英去世後,有次她課堂上提到,“剪樹枝的剪刀就像張玲麗媽媽縫紉用的剪刀”,張玲麗瞬間就落淚了。

姐妹倆成績都好,但都沒能讀成高中。1997年的暑假,姐姐張阿麗考上慈利縣第三中學。張阿麗說,舅舅告訴她,兩姐妹隻能供一個人讀書。她把讀書的機會讓給妹妹,輟學後在舅舅開的旅館裏打工,打掃衛生、切菜、炒菜、洗衣服、洗床單被套……

張阿麗回憶,在旅館裏幫忙的兩年多,沒有工資和零花錢,買東西向舅舅開口要錢,心裏麵窘迫。她時常告訴自己,“懂事一點,勤快一點,別人就更喜歡我們一點。”1999年,年滿十八歲的她催著舅舅幫忙辦了身份證,便跟著老鄉去了廣東東莞市橋頭鎮一家玩具廠打工。

張阿麗離開家鄉,外出打工的這一年,張玲麗考上了慈利縣第一中學——縣城最好的高中,初中門前的紅色橫幅上寫著她的名字,她是洞溪鄉那一年唯一考上的學生。

讀高中要學費與夥食費,舅舅稱經濟壓力大,沒錢承擔。張玲麗找了叔叔伯伯、結拜的外公、舅媽的父親做舅舅的思想工作,都沒能說通。張阿麗打電話回家,舅舅不接。她打給隔壁鄰居,和舅舅對吵,舅舅在爭吵中掛斷了電話。

張玲麗在屋外跪了一個通宵,時隔22年,張玲麗的老師、叔叔伯伯和鄰居都能清晰地向記者回憶起這件事。最終,叔叔伯伯湊了七八百塊錢,加上向教育局申請的一千塊錢,勉強送她進了高中。

舅舅鄒國榮接受新京報采訪時稱,不供兩姐妹念書,是覺得兩人心性不正,“兩姐妹當時買了一大袋零食偷偷藏起來吃,舍不得給我兒子。孩子待你好就送她們讀書,待你不好就沒必要讀了。”

在慈利縣第一中學,和縣城裏家境殷實、成績優異的同學相比,張玲麗變得更加自卑。“奧數、英語聽不懂,問題越積越多。”入學時,因為班主任和幾個同學知道她沒有父母,張玲麗“覺得壓力很大,心裏難受,好像低人一等”。

高中每個月放一次假,別人恨不得經常放假,她卻最怕放假。舅舅把她的房間改成了民宿,行李放在樓梯上,她在家裏找了個小房間待了三天,也沒有人叫她吃飯。

2000年的年初,第一學期結束,第二學期的學費沒有著落。張玲麗特地找同學穿著校服拍了張照片,留作紀念。她預料到不會再回到這個校園,“讀書改變命運”的信念不得不向現實做了妥協。

她怕姐姐和伯伯們擔心,隱瞞了輟學的決定。揣著僅有的600元錢和父母的照片到張家界一家小旅館做服務員。姐姐張阿麗輾轉找到她時,她小小的個子坐在小圓凳上,賣力地搓著一大盆床單、被套,手上紅紅的,布滿了凍瘡。張阿麗勸她:“不管多難,姐姐都會送你讀完書。”張玲麗拒絕了,她不願意姐姐過得辛苦。

張阿麗把張玲麗帶去了東莞打工,她們從未和別人提及父母的事情,這是一個隻屬於姐妹倆的秘密,“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入夜,張阿麗經常失眠,像是被一座座大山壓住了胸口。“爸爸被人家殺死了,凶手跑掉了;媽媽車禍去世,司機逃逸了;我們姐妹倆成績都好,卻都沒讀成書。”那會兒,她落下了心痛的毛病。

姐妹追凶

每逢工廠淡季,張阿麗會坐一夜的火車到慈利縣公安局詢問進展。大伯張習文在村子裏一直幫她們打聽消息,聽說張登樊可能在新疆烏魯木齊打工,便將這個線索告訴了兩姐妹。

2002年,兩姐妹存夠了一萬多元,覺得有了錢,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了。她們辭去了流水線的工作,坐了三天的火車去烏魯木齊尋找凶手。張玲麗覺得,這個事情不解決,村裏人會嘲笑她們,連帶伯伯們在村裏也抬不起頭。“心裏麵對得起父親,將來就不會後悔。”張阿麗說。

