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省張家界市慈利縣80後女子伍元瑛，時常在網絡購買日常生活用品，但近兩個月來，喜歡網購的她正在為快遞能否進村發愁。
伍元瑛是村裏為數不多的80後，在村委會隔壁經營著一家小賣部。她的另一個身份，是慈利縣農村電子商務服務站零陽鎮飯甑山村服務站站長。4月18日，她告訴上遊新聞記者，服務站平日裏幫助留守老人、附近工友收寄快遞，從服務站領取快遞加收2元/件：服務站收取1元保管費用，負責從縣城倉庫配送到村的物流公司張家界市鋤頭物流有限公司（下稱鋤頭物流）收1元。
▲慈利縣零陽鎮飯甑山村電商服務站。攝影/上遊新聞記者 蕭鵬
“下行的快遞（收件）最多一天能達到七八十個，上行的快遞（寄件）一天也有三五個，隻要填寫了我們這個地址，不管你是哪家快遞公司的包裹，都能送到我們這裏，每天一趟，不用去縣城到處領取。”談起飯甑山村過去收發快遞的便利，伍元瑛麵露喜色。
但這一切，自2023年2月中旬湖南省郵政業安全中心向中通、圓通等5家公司下函，要求屏蔽鋤頭物流網絡虛擬收件地址後回到從前——進入慈利縣的快遞再次“滿天飛”，由縣城送往伍元瑛經營的飯甑山村電商服務站的包裹少了，上行的快遞也斷了。有時間隔三五天，縣郵政公司零星送來快遞。
而像伍元瑛這樣的電商服務站，在慈利縣有386個，覆蓋全縣25個鄉鎮、所有行政村。
慈利縣是2018年全國電子商務進農村綜合示範縣。自2018年年底以來，得益於全國電子商務進農村綜合示範項目慈利縣農村電子商務服務站的建設，國家財政先後投入2000萬元搭建了縣鄉村三級快遞物流體係，鋤頭物流經過中標，承擔了全縣電商進村的物流體係建設。
對於為何屏蔽鋤頭公司網絡虛擬收件地址，張家界市郵管局、湖南省郵政局給出的答複是：鋤頭物流未辦理快遞許可證，其收取快遞涉嫌非法經營，還存在二次收費的情形。
“電商項目我們都是非常支持的，但前提是合法合規進農村，不能給行業造成安全隱患。”4月21日，張家界市郵管局局長彭躍輝強調說。
“正在妥善處理，具體方案正在研究。”針對鋤頭物流存在的問題，4月21日下午，慈利縣縣委書記侯鐵夫向上遊新聞記者說。
難以進村的包裹
“在下單前都會主動詢問商家能否發郵政快遞，有些需要加錢，有的回複不能發。”自今年2月以來，喜歡“淘寶”的伍元瑛的網購方式發生了改變：不同於過去，她所在的電商服務站，僅能收到郵政公司的快遞包裹。她告訴上遊新聞記者，飯甑山村電商服務站是她們在2019年第一批參與建設的，“當時為了保證包裹安全，還交了3000元押金。”
▲慈利縣零陽鎮飯甑山電商服務站站長伍元瑛說，自今年2月中旬以來，該站運營幾乎停擺，經常受到村民尤其是留守老人的抱怨。攝影/上遊新聞記者
蕭鵬
“一開始快遞不多，但慢慢人氣起來了，大家都知道隻要把地址寫我這裏，不管是哪家快遞公司，都能送到村裏，這樣大大方便了留守老人們。”伍元瑛說，有時候老人想給外地的子女郵寄柑橘、臘肉等，她們還會上門取件，再交給鋤頭物流就行了。下行包裹高峰時每天有七八十件，上行包裹一天下來也有三五件。
“今天還有村裏的老人問這個事。”4月20日，聽聞記者來了解電商服務站的運營情況，慈利縣農村電商服務站廣福橋鎮亮獅村服務站的楊娟說，目前，她的服務站徹底停擺了，“快遞公司的快遞隻能到鄉鎮，現在村裏人天天抱怨。”
“以前鋤頭物流每天一趟，不管（包裹）多少，哪怕隻有一件，都會送過來。”楊娟說，現在取快遞，隻能去距村約10公裏外的鄉鎮，“有時為了一個快遞，東找西找，不算上時間成本，如果坐麵包車的話來回要12元，坐摩托來回就要30元。”
楊娟說，鎮上的快遞站點如果3天內沒有及時取件，通常就退回，沒退回超過3天通常也會收錢。
