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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後創立上海抗疫互助網站:接收4千多條求助信息

這段時間,一個名為“我們來幫你·上海抗疫互助”(www.daohouer.com)的網站,慰藉到一些陷入困境的上海人。

在這個互助網站上,每個人都可以寫下自己的求助信息、聯係方式,標注出緊急程度,誌願者或普通人看到後,能主動聯係,提供幫助。截止4月15日,共計有4216位發布了求助信息,其中7%已解決,53%跟進中,39%處於待解決狀態。

網站的創始人叫劉天一,一個85後,他覺得,這是一個群體自發產生的共創、共建、共治、共享的組織形態。網站的運行也具有強烈的上海特色,在這個商業化、市民化高度發達的城市裏,“求助”被劉天一看作“提出需求”,“救助”被看作“解決需求”,網站就像是一個貨品齊全的“超級市場”,有人買,就有人賣,有人提出,就有人解決,隻是彼此交換的東西,從貨品、金錢變成了真誠、善意。

劉天一希望有更多人能看到互助網站,讓“超級市場”變得更大、更有流動性,也讓更多的需求被看到、被解決。

以下是他的自述。

那個老阿婆是誰?

我住在上海徐匯區,封控剛開始時,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沒有手機的人要怎麽吃飯?我們小區有個老太太,每天都在拾荒,她每天上午10點出門,步調很慢,腰彎得像弓一樣,5分鍾也走不了多遠。

我很想要一份小區裏老人的名單,看能不能提供一些幫助,但沒想到,整個過程異常波折。我先去居委會做誌願者,發現居委會沒有名單,反而是小區保安認識幾位老人。我問保安,那個拾荒的老阿婆住在哪裏,他說住在陽性的樓裏,接觸不到,建議我去找樓長。我又找了樓長,加入一個幫老人團菜的群,才找到一部分老人。

進群以後,我發現很多女團長和誌願者正在幫老人們團菜,她們發起一個騰訊文檔,每個人對接幾位老人,誰有什麽需求,直接寫在文檔裏,每個人都可以編輯、修改。我覺得不可思議,傳統的互聯網產品是審核製,不能讓遊客亂發東西,但這個文檔沒有任何限製,就算真有人寫錯了,還會有人再幫忙改回來,而且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人出錯,每個人都非常精準地解決了自己負責的那部分的問題,沒有讓任何一個人挨餓。

不過,女團長們精力有限,她們解決了老人吃飯的問題,但其他問題,她們也解決不了。有一位胃部有疾病的老人,得吃進口的處方藥,封控期間藥吃完了,他需要配藥。

我想,解決辦法有兩個,一是聯係到騎手小哥,跑腿或者閃送過來,二是放大求救的範圍,看看整個上海誰明天能去醫院幫忙問一下。一個網站的雛形就出現了。我們是不是可以做一個網站,幫助弱勢群體,讓他們發出呼救信號,尋找有能力幫助他們的人?這件事一定是重要的,它可以在封控中打破小區和小區之間、人與人之間的鴻溝和隔閡。

最早設計互助網站的時候,我們借鑒了網上流傳的醫療互助文檔、寵物互助文檔的邏輯和標識。最主要借鑒的,是一個叫“後綴93”的大學生發布的網站。我們的網站跟他的網站基本一樣,任何人都可以發布求助信息,留下地址、電話,給自己打上較急、緊急或是極緊急的標簽。

最早看到“後綴93”的網站時,我跟我們的技術員說,我靠,這個網站真是太棒了。它是一個非常有“DAO”精神的網站。DAO是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的縮寫,中文譯成“島”,小島的島,大家不是說,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你也可以這麽理解。它也是群體自發產生的共創、共建、共治、共享,有人發布了求助信息,就有誌願者看到信息,pick
up,去幫助對應的人。

但有一個顯著的問題,在我們國家,所有網站都要有工信部的備案才能運營,審批流程很複雜,也很漫長,就像影視公司不能隨便拍電影,要有廣播電視節目製作許可證一樣。“後綴93”開發的網站沒有ICP備案號,嚴格來說是非法的。我也能感受到平台對它的態度,登陸“後綴93”的網站時,要先點一下確認才能進去,登錄速度也很慢。果然,不久後,“後綴93”的網站就被關閉了。

