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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賣了20多年墓地,送走了自己的父母、公婆、丈夫還有兩個兒子

  • 民生

8d334ebb123224107e334c0914e821c5重慶人陳官華生於1936年,時至今日已賣了20多年墓地,期間送走了自己的父母、公婆、丈夫、兩個兒子、四個兄弟姐妹,以及許許多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這樣的20年,一個人難免體會涼薄。陳官華如今獨自租住在殯葬公司二樓,那裏存放著她的骨灰盒、壽衣,靈堂和火葬場的手續也都安排妥當。她不願意交出“財權”、與小兒子同住——在很多老人的故事裏,那意味著對最後的時間失去掌控。

不僅如此,陳官華仍舊熱愛打扮,喜歡高跟鞋、旗袍,收藏了許多漂亮的裙子。也許陳官華已經想透了死亡這件事。
5df3492092ff175930c71cbcb1e3ca56陳官華

死亡和它的同謀,衰老,無時無刻不籠罩著人們。起初,你會失去黑發和光滑的皮膚。接著,你的耳朵失去了靈敏,你的關節嘎吱作響。再往後,你會丟掉牙齒,直至某個器官,個頭也開始縮水了。這是一個不易察覺的過程,回過頭來,你會發現生命的枯萎一直在進行中。

但陳官華一直注視著這種枯萎。她已經活了85年,在重慶這座城市,也許沒有誰比她更了解死亡。在20多年前,她開始在這裏賣墓地。她見證了這座城市裏的一位老婦人,常年癱瘓在床,排泄物時不時到處都是,子女埋怨她拖累了自己;還有一個中年人,在應酬中猝死——他的父母剛給自己買完墓地,不得不再給兒子買一個;還有一對淳樸的夫妻,把晚年寄托在領養的一雙兒女身上,結果兒子染了毒癮,女兒失去了聯係,老夫妻落得老無所依;一個家庭因房子歸屬四分五裂,老人的屍體躺在床上7個小時,無人過問。

這樣的事情在這20多年裏每天都在發生,但又很快被遺忘。在送別了數位客戶、朋友以及親人後,衰老也在陳官華的身上發生了。她有肺炎,心髒不大好,有過一次瀕死的體驗。她賺來的錢換成房子,兒孫住進去,自己睡在租來的店鋪,麵朝西,終年見不到陽光,有一隻3歲的貓負責逮老鼠。

但我去見她的時候,她還在工作。有一陣子墓地生意冷清,她去保健品公司上班。她上台講話,在理發店做個盤頭造型,衣服和高跟鞋顏色是統一的,穿上了旗袍,因為“是最顯氣質的”。她有次一個人坐飛機,逢人就說,我都八十多啦,等著對方投來訝異的目光。接到網貸電話,她戲弄對方,我要500萬,你不夠吧?她還寫了首打油詩,“老樹發新芽,遍地開紅花”,印在相冊裏。

你真的理解死亡嗎?陳官華問我。她決定帶我去她賣過墓的華岩公墓看一看。
e95956beb54c42dac3d0a9ab087939da|陳官華攙扶著好友兼客戶魏玉芬

1

去公墓

公墓大廳一片金碧輝煌。大廳中心坐著一尊金色佛像,四周是一排排金色架子,上麵是抽屜似的格子。這裏格外安靜,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有人正在叩拜佛像,某個“抽屜”被拉開了,上麵擺了一小束白菊花,裏麵是遺照和靈牌。一個“抽屜”就是一塊安放骨灰的墳墓。

上到四樓,走廊一側是一排小房間,房門緊閉。這裏的視野很好,樓下是片空地,周圍有一圈高高低低的樹,附近有一汪水池。陳官華停下腳步,抬頭念一遍門牌號,伸手拆栓門的繩子。推開門,一股悶熱、渾濁的味道湧來。她轉向右側架子,從下往上數著“1、2、3、4、5”,點到第五排,拉開一個“抽屜”,裏麵擺著紅色假花和金色的塑料欄杆。靈牌上印了一張中年人的臉,黑色頭發,有著和她相似的嘴巴。

這是她三兒子,突患疾病,在2002年去世,活了39歲。三兒子左邊的格子是一位老人——她發出一聲清脆的“哈”,“這是我老公。”他活了74歲。在另一個房間裏的另一個格子裏,我們見到了她的大兒子。他2007年去世,比他父親早一年離開,活了52歲。

