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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最早迎戰新冠病毒而殉職者之一劉徳炎醫生

編者按:

新冠疫情一周年了,有些人有些事不能忘記。

我們讚美那些白衣執甲、為國拚命的公立醫院醫護人員,也不能忘記,新冠病毒襲來時,最早開始迎戰的,是華南海鮮市場周邊的診所、門診醫生。

這些民營診所、門診規模不一,診療水平不一,在事先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以薄弱的防護力量,自2019年12月起,猝不及防間接診了大量發燒病人,而無意中成為最早一批阻擊新冠病毒者,也因此承受了巨大犧牲。

劉徳炎醫生和愛人陳阿姨是其中的兩位,他們早年在醫學院接受專業訓練,在正規醫院服務多年,退休後發揮餘熱,在華南海鮮市場旁邊開診所,因而接診了最早一批發燒病人,摸索著抗擊病毒,繼而先後被感染。

劉徳炎醫生2019年12月20日出現症狀,由最早一批救治者成為最早一批新冠病人,在與病毒搏鬥一個多月後,2020年1月29日,這位漢陽鋼廠職工醫院前行政院長、內科副主任醫師不幸殉職,享年72歲

他走時,武漢疫情正處於至暗時刻,滿城惶恐之中,他走得無聲無息。疫情之後,家人為之奔走,也不能申請到“烈士”稱號。時隔一年,陳阿姨思念親人,仍是痛不欲生。

謹以此稿紀念劉徳炎醫生,並向那些為抗疫做出犧牲,而默默無聞的診所、門診醫生們致敬!

稿子原發於2020年4月8日《財新網》,原標題《與新冠病毒搏鬥的民營診所醫生》。

◎謝海濤 張穎鈺

護士陳阿姨第一次參與抗擊傳染病疫情,是在1965年。

那一年她還是湖北醫學院護校的學生,1964年入學,第二年春天就趕上了武漢的流腦(流行性腦膜炎)疫情,“那個病蠻狠,病死率也是蠻高的”。

1949年之後,中國發生過四次流腦大疫情。武漢由於地處九省通衢的要道,不幸成為疫情重災區。

據《湖北預防醫學雜誌》
2000年刊發的武漢市疾控中心餘濱等人論文《武漢市1949-1998年流腦流行動態分析》,在1949-l998年武漢市四次流腦疫情高峰中,1965-1967年為持續三年大流行,1966年達曆史最高峰
,發病率為 1%。1965年以前,病死率高達3.53%-37.41%;1965-1980年,病死率為0.27%-4.86%。

流腦在春天發作,每年12月至次年1月是流行前期,2-4月為流行高峰季節。1965年爆發流腦時,湖北省向各地派出醫療隊,人手不夠,就把護校的學生也帶去了。

陳阿姨去了漢陽一家衛生院,和當地的醫生護士一起搶救流腦病人,又到處跑給人家打針。為預防流腦,她們吃磺胺嘧啶,陳阿姨過敏,一年多才好,但好在她沒被流腦傳染上。

陳阿姨沒有想到,54年之後,她在古稀之年,再次遭遇一種更為凶險的新冠病毒。“從1964年以來,看過了很多病症,第一次看到這麽狠的病毒。”她後來對筆者說。

2019年12月,這種病毒混雜在武漢冬天的甲型流感裏,在華南海鮮市場爆發,悄無聲息間向周邊社區滲透。在公立醫院警覺之前,周邊社區的一些民營診所、門診首先與之狹路相逢。

這些民營診所、門診規模不一,診療水平不一,在事先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以薄弱的防護力量,猝不及防間接診了大量發燒病人,而無意中成為最早一批阻擊新冠病毒者,也因此承受了巨大犧牲。

陳阿姨和丈夫劉徳炎是其中的兩位,他們早年在醫學院接受過專業訓練,在正規醫院一線服務多年,退休後發揮餘熱,在華南海鮮市場旁邊開診所,也因此最早一批接診發燒病人,摸索著抗擊病毒,繼而先後被感染,又成為最早一批新冠病人,經受生離死別,見證了武漢早期抗疫的艱辛曆程。

漂泊的診所

劉徳炎西醫內科診所在漢口火車站附近,門前有條小路,連著華南海鮮市場西區。

號稱華中地區規模最大的這家海鮮市場,開業於2003年“非典”前後,經過17年風風雨雨,又因新冠疫情爆發,被指為新冠病毒“疫源地”,而聲名狼藉,讓人談之色變。

隨著一線醫院、科研院所等機構的溯源研究,華南海鮮市場是否“唯一疫源地”之爭此起彼伏,它似乎更像一個疫情的爆發點。

公開資料顯示,華南海鮮批發市場位於湖北省武漢市江漢區發展大道207號、漢口火車站東側,號稱華中地區規模最大、集海鮮、冰鮮、水產、幹貨等為一體的水產批發市場,總建築麵積約5萬平方米,有1000多家經營戶。

從外觀上看,海鮮市場是兩排南北走向的兩層紅黃色房子,置身於周邊高樓之中,有些格格不入。新華路把市場分為東區、西區,東區有12條街,西區有15條街。一樓是海鮮城,二樓是眼鏡城。

海鮮市場2003年正式開業時,劉徳炎和陳阿姨的診所已開了4年多。

1967年,陳阿姨從湖北醫學院護校畢業,分配到五機部下屬的襄陽衛東機械廠職工醫院,在那裏認識了劉徳炎。

劉徳炎以前是鐵道兵,1963年入伍,當衛生員,隨部隊在雲南修建成昆鐵路。1970年複員,分配到衛東機械廠職工醫院。1972年,他被推薦為工農兵大學生,去北京醫學院(現北京大學醫學部)學習臨床醫學,1976年畢業後回到衛東機械廠,和陳阿姨結婚。1981年,夫婦倆調到漢陽鋼廠職工醫院,該廠前身是由晚清張之洞創辦的中國近代最早的官辦鋼鐵企業。