慈利縣農村電商服務站金岩鄉樂圓新村服務站站長李佳琪說，她們所在的服務站位於鎮上，不會向村民收費，“主要是給老人很大幫助，鎮上各個快遞企業設有站點，數量多，有的老人不識字，有的字跡太小看不清。鎮上的包裹沒有及時取又退回去了。這樣，大家都不敢網購了。”“現在好多人問我，有沒有專門的地址，可以送到你那裏？”
李佳琪說，原來每天由鋤頭物流送來的快遞有50到80個，“現在郵政公司每天送，有時幾個，有時十來個，有時候送過來都晚上七八點了。”
鋤頭物流負責人高開才介紹，在被市郵管局叫停之前，鋤頭物流每日進村的快遞穩定在1萬件左右。這意味著，原本可以通過原定路徑進村的快遞，再次被“打散”。
民企競標參與建設全國電商示範項目
鋤頭物流進入慈利縣農村，可以追溯到2017年。
2017年9月，慈利縣入選由國家商務部、財政部和國務院扶貧辦公布的“2017年電子商務進農村綜合示範縣名單”，由此拉開了該縣快遞進村“最後一公裏”建設序幕，項目建設期為2017年8月至2020年12月。
▲參與建設全國電商進農村示範項目的民企鋤頭物流經營5年後陷入困境。攝影/上遊新聞記者 蕭鵬
為貫徹落實《國務院辦公廳關於促進農村電子商務加快發展的指導意見》（國辦發【2015】78號），加快推動慈利縣農村電子商務發展，確保“全國電子商務進農村綜合示範縣”項目順利實施，2017年10月31日，慈利縣政府印發《慈利縣“全國電子商務進農村綜合示範縣”項目實施方案》（下稱《方案》）。
《方案》在工作重點部分提到，“整合郵政、供銷、四通一達、鋤頭物流等縣城物流資源，實現提效降費，引進社會資本建設全縣物流倉儲中心，實現物流信息數據匯集，通過企業集中運營，配送統籌規劃，優化縣—鄉—村物流配送路線，助力農村電商發展。”
《方案》還確定了該項目工作領導小組成員名單，由時任縣委副書記、縣長高靖生擔任組長，慈利縣郵政公司等31個縣級職能部門（企業）、各鄉鎮人民政府組成成員單位，並對各成員單位進行了分工。
2018年10月，慈利縣商務局和糧食局對外發布慈利縣農村電子商務物流配送體係建設項目招標文件。2018年11月14日，鋤頭物流公司以總價308萬元中標，服務周期為24個月。
鋤頭物流負責人高開才介紹，當時農村電商前景並不明朗，因此參與投標的單位僅有包括他們公司在內的3家民營企業，縣郵政公司並未投標。
高開才介紹，隻需定線定時或電話預約，鋤頭物流即有專用貨車整體運輸、分散裝卸、上門服務，及時寄遞小物件，讓農民享受到家門口的服務。
張家界市政府2017年9月19日發布消息稱，國家級電子商務進農村綜合示範縣將獲國家財政2000萬元的資金支持，這些專項資金將被用於聚焦農村產品上行，建立完善的縣、鄉、村三級物流配送體係，支持縣域電子商務公共服務中心，村級電子商務服務站的建設改造，以及支持農村電子商務培訓等方麵。該項目中，與鋤頭物流搭配的是分散在全縣300多個行政村的電商服務站。
高開才介紹，鋤頭物流下行包裹起初僅有四五百件，很快上升到2000件。經過5年發展，最後穩定在日均1萬件。
目前，鋤頭物流擁有高標準分揀倉儲7000平方米，20台各類運營車輛每天活躍在全縣14條鄉村運輸線，輻射25個鄉鎮的386個村級服務站，打通了農村物流“最後一公裏”。
高開才介紹，由於有財政資金補貼，鋤頭物流在服務周期內（24個月，兩年）是向村民免費派送快遞的。財政資金補貼取消後，為了維持公司健康運轉，自2021年1月1日起，該公司發布《公告》，對於自願選擇鋤頭物流體係並填寫“電商XXX服務站點號”收貨地址的村民，取件時每件快遞包裹，需向電商服務站付2元服務費。