房間裏很暗,陳官華背對著門站著,光從她身後照進來。她穿著白色尖頭高跟鞋,藍色連衣裙搭配著翡翠吊墜,兩隻卡子各取一綹卷發別在腦後。

剛賣公墓時,陳官華趁著便宜,提前為自己和老伴準備好了。可誰都沒想到,第一個住進來的是三兒子。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後,他乘公交去母親家。沒有空調的公交車像個鋼板鑄成的蒸籠,他提前幾站就下車了——應該是已經感到不舒服,可還是遲了,剛下車就栽倒在地上。她給陵園的領導打電話,說三兒子去世了,想買墓。領導不相信,你幹兒子啊?“我第三個兒子。”陳官華說。

五年後,大兒子離了婚,得了癌症。他住在陳官華店鋪的二層,每天關著門,背著母親偷偷喝酒——一直到去世的那一天。

又過了一年,陳官華和同事去泰國旅遊,臨行前,老伴給她打電話,說,你來看下我。她安慰他,說回國後就去。等回到家,媳婦告訴她,爸爸不好了。她放下箱子趕過去的時候,老伴一個人躺在單位宿舍,隻剩最後一口氣了。整遺容、換壽衣、請靈車、搭靈棚,人生中第三次,她為自己的家人操辦了後事。

除了照片,她沒有保留三個親人的遺物。她想他們還活著,隻是在另一個世界生存去了。她用手捂著肚子說:“我兒子是我身上的某塊肉,他死了,始終在我靈魂中。”在墓園的那間屋子裏,她又打開了十多個格子,都是她的朋友。她這一生經曆了太多死亡,父母、公婆,四個兄弟姐妹,兩個兒子,丈夫,數位朋友和客戶。

在我們認識的第一天,我陪她去車站等人,同行的人找台階坐下休息,讓她也坐會兒。她擺擺手,堅持站著。後來她趴到我的耳邊說:“我可不是一般人,怎麽能隨便坐地上。”
20f30c763e87639dd2693c2208a8323d|獨自生活的陳官華,穿著旗袍在做飯2

衰老是一場掠奪

我們中的不少人會因為衰老、疾病而無法獨立生活,更糟糕的情況是臥病在床數個年月。在那一刻到來前的漫長鋪墊中,死亡已經散發著腐朽的氣息。

陳官華提起過一位癱瘓的老人。她得了糖尿病和尿毒症,全身浮腫,癱在床上。小女兒在放雜物的房間為她搭了床鋪,靠近陽台。床中央挖個洞,底下放隻盆,是簡易的廁所。但老人總把糞便弄到身上,又蹭到床鋪上,然後換來女兒的抱怨。房門必須常年緊閉。盡管如此,陳官華第一次去他們家,隔了兩間屋,還是聞到了臭味,她不得不抑製住自己捂住口鼻的衝動。連排泄都變得不再私密,已經足以銷毀一個人全部的自尊。

也許有的人是幸運的,能免受常年病痛的折磨。但總體而言,臨終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美國醫學家許爾文
努蘭關注到人在死前的狀態,他在《死亡的臉》中寫道:“即使是那些去世時看起來很安詳的人,在逝世前的幾天或幾周,他們還有意識的時候,也常飽受身心之苦。”

與之相反,死亡還會以突然、驟降的方式出現。這常發生在中年人的身上。它像一記重擊,讓那些尚未做好準備的家庭在一夜之間偏離了軌道。

住在魚洞的老潘在陳官華這買了兩個墓,是他和妻子的。老潘做好了準備,他希望“那一天”越平靜越好。但沒想到的是,兒子先出事了。他兒子潘良成在一次酒局上喝醉了,同行的人開車送他回家。等車到了家門口,喊他名字卻沒了動靜——他在半路嘔吐,嘔吐物卡在咽喉裏,哽死了。“吐的到處都是。”陳官華記得見到潘良成的最後一麵,五官皺成一團,“人都變色了,全部是淤青。他眼睛也撐起,嘴巴也張起來了。”

那些突然死去的人大多麵容不安寧,陳官華覺得,是因為“他們還有話未同家人講”。死亡逼近還會讓人性暴露得更加直接,讓人們看見親情關係的真相。這往往和財產有關,它是人死後留下的最有實際價值的東西。