在新疆,張阿麗喬裝打扮後,在火車站或汽車站賣手工藝品,她每天盯著湖南來的班次。她把珠子、手串擺在一個披風上麵,隨時可以捆成包裹走人。晚上姐妹倆在妹妹打工的旅館擠一張床,能省下住宿費。

她們不敢告訴別人自己在找殺人犯,隻說自己是“尋親的”。“別人一聽找殺人犯好緊張,怕惹事上身,說尋親更容易接受一點。”

姐妹倆在新疆待了三年,卻一無所獲。一籌莫展的時候,大伯再次傳來消息,凶手可能在成都開挖土機。2005年底,姐妹倆的積蓄隻剩兩三千,她們決定放手一搏,買票去了成都。

她們沒有凶手張登樊的照片,唯一的記憶是對方身高一米五左右,頭上有一道手心長度的疤痕。拿著地圖,逢人便問“周圍哪有建築工地?”建築工地的圍牆進不去,她們就從圍牆爛掉的缺口鑽進去,找到開挖土機的,“有湖南的嗎?有張家界的嗎?有身高一米五,頭上有這麽長一道疤的嗎?”一個人不搭理,就問下一個人,直到確認完這個工地上的每一個人。

在成都,沒辦法邊打工邊追凶,城市裏的建築工地很多且分散,沒辦法固定下來。她們在當地住過的最好的旅館是兩個人十元一晚,一兩個月錢就花完了。她們睡在公園躺椅上、天橋下麵。一天隻吃一餐包子,因為吃包子頂餓,還便宜。冬天,把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最多隻蓋一條薄薄的毯子。

“沒有吃的,沒有住的,挫敗感很強。”姐妹倆最接近目標的一次,是她們在建築工地找到了一個老家在湖南郴州、頭上有一道長疤的人。“但麵相不對,我們跟他說家鄉話,他也聽不懂。”

在成都的一個菜市場,姐妹倆唯一一次不設防備,說出了尋人的真實原因,是因為她們遇到了一個長相特別像媽媽的人,對方圓圓臉,很愛笑,還邀請她們吃了頓飯,“那次,我們沒有騙她。”

2007年後,她們在四川待了兩年。村裏人打聽,張登樊在東莞市大朗鎮的一家毛織廠做工,她們再次出發。大朗鎮有七八十家毛織廠,大型毛織廠有幾千名工人。“在外麵沒有辦法確認”,張阿麗就進毛織廠做工,張玲麗在毛織廠周邊的旅館工作。

每到一家毛織廠,同事都覺得張阿麗“是個活躍的人,嘴巴乖”。車間組長不讓說話,她趁對方不注意,到不同的車間串門打聽。吃飯的時候,她坐在一桌打聽,等別人吃完了,她再去下一桌打聽。有的工廠工資要壓一兩個月,她不要求給工資,包吃住就行,“我可能十天半個月就確認完一個廠了。”環境逼迫她性格變得開朗,逼著自己去和別人說話。

姐妹倆還去過東莞萬江、廣州、惠州等地,均一無所獲。2008年,張玲麗選擇留在了惠州,“一直沒有線索,有想過放棄,又很掙紮,想安定下來。”每當想要停下來時,聽到消息,又放心不下,“如果不去,希望更遙遠了。”

她每次看到年紀相仿的人背著書包經過,眼裏滿是羨慕,但越是處境艱難,越激發了她為父親複仇的渴望。“否則,我一輩子壓在心裏麵,幹什麽都伸不開手腳。”

推倒追凶路上的最後一堵牆

2012年,張阿麗和張玲麗追凶整整十年,姐姐30歲,妹妹28歲。在老家,同樣年紀的女性已結婚生子,而她們漂泊在陌生的城市,隱瞞著自己的過去。張阿麗說,“這麽多年清明節從沒回過家,要把所有的錢省下來去找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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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玲麗姐妹家的老屋,父母離世後,兩姐妹多年沒有回去。