在這家職工醫院,他們又服務了18年。劉徳炎做到行政院長,為內科副主任醫師;陳阿姨先後擔任外科護士長、總護士長,為主管護師。

李女士曾經在漢陽鋼廠職工醫院擔任生活委員,也負責工會工作,和劉德炎共事多年。在她印象中,劉院長工作能力很強,做事認真,醫院有什麽難處都是他出麵解決,“為職工謀福利,為病人找床位,都是他的事”。劉院長業務水平也不錯,李女士的孩子發高燒,在其他醫院沒治好,他拿幾顆藥,碾成粉,喂了幾次,燒就退了。

在陳阿姨印象中,老劉那時經常給人家幫忙,救了好多病人。別人家的老人住院了,三九天,天再冷,半夜裏喊他,他也起來,給病人聯係救護車;年三十晚上正吃著年飯,有病人需要搶救,他立馬跑過去;廠裏經常有燒傷病人,有時藥沒了,半夜裏下著大雨,他也開著車去大醫院到處找藥。

1999年,劉徳炎夫婦退休了,在漢陽區月湖街道附近開了一家診所。他們一個是醫生,一個是護士,配合默契。劉徳炎主業是西醫內科,擅長治療內科領域疑難雜症,也會開中醫方子、按摩穴位,治療頸椎、腰椎等,也懂皮膚科等。

2004年5月,因為老城區拆遷,夫婦倆從漢陽搬到漢口,先後在黃家大灣、紅旗村、民航新灣路行醫。2012年,他們把診所搬到了漢口火車站附近的小區。

診所是個複式房子,一樓和二樓各有40平方米,他們在一樓打針,配藥,二樓存放器械、藥品等。診所離海鮮市場很近,小區裏也住著海鮮市場的不少商戶和打工者,他們時常和附近居民一樣來診所看病、打針。

在女婿小李看來,爸爸媽媽行醫非常辛苦,生物鍾和正常人是錯開的。正常人上班早九晚五,一日三餐,他們一般是早上九十點開門接診,中午病人多,往往沒時間吃飯,就吃點餅幹,衝些玉米糊,或者在下午兩三點用電飯煲蒸點飯,吃點鹹菜。

在陳阿姨記憶中,開診所21年,他們一直就是這樣。“可能你剛剛要做飯,就來個打吊針的,一個吊針有時打完要兩三個小時。劉醫生非常負責,怕病人有輸液反應,非要我守著打完,我就一直守著,打完吊針才能吃飯。”陳阿姨說。

下午5點,附近居民下班了,病人更多了,那是他們最忙的時候,一般要熬到晚上9點多,才有空好好吃飯。診所鄰近漢口火車站,晚上九點以後還經常有坐晚班車來的乘客,或因胃痛、發燒,或其他疾病,來診所買藥看病。每天他們都是很晚回家,十一二點下班是常事。

開診所太忙了。陳阿姨後來對筆者說,身在武漢,他們已多年未去過龜山、黃鶴樓了。近幾年,當年職工醫院的老同事聚會,一直想找劉院長參加,他都沒時間。劉德炎專注於診所和病人,在陳阿姨印象中,他對病人很好,病人來了,他從不馬虎,檢查非常仔細:量體溫、看咽喉、聽心肺……一個病人起碼要檢查三四十分鍾。冬天病人輸液,他把棉被給病人墊好,蓋好,又把取暖器放在病人身邊,自己坐在診斷桌旁,耐著冷。

在女婿小李印象中,嶽父退休前是副主任醫師,嶽母是主管護師,在正規醫院一線服務多年,經驗豐富,手藝好,而且做事情認真實在,大家都比較信任他們。

漢陽李先生從30多歲時認識劉德炎,一直到年近60歲時,有了感冒、發燒、胃痛,還是來找劉醫生。他不願去大醫院,在他看來,那裏病人多,掛號,就診,拿藥,手續繁瑣,費用又貴,經常個把星期還好不了。李先生記得,他有一次腹疼,跑到劉德炎診所時幾乎暈倒,劉德炎診斷後說是闌尾炎,趕緊給他打針,打完之後他就可以下床走路了。

漢陽老城區拆遷時,劉德炎搬走了,有幾年時間,李先生不知道他去哪裏了,好多人都在打聽他。後來聽說劉德炎在漢口火車站這邊,就去找他,這才重新聯係上。每當自己和家人不舒服了,李先生就從漢陽坐公交車,花兩個小時趕過來。他的一些朋友也是這樣,有時打的士來找劉醫生。

到2019年,劉德炎夫婦已經70多歲了,年紀大了,不想做了。“但是又覺得做了五十多年,還是有些醫護經驗,多救治些病人不是更好嗎?”陳阿姨說。

日複一日,他們仍是開門接診。但這種平靜生活在2019年末被打破了。

2019年12月初,診所裏突然來了很多病人,高燒,咳嗽,像是得了一種病毒性感冒。“大量的海鮮市場的高燒咳嗽病人,來我們這裏打針。”陳阿姨回憶說。

在甲流迷霧裏

2019年的華南海鮮市場,經過17年發展,已逐漸成為武漢餐飲業的配送中心,影響著江城酒店和眾多市民的食譜,但其發展過程也出現了諸多問題。2010年不少攤位出售死龍蝦,2016年有牛肉店製售甲醛“問題牛雜”,2017年有商戶的魚類檢出孔雀石綠,海鮮市場相繼被有關部門查處過。多年來,這裏更因為環境髒亂差多次被附近市民投訴,也因野生動物出售,備受詬病。

2019年11月,市場西區11街附近發生一起火災,燒了七八家店鋪。那之後不久,西區陸續有人生病。在海鮮市場商戶王芳(化名)印象裏,11街有一個賣菜的老板,一個賣凍貨的員工,後來開始“感冒發燒”。另一個商戶陳亮(化名)則回憶稱,2019年12月20日前後,西區15街也有幾個“感冒”。