一位老人找陳官華訂了墓,去取錢,才發現存折裏隻剩2塊3毛——錢被孩子打牌輸光了。另一位老人經常搬著板凳在她辦公室門口守著,等她去家裏調解。一開始是些家庭糾紛,諸如老人做飯,兒媳婦把氣停了;洗澡,把水關了。再往後,老人想買墓,兒媳不給錢。

還有一家人,老人下午2點去世,屍體放在床上,沒子女管。直到晚上9點,陳官華趕過去,正下雨,她用布把屍體遮起來,喊子女搬運,卻沒人敢碰。多年後,老人的妻子去世了,搭靈棚,老大、老二都不願放在自家樓下,最後去了老三家。三姐妹後來打起官司——母親把房子留給了老大。老三委屈,再也不給父母燒香了。

“不是愛的人,是愛的錢。”陳官華幾年前接受媒體采訪,說自己賣墓月入五六萬。她幺兒看到後,來店裏大鬧一場。

“他覺得我賺得多了呀,他們沒見到錢,喊我拿錢出去。”她攤著手說。再接受采訪,她絕口不提收入這碼事。

後來孫子結婚,陳官華為他準備了婚房,給了部分裝修的錢,約定好裝修完過去坐坐。過段時間,孫子又來問,婆婆,結婚給多少啊?她說沒錢了。她一直都沒去過新房。
20ba75afe7d3f9263fc8be9978538966|雖已85歲,但陳官華喜歡穿漂亮的裙子3

孤苦無依的與無法掌控的

那位癱瘓老人的故事並未結束。老人年輕時在農村守寡,靠種地拖大了三個女兒。癱瘓後,女兒們把她接到城裏,像照顧嬰兒一樣輪流照顧她,喂飯、清理糞便、忍受彌散不開的味道。但老人和嬰兒是不同的,嬰兒總會長大,老人隻會更加衰老。好在她的飯量很小,每天一隻小湯碗足矣。畢竟吃得少,排泄就少。

在陳官華的建議下,筋疲力盡的女兒把老人送進了養老院。大家以為她會繼續安靜地等死,然而第一天,她吃了一小碗飯菜,沒飽,又吃了一碗、兩碗。連她女兒都驚訝,母親竟然如此饑餓。

她不必再壓抑求生本能了,在養老院不會麻煩子女。她的親人卻一直相信,她胃口很小,也不需要陪伴——都沒什麽用,她隻管躺著等待解脫好了。可如果無視她在臨終前對體麵和親情的在乎,又哪有資格替她決定以何種姿態迎接死亡。

三天後,老人死了。陳官華幫她化妝、換壽衣。她揭開她的貼身衣服,發現她的肚子上纏了一圈東西,是橡皮筋縫著一隻襪子。襪子裏鼓鼓囊囊,打開,塞著3000多塊錢,最大的麵值50元。子女給她的零花錢,都存在裏麵了。

人們不了解死亡,又從未和家人認真地探討過,以致於看不到正在經曆死亡的人最真實的恐懼。類似的事情總在發生。另一位老人臨終前在病房住了一個月,咽不下最後一口氣。她的子女手足無措,請陳官華來看看。老人聽到陳官華來了,睜開眼,眼淚從眼角滲出來。陳官華安慰她放心去吧,會辦好後事的。老人已經說不出話了,隻是死死地抓著她。捏著捏著,那隻手沒了力氣。在經曆了對親情的失望後,她隻能把希望維係在陌生人身上。

更多人願意相信養兒防老這樣樸素的觀念。陳官華也堅信過,她就是婆婆晚年的支撐。婆婆生病,是她獻得血;臨終,她為她做了頓燒白;下葬,她老公呆著不動,是她扛著鋤頭下地破土;每年祭拜也都是她張羅,前一天值完班回家,第二天一早圍著灶台蒸香腸、臘肉,送到墳上。

但陳官華現在不這樣想了,尤其是報道引來的糾紛之後。兒子、兒媳讓她跟著吃住,條件是上交退休金,她堅決拒絕。她把老房子留給幺兒一家,她攥著房產證,不然他們就當自己進墳墓了,有錢才有發言權。她蝸居在店鋪二層10平米的房間裏,舊物積滿了灰塵一直堆到天花板。上下樓梯時,一把菜刀就插在頭頂的雜物裏,刀柄露出,讓人懷疑是用來防身的。