過去,姐妹倆有目標,後來沒有消息,“我們也很茫然”,張阿麗說。她們不再頻繁地換工作,努力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張阿麗留在東莞的工廠打工,但每到周末,她都去附近的工業區轉轉,遇到老鄉就記下電話號碼,每隔一段時間打電話問,有沒有遇到類似特征的人。為此,用掉了很多手機內存卡。

“追凶”的轉機出現在2019年。父親張國恒過世時,被族人葬在距離張西卓家不到20米的山崗上,不知何時,張西卓家人在他的墳邊砌了一堵水泥圍牆。這一年春節,張阿麗為父親上墳,發現了圍牆,她和伯父們到張西卓家,要求把圍牆後退2米,但張西卓一家不同意,他們便用工具推倒了圍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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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西卓一家在張國恒墳旁修建的圍牆,現已被推倒。受訪者供圖

張西卓的女兒張元春在阻攔拆除圍牆的過程中被砸傷住院,因賠償金額調解協商無果後,當年7月,張元春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張阿麗賠償損失一萬三千餘元。

張阿麗回憶,當時她回應:“我爸爸被你弟弟活活殺死,把我爸爸這邊賠了,你這邊該賠多少,我賠多少。”

張玲麗收到姐姐發過來的推牆視頻,這是兩家人時隔多年的第一次正麵衝突。視頻裏的咒罵與撕扯,令她心痛。她在微博上發帖維權,曝光了推牆事件和命案的由來。隨後,多家媒體報道跟進了此事。

2019年8月22日開庭當天,張元春與張阿麗同意調解,張元春放棄對賠償損失的要求,並保證再次砌院牆離張國恒墳1.5米遠。

因為這場衝突,張國恒25年前因“趕水”糾紛被殺案件也再度引發關注。

2019年9月29日,張登樊終於在廣東落網。

慈利警方通報稱,案發後,因刑事偵查技術手段落後,加之當時交通不便,且張登樊並未辦理居民身份證,公安機關能夠使用的偵查手段非常有限,此案一直沒有進展。張西卓始終向民警否認自己以及近親屬與張登樊有過聯係,且稱自己與大女兒張元春關係並不好,未曾聯係。但砌牆事件發生後,民警在一次常規的調查走訪中了解到,張元春主動聯係了張西卓,順著這條線索,2019年,張登樊被發現早已獲得新戶口並更名為“張鑫”,且已在廣東成家。

張登樊落網後的第二天一早,張阿麗打給刑偵隊的大隊長,確認了消息屬實,她稍稍鬆了一口氣,打給了妹妹。在電話裏,她們安慰著彼此:“以後,我們可以隻為自己的家庭、小孩活著。”

2021年3月17日,張阿麗姐妹收到了張家界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決書。判決書中記載,張登樊犯故意殺人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賠償被害人家屬喪葬費36650元。其姐姐張元春犯窩藏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張阿麗姐妹對一審判決的民事賠償結果並不滿意,3月24日,她們提出上訴,請求判令被上訴人承擔除一審認定的喪葬費以外的死亡賠償金、被扶養人生活費、精神撫慰金等逾120萬元民事賠償。張阿麗告訴記者,“這麽多年的付出,需要一個公平公正的結果”,但因為年代久遠,支出的交通費、住宿費、誤工損失都沒有開具票據。

4月下旬,記者從張西卓處獲悉,張登樊不服一審判決結果,繼續上訴。張西卓表示,兒子和女兒的刑期都判得太重了。此外,張西卓認為,當年已經做出了“賠償”,張西卓稱,張國恒遇害後,其族人將自己家裏的耕牛、小豬、糧食、碗筷等都拿走了,張阿麗姐妹的三伯張國祥則否認了這一說法。

6月17日,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對該案作出終審判決,駁回了原審被告張登樊、張元春及附帶民事訴訟原告人張玲麗、張阿麗的上訴請求,維持原判。

湖南高院的判決書顯示,附帶民事訴訟判決應當根據犯罪行為造成的物質損失確定被告人應當賠償的數額,原判對張阿麗、張玲麗所受物質損失喪葬費的認定符合法律規定和標準,張阿麗、張玲麗請求判賠死亡賠償金、被撫養人生活費、交通費、住宿費、誤工費、精神撫慰金等無法律依據。