在這種情況下,曆史砸中了我。封控來得突然,沒人能在這麽短時間裏申請到一個網站,但我的公司之前注冊過一個網站,我還沒想好怎麽做,一直閑置著。也就是說,我有合法的網站,可以做合法的事。

4月2號那天,我們公司的技術員用一天時間寫出了網站內容。他問過我,要不要再做一個自己的logo,有辨識度。我說不用,直接上就是了,管它粗不粗糙,或是字號、logo怎麽樣,太麻煩了,早上線一分鍾,就多救一個人。

所以,這個網站沒什麽新發明,就是匯集了之前的每一個文檔、網站的模式。在網站裏,我寫了一句話:“網站發起人是後綴93”。我們的域名叫“daohouer”,dao來源於DAO精神;hou(猴)來自一個短視頻,最近我每天吃胡蘿卜、白蘿卜,抖音上有個狐猴也每天吃這些;二(er)就是接力的意思,我們是第二個這樣的網站。

唯一讓我思考了一段時間的問題是,要不要在網站上直接公布求助人的電話。一方麵,電話是隱私,另一方麵,傳統互聯網產品都不會把用戶電話直接公布出去,因為很容易被競爭對手抓取,複製到自己的網站上。

我最後決定要放出來。大家的需求關係生死,隱私此時是次要的。把電話放出來,救助者不用通過網站運營人員跟求助者對接,也少了一個環節,能讓人最快得到幫助。公布電話也可以防止網站造假。有些網站可能會流量造假,以後有商業的用途。我覺得沒必要,我們這個網站能幫多少人就幫多少人,疫情過了,它的曆史使命就結束了。

不過,相比“後綴93”的網站,我們的網站還是優化了一些細節,比如把圖標、圖片都去掉了,隻留下清晰、簡潔的文字。我們也給每個求助信息加了編號,這樣,一些誌願者團隊內部去協作解決問題的時候,可以直接報編號。

除此之外,在我們的網站,求助人填好信息,隻要點一下發布,沒有任何審核流程,第一時間就可以發出去。這個思路是哪裏來的呢?在浦東自貿區有一個“負麵清單”政策,就是企業運營不需要政府幹預或者等政府審批,先幹著,半年後來盤點,誰違規了,政府就罰誰的款,沒違規的就繼續幹下去。

這其實是一個哲學問題,就是你對市場、用戶的預判,到底是惡為大還是善為大。我信任我的用戶。當然,我也冒了更大的風險,畢竟,負責人還是我。

不能隻有發布,沒有解決

網站第一天上線的時候,我其實超級害怕。我團隊的人覺得網站沒有市場,做不遠,也做不大。我力排眾議,先寫出來,然後發給他們。他們把網站往小區群裏轉,裏麵的人都太忙了,信息迅速被埋沒,沒一個人回應。團隊的人說,你看到了嗎?這個產品是失敗的。

但我沒有放棄。我是上海戲劇學院畢業的,後來去了波士頓大學,我把網站發到上海戲劇學院的群裏,以及波士頓大學的群裏,我的合夥人齊先生也幫我找了複旦大學的校友轉發,這些動作有了很大的效果,截止到上線第二天淩晨兩點,我們收到了108條求助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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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受訪者提供
但我還是擔心。這個網站,不能隻有發布需求的人,沒有解決需求的人。其實第二天,我跟團隊的人都不敢麵對那些求助貼,後來我說,必須要在8點之前打通電話,哪怕打一個也行,不然我們今天的工作就不算完成。

團隊的人一直沒回我,給我逼急了,我一個社恐的人,先整理了一下網站求助信息,隨機抽了5個,其中有一位葉先生需要藥品,我想著,我對接的醫生朋友可以提供。

我就戰戰兢兢地打了那個電話,超級緊張,一直結巴著,我說,喂,請問是葉先生嗎?我是上海互助。我沒說網址,非常擔心他把我當電信詐騙,“咵”就掛掉了。

對方是個年輕人,我剛說完,他說,上海互助,你們又打來電話了。我聽到“又”,就放心了。我說,怎麽了,是你家裏麵幫你解決的,還是有人打電話過來解決的?他說是有人打電話。我說:“謝謝你,謝謝你。”他也在那頭說:“謝謝你,謝謝你。”