在華岩公墓,陳官華帶我去看她老伴的姐姐王夏嵐。王夏嵐結過兩次婚,第一段婚姻有過一對雙胞胎,夭折了,再婚後無兒無女。為了能讓她有個孩子,陳官華甚至把四個兒子裏最乖巧的二兒子送她,但婆婆攔住了,孫子不能變成外孫,會改姓的。後來,他們領走了王夏嵐老公的親侄女,又從醫院抱養了一個男嬰。他們將未來寄托在兒女身上。

多年後,一次姐弟爭吵中,男孩得知自己不是親生的。他不知怎麽找到了親生父母家。他不再安心工作,家裏值錢的東西也總是不翼而飛。他越來越枯瘦,嘴唇沒了血色,眼神渙散,他父母覺得孩子是病了。後來才知道,男孩的親生哥哥吸毒,他跟著染了毒癮。他變賣家產,甚至拿刀逼王夏嵐給錢,兩位老人嚇得隻能租房子住。

彌留之際,王夏嵐把耳環、鐲子塞給了陳官華。她去世後,陳官華還給了姐夫。姐夫今年90歲,一個人生活。過繼來的親侄女,在多年前和老兩口鬧翻,卷走一筆存款後再無聯係。姐夫定期還要給50多歲、沒有穩定工作的兒子生活費。

亡者無法掌控身後世界。王夏嵐或許不這麽想。她把遺物交給陳官華,使出最後力氣阻攔兒子再次誤入歧途。但最後,王夏嵐的兒子還是偷走了遺物,賣掉了。
b8ad400a5586fa4de9111ce2acef2cf3|陳官華在追憶往事

4

熱鬧散去

在目睹了這麽多死亡故事後,陳官華自己也跟死神擦肩而過。

那天她住在店鋪裏,淩晨1點多,她下一樓上廁所。突然眼前一黑,心髒絞痛,頭發昏,吸不上氣。她伸手摸,摸到了牆壁,摸到了門閂,撐著牆挪了出去。夜靜極了,隻有她喘著粗氣。她扒著貨架,半蹲半站地蹭到椅子,閉著眼,坐了很久很久。

她沒有打120,救護車哇啦哇啦地響,搞得街坊四鄰都知道了。她也沒有給幺兒打電話,不想打擾他——那晚她原本在家裏,但幺兒的朋友來喝酒,把她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房子弄得亂哄哄,她看著煩,才去店裏討清淨。這會是結束嗎?她有過糟糕的想法。但依然認為,堅持一下就好了。她熬到清晨,打車去了醫院。是急性心肌梗死。

我查閱了心髒疾病的相關資料,它在犯病時被描述成一種不堪忍受的重壓抵在胸前再蔓延全身,是瀕臨死亡的感覺。

在醫院,一個年輕人看她麵色難看,關心她:“奶奶,你啷個不喊個人啊?”

“娃兒都在上班,沒人來啊。”

醫生說趕緊通知家屬,她握著手機,向上滑滑滑,找不到他們的手機號,也翻不到微信聊天框——她的微信前排全是工作信息。最後,她先聯係了一位同事,後來才找到幺兒的電話。

她隻住了三天便出院了。出院證明上寫著:“建議盡早完善冠脈造影評估,告知心肌梗死疾病的風險,但患者仍要求出院。”

我問她為什麽急著出院,她說團隊都在等她,她要回去開會。更深層的恐懼是,在醫院她是個病人,回到店鋪,她才能掌控生活。

後來才知道,住院當晚,她給孫子打了幾通語音電話,都沒接通。孫子文字回複她,這麽晚還沒睡嗎?她又發了條語音,孫子說亂七八糟的,不理解在說什麽。陳官華一氣之下把他的聊天記錄全刪了。

“你靠哪個都靠不住。”

和她送走的老人一樣,陳官華也承受著晚年的痛苦和無所依憑。但她不想低頭。她和朋友一起去鄉下考察一家農科公司,趕上農民打穀子,她也要扛耙子一起幹。有人阻攔,你擺個樣子拍張照片就行了,她追著問:“你是嫌我做不到嗎?”