2019年12月11日左右,商戶劉建從外地回到華南海鮮市場時,就聽說市場裏不少人“感冒”,是在西區八九街,賣凍貨、鮮貨的都有。

海鮮市場西區後來被廣泛關注,其沿街商鋪多是銷售海鮮水產,而在最裏麵則有野味出售。據《財新周刊》報道,至2019年9月,武漢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發布的官方信息仍顯示,海鮮市場有八家商戶售賣虎斑蛙、蛇、刺蝟等野生動物。有消息稱,一些《野生動物保護法》重點保護的動物,也曾在此秘密銷售。直到關市之前,這裏一直有賣蛇、野雞、娃娃魚、鱷魚和野兔的,且主要在西區深處。

最初,新冠疫情被高度懷疑與野生動物交易有關。中國疾控中心病毒病預防控製所於2020年1月1日、12日兩次到此采集環境樣本585份,PCR檢測結果顯示其中33份標本為新冠病毒核酸陽性。這些陽性樣本分布在22個攤位和1個垃圾車,其中93.9%(31/33)分布在海鮮市場西區。調查發現,海鮮市場西區七街和八街靠近市場內部的區域,存在多家野生動物交易商鋪,該區域的陽性標本占全部陽性樣本的42.4%(14/33)。金銀潭醫院副院長黃朝林等2020年1月24日發表於《柳葉刀》雜誌的一篇回溯性論文顯示,2020年1月11日武漢市衛健委宣布的第一批41名新冠肺炎確診病例(截至
2020 年 1 月 2 日收治於金銀潭醫院),有 27
名(66%)患者曾經直接暴露於華南海鮮市場,最早的一例發病於2019年12月10日。

但在其後中國各地的疫情發展中,新冠疫情與野生動物交易有關的說法,不斷受到挑戰, 而冰凍海鮮等冷鏈食品多次進入人們的視野。

在2019年12月上旬,劉建沒把“感冒”當回事。那一段時間,武漢“感冒”的人特別多,大醫院小醫院都有不少病人。記者在武漢市疾控中心官網上搜索“流感”二字,顯示“操作失敗
插入了被禁用的標簽”,但據當時武漢媒體報道,2019年12月初,武漢已出現“流感”潮。

湖北經視2019年12月10日報道,武漢冬季流感已進入活躍期。報道引用了武漢金銀潭醫院感染一病區主任文丹寧的介紹,進入冬季,發生流感的孩子明顯增加,“過去每年1月比較多,今年12月就出來了,現在每天門診大概收治六七十個流感孩子”。金銀潭醫院是武漢地區唯一的傳染病三甲醫院,是湖北省、武漢市突發公共衛生事件醫療救治定點醫院,曾在武漢軍運會期間,模擬“發生輸入性中東呼吸綜合征(MERS)疫情”進行多場演練,此後在新冠疫情中成為危重症病人集中收治之地。

長江網2019年12月19日的一篇報道也稱,最近流感高發,不少網友吐槽,因為感冒發燒,孩子學校都停課了,醫院裏兒科診室排長隊……“通過數據分析,近兩周來武漢市流感指數達到Ⅰ級標準,屬於‘極易發生’。”長江網采訪了武漢市疾控中心傳染病防製所所長楊小兵,稱當時武漢的流感與全國流行趨勢一致,主要為甲型H3N2型流感。報道還配發了武漢市兒童醫院門診的數張照片,大廳裏人滿為患,院方發布告知書,稱當前流感高峰期,近期內科候診時間較長,現場掛號需要等候4-5小時。

《武漢晚報》2019年12月20日也注意到,近期氣溫持續走低,武漢市中心醫院兩個院區兒科日門診量加起來突破1000人次,感冒發燒患兒占絕大多數。這家醫院後來在新冠疫情暴發後,300多名醫護人員感染,成為武漢地區醫護人員感染最重的醫院。

武漢市民楊方正(化名)住在海鮮市場西區隔壁的萬科漢口傳奇悅庭,他記得2019年12月初武漢爆發的流感中,他的孩子在江岸區上中學,班上發燒了16個,為此停課一天。

對於海鮮市場的商戶發燒,楊方正也陸續聽說過,但“大家起初沒當回事,以為就是流感”。事後複盤新冠疫情,他認為流感麻痹了市民必要的警覺,剛開始都沒注意。

民營診所的“感冒”病人

2019年12月初,在海鮮市場出現發燒病人之際,劉徳炎的診所並不是唯一接診者。

海鮮市場鄰近漢口火車站,周邊既有萬科漢口傳奇等高檔樓盤,也不乏老舊小區。海鮮市場從業者眾多,附近居民密集,周邊醫療資源豐富,公立醫院之外,小區間不乏民營診所、門診。

海鮮市場商戶陳亮後來對記者說,“當時發燒時,大家一般先去小醫院,都當流感來看”。在新冠疫情初期,社區中的民營診所、門診,因距離近、手續簡便、看病費用低,成為海鮮市場一些商戶治療“感冒”的首選之地。據澎湃新聞報道,武漢市衛健委2019年12月31日通報的首批27例不明原因肺炎患者中,有11人在出現發熱等症狀後選擇就近到小診所就醫。

海鮮市場屬江漢區唐家墩街道陳家墩社區管轄,該社區張貼的通告顯示,截至2020年2月26日,社區確診病例32例,疑似病例36例,密切接觸者46例,一般發燒病人23人。

陳家墩1號的居民樓一樓,掛著一塊“武漢眾生門診部”的招牌,綠底白字,格外醒目。公開信息顯示,武漢眾生綜合門診部前身為武漢天河國際機場醫務室,後遷至現址,轉型為一所多科室醫療機構。2018年門診部轉手,由一徐姓老板經營。