自此，涉及鋤頭物流二次收費（相對於快遞費而言）問題陸續被投訴。在運營5年後，鋤頭物流的命運被一紙函件改寫。
市郵管局：鋤頭物流未經許可非法經營
2023年2月中旬，湖南省郵政業安全中心向申通、圓通、韻達、極兔等快遞企業下文，要求在係統中屏蔽收件為零陽鎮鋤頭物流公司服務站點的業務。
高開才介紹，自此之後，鋤頭物流從過去日均派送1萬件變成無件可派。鋤頭物流關門的消息，在慈利縣流傳開來。
事實上，鋤頭物流遭遇劇變並非毫無征兆。上遊新聞記者了解到，2023年年初，有網友通過湖南省問政平台向張家界市郵管局反映鋤頭物流存在二次收費等情形。
▲公開報道顯示，自今年3月3日起，慈利縣郵政公司與申通等3家快遞企業合作，打造縣鄉村三級物流輻射網。攝影/上遊新聞記者 蕭鵬
對此，張家界市郵管局進行了較為詳細的答複（下稱《答複》）。《答複》稱，鋤頭物流通過組織村民將快件包裹的收貨地址改為“慈利縣零陽鎮鋤頭物流電商服務中心+XXX號服務站”，獲取進村的快遞包裹並向村民收取二次服務費，該公司未取得快遞經營許可，通過這種改寫地址的方式經營末端快遞業務，涉嫌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郵政法》。村民將其收費行為多次舉報到“國務院互聯網+督查”平台，國務院、省、市政府多次督查，要慈利縣及該公司停止涉快遞包裹二次收費及未經許可經營快遞業務的行為。
2022年10月，張家界市政府專題調研慈利縣鄉鎮快遞及鋤頭物流利用快遞包裹向百姓二次收費的問題，明確要求：1.禁止快遞企業在百姓領取包裹時二次收費。2.鋤頭物流要守法經營，禁止非法經營、超範圍快遞業務、利用快遞包裹向百姓收費。
2022年11月18日，慈利縣政府組織交通、發改、市場管理等相關部門及鋤頭物流公司負責人，召開了鄉鎮快遞及鋤頭物流涉快遞包裹二次收費整治協調會議，張家界市郵政管理局參會指導，會議決定：1.快遞企業、鋤頭物流公司立即停止收費，鋤頭物流公司免費派送完已接收的快遞包裹。2
在未取得經營快遞許可前，不得以改收件地址的形式經營末端快遞業務。3.由慈利縣交通局起草停止收費告知書，發往各鄉、各村、各組公示告知鋤頭物流在鄉村網點停止收費事項，村民購物要直接寫真實的縣鄉村組地址。4.慈利縣交通局牽頭，組織鋤頭物流和各快遞企業就合法開展合作進行協商，縣到鄉村快遞運輸費及鄉村網點的投遞費應由快遞企業支出，不能轉嫁到收件人身上。
《答複》稱，會後，在慈利縣交通局的協調下，張家界市郵管局支持快遞企業在合法、平等、自願的情況下可委托鋤頭物流負責進村包裹的運輸；在村級電商服務站點疊加快遞服務，將其設置成村級末端快遞服務點並按快遞行業相關法規的要求辦理末端快遞網點備案；快遞企業按件向鋤頭物流公司支付運輸服務費，向村級服務點支付包裹投遞服務費；鋤頭物流公司及村級電商服務站不再向取件人二次收費。慈利縣中通、圓通、極兔3家快遞企業與鋤頭物流公司開展了合作，將進村的快遞包裹委托給鋤頭物流公司運輸。
自此，鋤頭物流公司及村級電商服務站停止了向取包裹的村民收費，農村居民可以在村裏免費領取快遞包裹。
《答複》稱，2023年1月13日，鋤頭物流公司無視國務院、省、市、縣各級政府關於禁止涉快遞包裹二次收費的要求，印發了收費《公示》，在全縣各村級電商服務站張貼，要村民將收件地址改寫為“慈利縣零陽鎮鋤頭物流電商服務中心+XXX號服務站”，並將於2023年2月12日開始重新收取取件費。這個《公示》發出後，又有百姓將鋤頭物流公司這一行為舉報到“國務院互聯網+督查”平台，市政府責令慈利縣政府成立整改專班，全麵徹查鋤頭物流公司違法違規行為。