同她見麵的第一天,她就告訴我,她做什麽都要成功。她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她是老大,老二也是女孩。老三出生時,又是女兒,臍帶都沒剪斷,就被丟進廁所。第四個終於是男孩。家裏的苞穀不夠吃,陳官華曉得把最嫩的緊著弟弟吃。她跟妹妹們說,要發憤圖強,不能被瞧不起,不能讓父母覺得養女兒沒用。

十四歲,她念完初中,想參軍,考上海文工團。婆婆一家聽說後,從重慶趕到涪陵,堵住門,拉她回去成婚。丈夫愛喝酒、愛打牌、不愛管事,她要侍奉公婆、帶孩子、努力賺錢。兒子結婚了住在家裏,她下班回家,鍋是涼的,一家老小都等著她做飯。

人到晚年,她開始賣墓。當時她從重慶鋼鐵公司退休,又被返聘,在工會管理離退休工人。趕上市裏推動殯葬改革,公墓的工作人員到街道宣傳,組織退休工人去看墓,沒什麽人響應。陳官華熟悉這些人,她主動接過這個活。挨家挨戶敲門,絕口不提“墳墓”,忌諱,改叫“百年後的後花園”。她還編了詞:“前有照,後有靠,兩邊有環抱。左青龍,右白虎,中間住的是官老爺,兩邊住的是陪同將。”拮據的人,她賣給他們最劃算的;講究的,她找風水朝向好的;老無所依的,她送小擺件,安慰他們會好好操辦。生意越做越好,她開了門市店,一直到今天。

唯有一種生意陳官華不接,自殺的人。“有啥子疙瘩解不開要自殺?這叫做短命,沒有用處,沒有勇氣,我瞧不起。”

她享受熱鬧與忙碌。保健品公司開產品推介會,下麵坐了幾十位老人,陳官華在台上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要自己去,我就是不得去,永遠不得去,奮鬥到150歲,那時候才去!”胖胖的中年女人站起來帶頭叫好:“活到150,大家說好不好?”老人齊聲喊“好!”振奮人心的音樂聲適時響起,陳官華樂得開懷大笑。

晚上回到店鋪,簇擁的人群消失了。她把帶回來的米線湯倒進貓的飯盒,換掉高跟鞋,接了杯水,一個人對著大門坐著。對麵老舊的樓房透著別家的燈火,每過一會兒,就能聽見一局麻將結束了;一個女人提著嗓子在樓上吵架;老人背著花書包,牽著孫子從門前走過,小孩碎碎念著奧特曼。貓不知去哪了。陳官華獨自坐了好一會兒,打開電視。房間裏終於有點聲音了。

唯有一次,她顯示出疲憊。她在墓園打開老伴的盒子時說:“你享福啊,你老婆一天這麽樣累,這麽樣辛苦,你們在裏麵享受。”我問她為什麽,她說活著就是受罪。她一輩子為兩個家庭而活,親人要麽死了,要麽冷漠。

“現在還剩什麽啊,這一生。”
643cd1a567fc39a6990d02093bc27e5d|年輕時候的陳官華5

四季輪回

在四樓的那間屋子裏,陳官華環顧四周,在眾多的格子中尋找著,然後,打開了靠近牆壁的一個。她指指照片,“還是笑嘻嘻的。”

照片上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名叫傅君璧。中年時,丈夫去世,留下她和七個孩子。生活貧苦,她向外出租了一間屋子。租客是湖北人,在戰爭年代離家逃難,落腳重慶。他和家人斷了聯係,再沒回去過。為了謀生,他在重慶做棒棒,攢到一些錢,買了台縫紉機,給別人打衣裳。裁縫一直沒有結婚,在重慶無依無靠。沒錢時,他給傅君璧的孩子做衣服抵房租。傅君璧不計較,邀他和家人一起吃飯。時間久了,兩個人產生了感情。但他們沒有結婚,也沒有發生關係,隻是在飄搖的人生中相互扶持了一段。

一些年過去,裁縫死了,傅君璧把他安葬在重慶合川的農村。後來農村遷墳,傅君璧找到陳官華,向她講述了這段感情。她的子女對此一無所知。她希望遷墳時在裁縫的靈牌上刻上自己孩子的名字。陳官華答應了她。裁縫的墳墓終於不是光禿禿一塊,他也擁有了家人。

合上傅君璧的盒子,我們走出房間,順著樓梯下去。到了一處開闊的平台,一位老人給他剛過世的母親燒香,他靜靜地佇立,好像在訴說什麽。向遠處望,城市和寺院之間有一條明顯的界線。這邊是華岩寺鬱鬱蔥蔥的樹林,繁葉濃蔭覆蓋在寺院上空。對麵是灰白的城市景象,高樓林立,正在施工的工地上,起重機在工作。仍然像往常一樣運轉。