這裏是離海鮮市場最近的門診之一。一位前員工稱,門診部不大,有兩個醫生,兩個護士。多日之後,武漢眾生門診部像武漢市所有小診所一樣,已經大門緊閉,門上及旁邊牆上還貼著通知,稱“內部裝修,暫停營業15天”。筆者多次撥打門診老板電話,均被告知“用戶已啟用通訊助理錄話提醒”。留言後,亦無回複。有知情者透露,這裏也曾經接診過華南海鮮市場最早一批發燒患者,也有醫生被感染。

由海鮮市場西區沿發展大道西行數百米,至漢口火車站麵對著的青年路再南行幾十米,至武漢天街,這裏的商業2號樓有一家武漢中陽中醫院。官網介紹,該醫院設有內科、外科、精神科等科室。醫院經營者明小燁向記者介紹,醫院也設有簡單的發熱門診。明小燁稱,對於海鮮市場的發熱病人,醫院知道情況是在2019年12月中旬,當時有一些說法。醫院有些老醫生比較敏感,醫院自我防護比較早,要求醫護人員戴口罩,做一些基本防護。

與眾生門診隔著一條馬路,在發展大道南側,是唐家墩街道馬場社區。該社區內有8處(13棟)無人管理的單位型老舊宿舍區,有456棟“城中村”私房。在樓盤萬科圓方以東,唐家墩路以西,一大片都是兩三層的舊房子,小吃店、出租房、菜市場、集貿市場、超市錯雜其中,李醫師診所、鑫鑫診所等數家地下小診所也散布在小巷裏,它們也曾接診過不少發熱病人。

馬場社區張貼的通告顯示,截至2020年2月27日12時,該社區共30人確診新冠肺炎,治愈11人,死亡3人;疑似病例55人,死亡2人。據澎湃新聞報道,武漢衛健委2019年12月31日公布的首批27人不明原因肺炎病例中,至少有4人曾在鑫鑫診所就醫。

當病毒襲來時,這些民營診所、門診首當其衝,成為武漢抗擊疫情的最早戰場之一,醫護們在早期毫無預警,自身防護力量不足的情況下,首先承受了病毒的攻擊,並付出了巨大犧牲。

病毒來了

對於發燒,劉徳炎夫婦並不陌生。在醫院工作了一輩子,他們不知道治好過多少發燒病人,前幾年的流感,無論甲流、乙流的高燒咳嗽,還是其他炎症導致的發熱,比如肺炎、小兒化膿性扁桃體炎引發的高燒,他們都治好過很多例。

多年後,陳阿姨還記得,在月湖開診所時,有個開服裝廠的王師傅,兒子因結核引發高燒,打針就退燒,不打針就又發熱,劉醫生給他開藥治療,很快好了。王師傅的兒媳婦因闌尾炎引發高燒,來診所打三天針也好了。

在黃家大灣開診所時,有一位開餐館的師傅,女兒生病,住院半月,當做肺炎治療,天天打針,還是高燒不退。劉徳炎檢查以後說這孩子闌尾炎,要趕快去醫院,不然就穿孔了。孩子送到協和醫院後,馬上動了手術,很快就康複了。

開診所21年,除非治不了的危重症病人,夫婦倆從來沒有往外推過病人。即使在2003年SARS期間,診所也是一天門都沒關,“接觸過的病人有發燒39.5℃-40℃的,我們倆也沒有被感染”。陳阿姨後來對筆者說。

陳阿姨還記得,這些年,他們接診過很多種病人,有手上生了皰瘡、爛得流水的皮膚病病人,有痛得大汗淋漓、在床上翻滾的腎絞痛病人,有早中期的腦梗病人;也接診過乙肝肝硬化引起消化道大出血的病人,當時病人一口血噴出來,把劉徳炎的白大褂噴成血衣,劉醫生沒有嫌棄他,抱著他打針搶救;還有全身發紅、喉嚨發腫的過敏性病人,夜裏一個人來到診所時,已是呼吸困難,陳阿姨一度擔心,說他要是死了,人家說是你治死的怎麽辦?劉徳炎說,不能等,不搶救就會死人的,他給病人輸氧,輸液,打抗過敏的針和消炎藥,將近4個小時,把病人救了回來。

2019年12月初,麵對著大量的發燒病人,夫婦倆同樣沒有把他們往外推。

在陳阿姨印象中,來的病人都是比較重的,有在海鮮市場打工的小夥子,有眼鏡城的老板,高燒,咳嗽,都是在外麵看不好的,跑過來打針。“有個小夥子在外麵打了三天針,都沒效果,還是高燒,劇烈地咳嗽,幹咳,他來時39.8℃,也不戴口罩,咳得很厲害,唾沫咳得地上都是,吃止咳的藥都止不住,輸液幾個小時,就咳了幾個小時”。

夫婦倆帶著口罩接診,每天都要用紫外線燈消毒。劉徳炎給病人檢查,非常認真,首先是量體溫,有的病人腋下沒夾好,他甩下體溫表,讓病人再量第二次,就怕病人體溫量不準;量好體溫,就用手電筒檢查咽喉部和扁桃體;用聽診器聽心肺,胸部、背部都認真地聽,聽有沒有幹、濕性囉音……病人檢查完了,大部分人還要打點滴,打消炎抗病毒的藥,一呆就是兩三個小時。

來看病的一些年輕人,打兩三天針,慢慢吃藥,就好了。但是年紀大的病人就要差一些,有五六個病人以前患有高血壓、糖尿病,狀況就不好。

起初,劉徳炎夫婦以為遇到了一種病毒性感冒,它的早期症狀跟流感一樣。但是流感打打針就能好,這次一些高燒病人,“你打了幾天針就好些,過兩天又反複”。

陳阿姨後來發現,這種病早期發燒,必須要消炎,要立馬打針,打頭孢,頭孢要打6克,不能打少了,然後打更昔洛韋,然後吃連花清瘟,打個三五天針,這樣就能把燒壓下來。如果病人不消炎,病情就會發展很快,有時候半個月就會轉成重症,就危險了。