被改寫的人生

雖然案件有了結果,但姐妹倆的人生被永遠地改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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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後的張阿麗與張玲麗。

“沒能讀成書”一直是姐妹倆心裏的傷口。在東莞時,張阿麗給自己報名了計算機培訓班,“會計算機可以坐辦公室,不然隻能做流水線。”她還報了英語課程,沒有父母的依靠,她隻能苛求自己變得更好。

2009年,為了應聘上工廠辦公室的會計文員,她辦了一張假的大專文憑。“我打字快,口才也不差,麵試時沒有文憑不行。”她很珍惜那份工作,默默學習跨部門的業務,又應聘上了人事崗位。

2013年秋天,31歲的張阿麗選擇了回家相親。大伯勸過她,“如果你也嫁到外麵,父母的根都沒有了。”鄉裏的人老了希望落葉歸根,逢年過節,有人能去墳頭上一炷香,有一份責任在。她回到了闊別11年的家鄉。

相親時,她和家公家婆見麵,隻提了一個要求,“同意我花時間忙爸爸的事。”那時候,村裏的彩禮普遍是兩三萬,她沒有要彩禮,也沒有要求三金。

回鄉結婚生子後,她依舊沒有放下爸爸的案子,跑了很多趟有關部門,抄下辦公室門牌上的電話號碼,在門口一蹲就是一天。

她把兒子扔在家公家婆的老家,兒子找不到她,急得咬奶奶的手臂,她才重視起和孩子的交流。張阿麗不想讓兒子知道真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

如今,張阿麗在村子裏經營著一家文具店,距離老宅隻有七八百米。兒子到了上幼兒園大班的年紀,她每天早晚騎著摩托車接送兒子上下學。她去網上查“如何和孩子溝通”、“關心孩子的五個問題”,並用簽字筆一字一頓地摘抄下來,貼在文具店收銀台的玻璃櫃上麵。她想要給孩子一個完整幸福的童年,彌補自己童年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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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阿麗現在經營的文具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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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阿麗抄寫的“關心孩子的五個問題”。

不同於回鄉的姐姐,妹妹張玲麗在父親的事情沒解決前,一直不願意回到村裏,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直到父親的案子被曝光,收到了來自外界的認同、網友的留言,她才變得越來越自信。

張玲麗曾談過兩段戀愛。每次她認為緣分到了,坦誠說出父親的情況,都嚇退了對方,覺得她家的情況太複雜了,戀愛無疾而終。2012年,她在惠州打工時,認識了現在的丈夫,直到結婚她也從未提及父親的事,“以後再慢慢和他說,擔心感情又黃了。”

那些年,她盡力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心結卻始終沒有解開。隻有在姐姐來電話時,躲到無人的角落訴說這份不願見人的“秘密”。

2020年8月,張玲麗第一次帶老公和孩子回到位於湖南的老家,領著孩子走了自己童年走過的路。兒子主動和她說:“媽媽,我知道外公外婆的事情,所有的我都知道。”張玲麗希望自己的小孩在正常的環境下長大,有一個健全的家庭。那一刻,她決定不再隱瞞,將自己的過去講給了兒子和丈夫,他們都很支持她。

如今,她和丈夫在惠州經營一家淘寶店,生活穩定,有時接送兒子上下學,聽到有家長用英語誇獎孩子,她還是會流露出羨慕的神情。她想起老宅牆上,父親曾經用毛筆寫下的“Knowledge
is power(知識就是力量)”。她忍不住問自己:如果讀了大學,是不是就能像父親一樣寫一手漂亮的英文,有一份穩定體麵的工作?

今年清明,張阿麗和張玲麗一起去給父母上墳。她們點亮長明燈,將金元寶形狀的紙錢掛在石頭尖上。

張玲麗去田裏采了一束油菜花放在父母的墳頭,這是廣東掃墓的習俗,代表懷念。“堅持了這麽多年,終於有了一個結果。”

她們把這個消息帶給了遠方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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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倆給父母上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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