他不知道,他這個“謝謝你”是救了我。你有沒有算過概率,人一輩子能遇到幾次這種事情,疫情、戰爭,這種情況中,能集合一些資源,做一個這樣的事情,多麽不容易。

之後的事情就好做了。最開始我們隻有網站,後來我在網站上留了我的微信,很多誌願者通過這個方式加上我,我再把他拉到誌願者群裏。

現在,這個網站有兩種功能,一是收集信息,公示信息,二是我們自己做誌願者,通過網站幫助別人,其他的誌願者組織也可以通過這個網站幫助別人。相當於我們用幾個人的團隊,去撬動了一百個人以上的組織框架,是去中心化的。我們曾經問過其他誌願者團隊,我們能不能合並一下,對方一般都說NO,有了這個網站,不用合並,我們可以分頭做事,效率還更高了。

十朵玫瑰花

發布在互助網站上的需求是各式各樣的。有的是寶寶沒有了尿布,有的是家庭沒有了紙,不敢上廁所,還有的是生病的人缺少藥品。看到這些求救信息,有時候真的很揪心,你知道這些就是發生在身邊真實的事情,這些人也是你會覺得熟悉的人,但他們的困難真的非常難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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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受訪者提供
我印象很深刻,一個女孩,一加上我,給我發了好多條語音,說自己需要一種國外的罕見降壓藥,叫培哚普利吲達帕胺片,後來我們跟專家商量了一下,找到了可以替代的國產藥,給她送了過去。

上海的獨居老人非常多,有31萬,高血壓、糖尿病都是基礎疾病,很常見,需要長期服藥,他們買不到藥。還有一些人是尿毒症,需要定期血透,或者得了癌症,得化療、放療。

除了生病,老人也麵臨其他問題。一個老裏弄的小區,隻有7戶老人住,他們是湊不出來團購量的,配送的價格可能也超出了他們的經濟水平。一位樓長告訴我們,有兩位老人帶著一個小孩子,沒有食物,吃了6天的醬油麵和鹽巴拌米飯。我打電話過去時,能聽出來那位老阿婆是一個知識分子,說話很有條理,有忍耐力,也很有理性,她覺得沒有物資可以再撐一撐,給她把食品送過去的時候,她說了很多次謝謝。

前兩天,還有一位老人的家屬聯係到我們,讓我們幫忙送菜。老人是個上海“老克勒”,耳朵聽不見,不能接電話,視力也不是很好,他的手機被人不小心調到了英文模式,不知道怎麽調回來。我加上他微信之後,他全程給我發英文。所幸,最後菜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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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受訪者提供
在上海這個城市,還會有一些特殊的求助。有一天晚上12點,一位女性加我的微信,我估計是很緊急的事,立刻通過了申請。她說,自己被網暴了。我想,既然我們是一個互助網站,被網暴了也可以寫上去求助,但她說,你理解錯了,我因為你的網站被網暴了。

原來,她在上麵發了一個求助消息,說自己想要10朵玫瑰花。在她那條求助的上麵,有人是癌症晚期,急需藥品,下麵,是有人吃不上菜,需要物資。大概有三四個人發短信告訴她,在這樣緊急的求助裏說自己想要玫瑰花很過分,希望她不要占用公共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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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受訪者提供
我其實是可以理解她的。上海是一個很特別的城市,每個人都有一些聽起來好像匪夷所思、但又可以被滿足的需求。在中國其他地方,老一輩會覺得90後、00後行為怪異,比如說,為什麽寧可少吃一頓飯,也一定要買一身名牌?或是拍一張很漂亮的照片?難道這個比飯重要嗎?但在上海,這樣的需求是可以被理解的。

上海有它的規矩,有它的係統,這個係統是人們平時生活裏的依靠。在係統內,大家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愛好,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我周圍的人,有人喜歡練瑜伽,有人喜歡做音樂,上海的夏都小鎮,每個周末都能看到有人在騎哈雷摩托。上海就是這樣的。