她沒有意識到,在流感和普通肺炎之外,她遭遇了一種傳染性非常強的新型病毒。而在2019年12月中旬,華南海鮮市場周邊的武漢市優撫醫院、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武漢市中心醫院也開始接診到不明原因肺炎病人。

陳阿姨知道這個病人傳人,已經是2020年1月20日鍾南山院士首次對外宣布時,這時他們已經跟相關病人接觸一個多月了。她後來看到李文亮醫生去世,看到華中科技大學段正澄院士去世,才知道這個病的厲害。

而且,陳阿姨後來零星聽說,2019年12月他們接診的華南海鮮市場多個發燒病人,後來被確診為新冠肺炎……

多日之後,她還在責怪自己,“剛開始我還輕視它了,我工作了50年,真的才看到這麽狠的病。我真的太大意了,太掉以輕心了……”

劉醫生病了

2019年12月20日,劉徳炎有點低燒。他以為隻是一般的感冒,沒有打針,隻吃了退燒的羅紅黴素。

陳阿姨問他怎麽樣,他說還好,沒感覺,吃了藥就行了。他沒有在家休息,還在繼續上班,接診越來越多的發燒病人。

女兒女婿和兩個孩子住在鄂州,臨近年底,工作比較忙,女婿小李到診所來得少些,他聽說爸爸有點感冒,不舒服。

在小李印象中,嶽父母的醫術不錯,對於病毒性感冒很拿手,一般情況下,自己打針、吃藥,就沒有太大問題了。嶽父在中藥的針劑運用方麵,還是很不錯的,他兩次中風,都是用中藥配消炎藥,自己治好的。

小李就沒有太在意,但到月底,他聽說嶽父病情加重了,打針沒有效,消炎藥沒有用,中藥配方也沒作用。

劉徳炎還在上班。2019年12月24日晚上,旅遊公司的李經理帶著女兒來診所看病。女兒發燒,嘴巴兩邊起泡,李經理之前在中南醫院谘詢過,醫生說得比較嚴重。她們到診所時,裏麵已有兩個發燒病人,一個在打點滴,另一個正在谘詢,也準備打點滴。

在李經理印象中,那天很冷,陳阿姨給女兒拿來暖水袋,又把取暖器轉過來。劉徳炎很仔細地檢查、診斷、開藥、打針,讓人感覺很走心。女兒打完針回到家已經是夜裏10點了,第二天劉徳炎還打來電話,詢問女兒的情況,囑咐了很長時間,說了很多細節。

2019年12月26日,劉徳炎還在低燒,陳阿姨感覺不對頭,開始給他打針。

“其實還是我大意了,(2019年)12月20日、21日給他打針就好了,這個病毒蠻狡猾的,它剛開始很輕,病人沒有感覺,有點低燒,沒有咳嗽,全身也不痛,五六天之後,就會高燒。”陳阿姨說。

陳阿姨給劉徳炎打了磷黴素鈉、克林黴素,沒給他打頭孢,雖然以前他每次感冒,打頭孢效果都蠻好,但之前上級有規定,不讓打頭孢,診所幾年沒進頭孢了。

在陳阿姨印象中,劉徳炎蠻皮的,有點低燒,還照樣上班。他一邊自己打針,一邊給病人看病。陳阿姨讓他到後麵的房間睡著打吊瓶,他不肯,“非得坐在那裏,把左手放在診療桌上打吊針,用右手給病人看病”。

2019年12月27日,李經理的女兒在診所裏打了三天針,退燒了,李經理很高興,買了一些臍橙,去感謝劉醫生夫婦。她是晚上去的,看到劉家診所不斷有發燒病人過來,他們就不停地忙,等到最後一個病人走了,已到了晚上11點。

李經理很是心疼兩位老人:你們開這個診所幹嘛呢?又不愁吃,又不愁穿,70多歲了,怎麽搞這麽晚?陳阿姨說:“怎麽辦呢?小李,他們這些孩子,都是在這裏租房子、打工的,他們來了,我們不接待怎麽辦呢?天又冷。”

這天晚上,
陳阿姨給病人打了一天針,很累,渾身沒勁,有些暈,拿出體溫表一量,38.5℃。陳阿姨立馬吃了頭孢、丹寧、金銀花,又吃阿司匹林,出了一晚上汗,就好多了,28日又吃了兩次藥,就不燒了。

陳阿姨不知道,這一天,武漢市中心醫院接診了一位已經高燒十幾天,在江夏區人民醫院用抗生素治療無效的41歲會計,為他做了纖維支氣管鏡與肺泡灌洗液取樣。三天後送檢的結果出來,化驗單上出現“SARS冠狀病毒”字樣。在新華醫院,呼吸科主任張繼先一天接診了4例不明原因肺炎病例,覺得不對勁,通過醫院上報至江漢區疾控中心……那種神秘的病毒,已侵入了海鮮市場周邊的公立三甲醫院。

2019年12月28日,陳阿姨去李經理所在的旅遊公司辦事。她和劉醫生原計劃12月初去海南過年,但病人太多了,他們走不了,隻能明年開春再去。李經理還記得陳阿姨當時說:“小李啊,我也想去啊,怎麽辦呢?我們每天晚一點開門都不行,病人都在樓下叫了,打電話來了。我們沒辦法啊。”

這一天,劉醫生還在診所上班。晚上九點多,小區居民陳女士來拿藥,看到診所裏有兩三個病人在打針,劉醫生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像是不舒服的樣子。

劉徳炎的病情重了。“發燒病人越來越多了。我隻是打針,接觸病人自然少一點,他要為病人檢查,接觸的病人還要多。”陳阿姨說。

2019年12月29日,
陳阿姨讓劉徳炎在家裏休息,不要上班了。診所關門了,但還是有病人找過來,陳阿姨就自己過去給他們打針。

2019年12月30日,劉徳炎開始高燒,之前是38.3℃、38.5℃,這一天升到了39.5℃。陳阿姨趕緊給他打頭孢(頭孢是當天從醫藥公司緊急進的),打更昔洛韋,再打氨基比林,他的體溫降下來了,但到了下午、晚上,又開始高燒。到了2019年12月31日下午,陳阿姨說不行,決定要去醫院看看。