在王夏嵐沉睡的房間外,有一棵桂花樹,樹旁是爐子。過去,那些悲傷的親人站在樹下哀悼、燒香。陳官華向墓園建議,不要在這燒香,會把樹燒死。現在,爐子已經停用了。每年秋天,桂花樹長出細密繁茂的黃色小花,嵌在重疊搖曳的綠葉中。

陳官華想起三兒子去世前去算命,那人說他將要投人胎去了。他轉述給母親,陳官華不信,明明還活蹦亂跳的。死亡來得太突然了。陳官華想,人死了,就是路斷了,他要去另一個世界,走另一條路。

死亡該來就來了,別無選擇。生命周而複始,就像桂花樹經曆四季輪回,總會發芽、開花,也總要落葉歸根。
c9cf57cbc885569680e0ef85472255c7|從南山公墓望向重慶市區6

繼續往上爬

我們走到戶外,走到水池邊。幾條魚正在水裏自在地遊著。“哎呀,你看烏龜來了,烏龜都現身了!”陳官華孩子似的大驚小怪。一隻烏龜朝我們遊來,它仰著頭,等待投喂。她興奮地拉著我給她拍照,“我今天好幸福喲。”

她身上有種奇特的混合,經受歲月摧殘的衰老和正在燃燒的生命力。她離死亡那麽近,可她又那麽年輕。

在墓園,人的一生被壓縮在小小的墓碑上。它向世人證明,長眠於此的人曾經活過。他被記憶,被哀悼,被愛或恨著。葬禮則是人生在世的最後一場儀式。陳官華為很多人操辦過,但她不知道自己的那一場會是什麽樣。

她做好準備了。壽衣和骨灰盒放在店鋪二樓,靈堂和火葬場的手續也辦好了,隻需要子女打個電話。絕對不麻煩後人,不讓他們掏錢。

她的朋友魏玉芬也做好了壽衣。她84歲,30歲喪夫,一個人養活四個孩子,50歲再婚。今年,她的二婚老伴去世,他們共度了34年的人生。她找陳官華買了墓,為他和結發妻辦了合葬。但魏玉芬沒有給自己買墓地。她老家在農村,已經沒有地方留給她安葬了。她在城市也不剩多少關聯,老伴去世後,男方的子女和她斷了聯係,四個親生子女也隻有幺兒常往來。前年,她去貴州的幹女兒家玩,看到她老家屋後有一片山,長著很高很漂亮的樹。

“有一天我死了,火化過後,把我骨灰盒拿到那兒,給我封了就行了。”

可貴州不是你的家啊?

“死了,什麽都沒有了。一關上盒子什麽都看不見。你在陰間、陽間是一樣的,你在陰間還不是要求生活?該受罪就受罪,該種莊稼就種莊稼,該種什麽就種什麽。就這樣。”魏玉芬本本分分地說。

今年初,陳官華的朋友周奶奶來店裏找她玩。“我現在得癌症了喲,我那天你要給我服務好。”周奶奶扯著她的手說。

“放心嘛,妹妹。我一定照顧你呀。”陳官華也拉拉她的手。

兩個80多歲的老人笑嗬嗬地說了再見。不久後,周奶奶去世了,安葬在華岩公墓。陳官華為她準備了兩個漂亮的小花瓶。她帶我去看望她。照片上,她麵帶笑容。聽說她生前是一位開朗的女人。

有一天,陳官華做了一個夢,她走在山坡上,看到一些去世的人在後麵喊,跟我走嘛。陳官華說我自己走。走著走著,那些人下了坡,她繼續往上爬。

她希望可以安靜地、自然地走向那一刻。在它到來前,沒有人知道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麽。但她可能會穿著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

我們走出公墓大門,有三個人正倚在樹下乘涼。一個戴塑料遮陽帽的女人不時朝來往的路人說著什麽。她三十來歲,穿著樸素的襯衫,馬尾辮束在腦後。見我們走來,她招呼道:“來嘛,預測人生。”

陳官華已經走出幾米遠,突然止步,轉身,“我都85歲了,算啥子命!你來給我算命嗎?”走了十幾米,他們的聲音消失了,華岩公墓也消失在一排商店背後。我挽著陳官華的手臂走在馬路邊,她的皮膚像被什麽榨幹了水分。一輛輛汽車從我們身邊快速駛過,又駛向不知名的遠方。陳官華說:“我的命都沒算好過。哎呀,我不相信這些。”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她賣了20多年墓地,送走了自己的父母、公婆、丈夫還有兩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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