上海可以讓人有尊嚴地過日子。我公司裏有一個員工,他可能沒有錢,但是他可以在上海活得很好。他養貓,可以在閑魚上買到很便宜的貓糧,也能用很低的價格買到很貴的舞蹈課——等其他學員中途退課的時候,去買轉讓的課程。相當於他用很少的錢,實現了很大的價值。就像是一個貨品非常齊全的超級市場,在這裏,有人提出需求,就有人滿足需求,社會在這個框架裏很豐富地運作著。但現在,封控發生了,係統可能在忙一些更大的事情,超級市場被關停了,我們普通人隻好把尊嚴先放到一邊。

我是這麽勸那位女士的,之後她解釋,她是做直播一類的工作,需要10朵玫瑰花布置背景,她領會錯了這個網站的用途,希望我幫她刪掉求助。刪掉之後,她給我補了一條短信,說,你也聯係一下求助要6瓶啤酒的那個大哥,他可能也有相同的困擾。

上海人的精神

我是山東濟南人,一個85後,19歲來上海,人生裏有一半的時間在這裏度過。中途去了波士頓,後來又回上海創業,做了一家影視公司,做一些電影的特效,還有一些大廠的項目會外包給我們做,所以我算一個影視+互聯網人,思路可能跟別人不太一樣。

新冠發生後這幾年,整個影視行業都受到很大的影響,我們公司也一樣,兩個核心的客戶都暫時沒了業務需要。我其實也不知道,我們的訂單應該來自哪裏,下個月工資來自哪裏,公司大部分的人都在家睡覺,甚至可以套用前兩天刷抖音看到的貨車司機說的一句話:“我宣布,我的子子孫孫永不能碰這一行了,不然遠離我墳墓十裏。”我也想對我的後代這麽說。

這兩年,我常常處於精神上的亞健康狀態,做事情沒什麽快感。封控這些天,我最初也在家裏睡覺,睡不夠,每天吃居委會給的胡蘿卜。後來有一天晚上,我住的小區配發物資到淩晨2點,還有人說,居委會找不到人。我想,是不是居委需要人?為了老人的名單,也為了幫忙,我去了居委會做誌願者。

去了之後,我看到管理這麽大一個小區的居委會是什麽樣的。他們的效率可能限於做一些體力活,但讓他們去管在阿裏、米哈遊工作的人,一定會出問題。有一次,大家在群裏吵架。居委會不給誌願者提供防護服,誌願者說,你不給衣服,讓我們送死嗎?賣蘋果的樓長安慰大家,哎呀,不要吵了,大家眾誌成城,困難一定會過去的——這個溝通其實是無效的。

我實在想做點什麽,幫助更多的人,就有了這個網站。網站上線之後,我每天就幹兩件事,敲手機和充電。我很久沒有這麽忙過了,精神上也很滿足。比如說那天晚上打第一個回訪電話,當時的激動和興奮能持續三五天,讓我很踏實,晚上睡得特別好。

也是命運選中了我,我有一個合法的網站,又沒有買房,不需要還房貸,所以有一點錢可以拿出來。不過,我還沒有給技術員結算薪水,我們合作很久了,每次都是做完之後他再報價,我直接付給他,我還不知道到目前為止我花了多少錢。

幫助別人,需要一點熱血,需要一點天真。跟我一起玩DAO的人都是90後,像我的同齡人有的已經去念佛了,閉關了,對任何事提不起興趣。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人被信息流衝刷著,過早地衰老。

但幫助別人的人會永遠熱血。前兩天,一個人加我,問我,你們需要錢嗎?我說我很高興你願意幫忙,但是我們沒有收款的權限,有一些老人有支付上的困難,或許你可以幫他代付團購的物資。

還有那些女團長,她們大部分都有孩子,非常剽悍,可能都沒跟老公商量,直接決定去幫助別人。她中間突然說要離開家,老公問她,你幹什麽去,她說給鄰居拿一下東西。她們的生活還是像平常一樣,但其實是在私底下幫助別人,搞不好在微信上已經確認過三四個合同了。

她們一直在解決問題,需求一直在增加。我觀察過,我每天早上醒了看那個群消息,前一天是80多條未讀,後一天是100多條未讀,再過一天就是400多條。她們真有力量。

打電話回訪時,那位葉先生說,幫助他的人好像也不是誌願者組織裏的人,可能就是一個普通人。對方看到了這個網站,在某一個時刻變成了誌願者,大家都是自發的,主動的。

我覺得,上海人都有這樣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