這一天,國家衛健委第一批專家組趕到了武漢。武漢衛健委首次對外通報稱,武漢發現27例不明原因肺炎,其中多個病例跟華南海鮮市場有關,未發現明顯人傳人現象,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

奔走在求醫的路上

2020年1月1日,淩晨1點多,劉徳炎夫婦來到武漢市中心醫院後湖院區。自2019年12月15日起,這家醫院的兩個院區已接診多例不明原因肺炎病人。

武漢市中心醫院當時還沒有核酸檢測。劉徳炎做了CT檢查,醫生發現他的肺白了,散白,但後湖院區已沒有床位了。淩晨4點多,夫婦倆叫了120,去了金銀潭醫院。

在陳阿姨記憶裏,金銀潭醫院剛開始說不能收,他們在走道裏等了四五個小時,晚上的走道門窗都打開著,“好冷好冷”。

等到早上9點多,醫院裏說院長同意收了。一位護士把他們帶到六樓,那裏新開了一個病區,但醫生說那裏不能收,要他們去三樓。

到了三樓,發現那裏全是病人。陳阿姨有些怕,怕這個病交叉傳染,擔心自己在這裏不能照顧老伴。劉德炎的身體已經很弱了,小便時都有些站不住,需要抱著他上廁所。

“我想在家裏,這些針我都可以打,家裏氧氣也有。”夫婦倆商量了一下,又向醫生谘詢。在陳阿姨印象中,那個醫生蠻好,說你回去打更昔洛韋,打頭孢,回家吸氧,“我們也是打那個針,你回去打針是一樣的”。

夫婦倆就回去了,但劉德炎還是有些不放心,還是想去住院。2020年1月2日,他們趕到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這是一家離診所較近的二甲醫院。醫院說實在沒有救治能力,不敢收。他們又趕到金銀潭醫院,醫院說沒有專家證明,收不了。

這天,女婿小李從鄂州趕過來,開車送他們去同濟醫院,這是武漢地區最好的綜合性三甲醫院。小李托了關係,給呼吸科趙主任打電話。趙主任在國內呼吸領域是大牛,他說在跟專家組一塊開會。小李又打市長熱線,市長熱線也說,碰到不明原因肺炎,需要專家組確認以後,病人才能去指定的醫院。

但小李不知道專家組在哪裏,也見不到趙主任。就嶽父的病情他問了同濟醫院的醫生,他們說,現在這個病是什麽情況,怎麽治,都不清楚。

小李的家離同濟醫院光穀院區近一些,他又想辦法,看能不能轉到光穀去,醫院說人滿了,幫他轉到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

這天下午,武漢下著雨,小李開車把嶽父母送到同濟醫院中法院區,到了那裏,兩位老人已經很累了,在走廊的椅子上坐著就睡著了,好在嶽父被收進了病房。但劉徳炎躺在病床上還不到一個小時,負責那層樓的呼吸科醫生來詢問相關病情,對小李說,這種情況要趕緊去定點醫院,武漢目前隻知道有這種病,但沒把握能治好。

小李沒辦法,又帶著爸爸媽媽去金銀潭醫院,那裏的醫生不收,說是要走政府的正規流程。

“好不容易有了一張病床”

小李從事IT行業,2003年SARS爆發時,他在一家央企工作,代表公司為武漢市設計和建設了覆蓋全市的SARS疫情信息收集體係和呼叫中心,因而在傳染病防治方麵比較敏感。

嶽父的病情沒有醫院收治,他想辦法給武漢市疾控中心打電話,報告了嶽父的信息,說他因為接診病人,患上一種奇怪的發熱病,沒有辦法治療。武漢市疾控中心讓他從區裏報告,他就從區裏上報了。他又打市長熱線。市長熱線給了他市衛健委和金銀潭醫院的號碼。

他憑著原來做SARS應急體係的知識,給幾個部門打電話,疾控中心、市長熱線、金銀潭醫院、衛健委,聯係每一個對口單位,讓他們都知道這個事情。

在小李多方聯係、請求下,2020年1月4日下午,劉德炎終於住進了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好不容易有了一張病床,我們心裏都是一塊石頭落了地”。

劉徳炎剛入院時,身體狀況尚好。他去發熱門診做咽拭子檢測,做CT,都是自己走上樓梯,沒有呼吸困難。

在小李印象中,對於這種新型肺炎,當時專家們的醫療方案並不一致,紅會醫院也不知道怎麽治療。醫院給他打過兩次電話,說劉德炎情況危險,隨時都可能要搶救,醫院的力量不足,他們已經上報了這種情況。

紅會醫院一度開出轉診單,推薦把劉德炎轉到金銀潭醫院,但並未去成。後來,專家組來了,看了劉德炎的情況。

此時的劉德炎進食已經不舒服了,小李隻能想辦法去九州通買球蛋白。九州通醫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是湖北最大的醫藥公司,球蛋白能增強免疫力,很多病人都指望它能救命。小李買來了球蛋白,給嶽父打,一天兩瓶。

住院期間,劉德炎又接到病人的電話。李經理的女兒又發燒了,劉德炎隻能告訴她,孩子要吃什麽藥;漢陽李先生又有些感冒,劉德炎告訴他,自己被病人感染上了肺炎,正在住院。李先生問不是說不人傳人嗎?劉德炎囑咐他,這種肺炎很嚴重,感染蠻快,讓他注意,不要在外麵亂跑,一定要戴口罩。

2020年1月5日下午,打完針,劉德炎還能下床走路。他一天沒吃東西了,陳阿姨把一小瓣橙子給他含在嘴裏,後來橙子整瓣吐了出來。陳阿姨下樓去,準備給丈夫買些流食,“走的時候跟他說話,他還蠻好的”。