《答複》最後提到，2023年3月8日，湖南省政府督查室組織湖南省交通廳、湖南省市場監管局、湖南省郵政管理局對該事件進行了現場督察，約談了慈利縣政府，要慈利縣政府加強對電子商務進農村項目招商引資企業鋤頭物流公司規範經營管理，必須取得快遞業務經營許可才能經營快遞業務，不能利用快遞包裹向村民收取額外費用。
上遊新聞記者了解到，張家界市郵管局局長彭躍輝早在2020年就對鋤頭物流進行了考察指導。4月21日下午，彭躍輝向記者介紹，該局自2020年起要求鋤頭物流辦理快遞經營許可，但鋤頭物流並未及時辦理。
不過，這一說法遭到高開才否認，“我們兩次申請辦理（快遞經營許可），兩次被拒，更重要的是，我們根本就不是經營快遞，是代領代寄。”
縣交通局：提供點對點服務是市場經營行為
上遊新聞注意到，對於相關投訴，作為物流企業的縣級主管單位，慈利縣交通局的態度，與張家界市郵管局的處理決定有所差異，甚至調查結論相悖。
2023年1月13日，慈利縣交通局發布《關於規範快遞物流服務、倡導誠實守信的告知書》（下稱《告知書》）稱，根據國務院“互聯網+督查”平台留言線索，縣政府組織相關部門對人民群眾反映突出的快遞二次收費問題開展了全麵整治，取得了初步成效。
▲2023年1月13日，慈利縣交通局發布告知書，對鋤頭物流的認定結論，與張家界市郵管局明顯不同。攝影/上遊新聞記者 蕭鵬
《告知書》提到，慈利縣是2018年全國電子商務進農村綜合示範縣，其電商推廣版塊和物流體係建設版塊，分別由慈利中景電商有限公司和鋤頭物流實施。慈利縣交通局認為，在這次整治行動中，他們沒有中斷服務，經對電商服務站及鋤頭物流運營各個環節的成本進行測算，其收費標準和方式基本沒有違背《中華人民共和國價格法》“快遞物流服務企業經營者，應當根據經營成本和供求關係自主合理定價”的規定，與快遞公司末端網點收費有本質的不同，可以自主定價收費。
慈利縣交通局在2023年2月15日向慈利縣委督查室的回複中提到，目前，部分快遞公司的郵件不能到村，隻到縣城。郵政公司的體係建設也還沒有完全健全，這是需要國家層麵解決的問題。社會物流公司及時補齊短板，向群眾提供點對點的服務，這是市場經營行為。在職能部門允許，群眾認可的情況下，適當地收取相關服務費用，是支撐物流公司健康、穩定發展的需要。
這意味著，慈利縣交通局並不認可鋤頭物流存在二次收費的情形。
上遊新聞記者了解到，慈利縣交通局某副職領導在一次協調會議上提到，“郵政管理部門應當本著相互信任的角度，不能相互攻擊。”“我到縣郵政公司也講了，不能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唆使工作人員以客戶名義到網上告狀。”他提到，郵政部門不可能一家把這件事（電商進村）搞好。
對此，張家界市郵管局局長彭躍輝說，“舉報人對行業非常熟悉，舉報內容也是屬實的。但為了保護舉報人，上麵沒把舉報人信息給我們。”
對鋤頭物流收取的2元費用，在飯甑山村附近爐慈高速項目工地幹活的李先生對收費表達了不滿。他建議免費，“我在貴州大山裏修大橋，收快遞都是免費的。”飯甑山村快遞服務站站長伍元瑛則說，她希望財政能夠兜底，“民營企業不掙錢，虧本沒人願意幹啊？”
“本來是一個為農民增收的項目，現在停了。“楊娟歎氣說，不光是鋤頭物流的工人失業，連同下遊的數百村民收入也將減少。
高開才說，鋤頭物流運營5年來，其先後通過借貸等方式投入資金1000餘萬元，目前，該公司已經停業2個多月，工資無法正常發放，已經被幾個員工起訴了。
“正在妥善處理，具體方案正在研究。”針對鋤頭物流存在的問題，4月21日下午，慈利縣縣委書記侯鐵夫向上遊新聞記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