之後,醫生來給劉德炎吸痰,痰吸出來時帶著大量血。“從那以後,老劉的精神就崩潰了,醫生後來要給他插管,他堅決不讓,他搖手,說不能插不能插。”
陳阿姨趕緊安慰他,“不要緊的,不要緊,醫生給你最好的醫療條件,肯定會治好的。”

2020年1月6日晚上,紅會醫院呼吸科主任對陳阿姨說,現在北京的專家來了,我好不容易爭取到一個名額,把你家劉醫生轉到肺科醫院去。武漢市肺科醫院是武漢市第二家收治新冠肺炎的定點醫院。

那天晚上,120救護車來的時候,陳阿姨印象深刻。她後來對女婿小李說,就像拍電影一樣,幾個身穿白色防護服,戴著麵罩、護目鏡、口罩,全副武裝的醫護人員,用平板車把劉德炎送上救護車,拉走了。

她一時有點蒙了。那時大家還不知道什麽防護服,隻在電影裏看過。在紅會醫院,醫護人員隻是帶著口罩,穿著白大褂,外麵穿著藍色隔離衣,還沒有穿上防護服。她忘了2020年1月1日淩晨,坐救護車去金銀潭醫院時,車上的人也是穿著防護服。

肺科醫院的搶救

2020年1月6日晚上轉院時,劉徳炎精神尚好,自己還會穿褲子。在轉院的路上就昏迷了,夜裏11點多,他被送到武漢市肺科醫院。

肺科醫院ICU主任胡明把陳阿姨喊上去談話,“要是不想讓他走,就要插管……”陳阿姨記得,胡主任說劉醫生還隻有72歲,“你們也是為了病人感染的,我們都是同行,我一定要把你先生救回來”。

半夜裏,胡明和呼吸科主任杜文輝等開始對劉徳炎進行緊急插管搶救。淩晨三點多,胡明出來跟陳阿姨談話,告訴她,經過八位專家搶救,把劉醫生救過來了,但這個病的救治分四個階段,就像人過關一樣,搶救是第一關,四關全過了,才能說撿了一條命。

劉德炎住在ICU,陳阿姨每天打電話詢問情況。醫生們說,阿姨我們是同行,我們會盡力救劉醫生,給他用的都是好藥,上了呼吸機,每天打10瓶球蛋白,盡量幫助他提高免疫力。

醫院的沈大夫也說,他去查病房時,劉德炎還把眼睛睜開,動了一下,有感覺。

陳阿姨叮囑醫生們,給劉德炎蓋被子,他怕冷。醫生說,我們這裏暖和得很,ICU都是26℃。陳阿姨說,你們在活動,不冷的,他是睡在那裏,還是要蓋被子。醫生們就給劉德炎蓋了被子。

胡明對劉德炎的狀況仍不敢樂觀。他後來對筆者說,劉德炎來的時候,就是緊急插管搶救了,不插管馬上就走了。插管搶救以後,他就是暫時穩定,暫時能夠維持,在危重症的程度上有一定改善,隻是在好轉,也隻是程度有限的好轉。

胡明打了個比方:來的時候,他已經沉在湖底了,然後我們把他撈到湖麵了,但他還沒有上岸……

殉職的診所醫生

2020年1月7日,在肺科醫院,陳阿姨也在咳嗽。沈大夫看到後,讓她趕快去檢查。第二天,CT顯示陳阿姨的雙肺也被感染了。

陳阿姨也住進肺科醫院。隔了一天,2020年1月9日,央視報道稱,武漢不明原因肺炎“元凶”初步判定:新型冠狀病毒。又隔些天,2020年1月20日,陳阿姨聽到鍾南山院士宣布這個疾病肯定人傳人時,才感到後怕。

2020年1月25日,大年初一,在治療17天後,陳阿姨出院了。

晚上七八點從醫院出來,她發現街上一輛車也攔不到。武漢已經封城三天了,市內交通暫停。妹妹在漢口火車站等了半個小時,攔了一輛車,才把她接回家。

沒想到,第二天妹妹就開始低燒,36.9℃,37.2℃。“我全部都消毒的,講話都戴著口罩,沒想到病毒這麽狠。”陳阿姨後來對筆者說。

妹妹說,不要緊,發燒不高,不用打針。經曆過老伴的事情,陳阿姨覺得耽誤不得。2020年1月26日夜裏,她戴著口罩,到樓下的診所裏給妹妹拿藥,給妹妹連打4天頭孢呋辛酯、更昔洛韋,然後讓妹妹吃連花清瘟、奧司他韋、莫西沙星,妹妹的病情基本控製下來。

陳阿姨在家裏休息,大年初二還是初三,還有病人打來電話,說要來打針,陳阿姨隻好告訴他們,她和劉醫生都生病了。

在陳阿姨印象中,從2020年1月23日武漢封城,到2月八九日,十多天時間裏,武漢出現了蠻多病人,但醫院裏一床難求,他們隻能呆在家裏吃藥,或者找診所打針,不少病人得不到及時治療,轉成重症。

2020年1月29日上午,女婿小李在鄂州家中,接到肺科醫院的電話,說劉德炎病情嚴重,隨時可能出現情況。小李非常敏感,感到不太對勁,他向醫生請求,能不能把爸爸搶救的畫麵拍給我們。

醫生們商量後,向領導匯報。中午,小李加了肺科醫院ICU的微信號,下午2:52,醫生傳過來一個視頻,說“病人情況非常不好,隨時可能就走了”。

視頻時長隻有22秒,首先出現了數字跳動的呼吸機屏幕,繼而看到病床上的劉德炎,緊閉雙眼,口鼻處插著管,上半身貼著很多傳感器……呼吸機上的指標小李看不太懂,後來查了半天,才知道什麽情況,嶽父的情況不好。

視頻發來後約一小時,小李又接到醫院的電話,說你嶽父已經過去了。

“視頻的畫麵家裏人都看過了,通過這種方式,也算是為爸爸送了最後一程。”小李說。

陳阿姨是在江漢區的家裏接到肺科醫院電話的,說下午3點58分59秒劉德炎走了。陳阿姨想去醫院為老伴送行,醫生不讓她去,說去了也見不著。

當天下午,小李又接到醫院通知,說新冠重症病人死亡,24小時以內必須火化,醫院給了他殯儀館的電話。家人準備到殯儀館舉行告別儀式,小李給殯儀館打了電話,殯儀館明確告知,情況特殊,家人沒有辦法見最後一麵,沒有辦法送別。

夜裏淩晨兩點多,小李又接到殯儀館的電話。殯儀館的人已到了醫院,小李幫助他們聯係醫生簽字,確認全部手續完成。

悼念最早迎戰新冠病毒而殉職者之一劉徳炎醫生

大學同學悼念劉德炎醫生

在武漢抗擊新冠疫情過程中,72歲的劉徳炎醫生並不是唯一殉職的民營診所醫生。目前所知,在江漢區還有另外一位八旬老醫生蘇逵發殉職。而據上觀新聞報道,在漢陽十裏鋪,開西醫診所的廖慶緒醫生同樣因救治病人不幸感染,於2020年2月11日殉職,享年66歲。

喪親之後的複陽

“老劉走時,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也沒人送他,走得真是悲慘。”在劉德炎走後的第二天,2020年1月30日,陳阿姨又開始發燒了。

“我在肺科醫院的時候,不發燒,就是肺部有點陰影,治好了,回來沒幾天,他走了,我就非常悲傷,又發病了,比以前還重。老劉要是活著,我絕對不會……”陳阿姨後來對筆者說。

2020年1月25日出院時,陳阿姨不咳嗽,也不發燒。她問管床的醫生,回去後,帶不帶藥啊?醫生說不帶,你好了。陳阿姨回家後就沒有再吃藥。

到了2020年2月3日,陳阿姨又開始咳嗽,有低燒,她用醫保卡買了奧司他韋、連花清瘟、莫西沙星、藿香正氣水等,但服藥後,發燒還是壓不下來。她打電話給社區書記,書記說現在醫院裏一床難求,你在家裏自己隔離治療吧。

妹妹也出現狀況。陳阿姨給社區打了三天電話。2020年2月9日,社區派了一輛車子,把她們送到湖北省新華醫院,做了CT檢查。妹妹的肺沒問題,陳阿姨的兩肺都有多處毛玻璃影,而在肺科醫院時,肺部隻有一般的陰影。

到了2020年2月10日,體溫到了37.8℃,陳阿姨感覺,如果不控製,立馬就要到38℃了;她的心跳也達到100多下,心慌,呼吸急促,胸悶。她把丹參滴丸含在嘴裏,又吃地奧心血康膠囊,雖然胸前發悶的感覺好一點,但她覺得不能在家裏呆了,又給社區打電話。

2020年2月12日晚上,陳阿姨被送進武漢市第一醫院。這一天,湖北省新增新冠肺炎病例14840例,含臨床診斷病例13332例,其中武漢市13436例,達到新增病例的最高峰。

在武漢市第一醫院,陳阿姨還是咳嗽,胸悶,“從咽部到肺部都是悶痛悶痛的”,感覺有痰,拚命咳嗽,也咳不出來。

2020年2月14日,醫生給她做了纖維支氣管鏡吸痰,把吸管從鼻腔伸進去,把肺泡裏麵的痰栓吸出來。後來醫生說,痰栓很粘稠,像麵糊一樣,附著在肺上,你用力咳都咳不出來。醫生把痰栓吸出來,再進行肺泡灌體,把灌體的水抽出來化驗,又上藥進去。

做完吸痰手術後,醫生又給她打氨溴索,陳阿姨排了兩天痰,感覺肺裏舒服多了,不像以前那麽痛了,但還是天天發燒,睡覺時盜汗,被子、衣服、頭發都汗濕了。

醫生說這個病沒特效藥,打針沒用,就吃連花清瘟、莫西沙星。但吃藥一星期了,體溫還是壓不下來。陳阿姨要求打針,之後,醫生給她打了頭孢拉定、利巴韋寧,打了11天,發燒退了,她開始吃中醫。

2020年3月17日下午,陳阿姨轉到火神山醫院。

“我連他的骨灰盒都沒能摸一下”

2020年3月底,細雨連綿,草木吐綠,武漢已經連續數日沒有新增確診病例了,漢口殯儀館裏排起了領骨灰的長隊。

2020年3月25日,陳阿姨從火神山醫院出院,轉到江漢區泛海城市廣場V46公寓進行隔離。她不發燒,也不咳嗽,各項檢測正常。隻是心裏很亂,很悲,靜不下來,“感到頭暈,以前腦袋瓜很好使的,現在完全不行了”。

幾天前,社區電話通知她可以去領丈夫的骨灰了。她還在隔離,去不了,女兒女婿還在鄂州,社區幫助領取了骨灰,送到漢陽區千子星空陵園。親戚在那裏幫助買了墓地。

陳阿姨想把骨灰寄存,過一段時間再去安葬。家人們不同意,怕陳阿姨受不了,也怕特殊情況下出問題。

2020年3月29日,在細雨中,劉德炎的骨灰安葬了。家人都不在身邊,一位親戚出麵代勞。這位辛苦一輩子的老醫生,歸於大地,在陵園的疊翠山巒中永遠安息了。

陳阿姨仍在隔離中,隻是悲傷的情緒無法隔離。一想到老伴就心如刀絞。劉德炎走之前,一個月沒見過麵,沒說過一句話,也沒人去送他,他骨灰安葬時,自己也不能去,
“我連他的骨灰盒都沒能摸一下……”

她又時常覺得,老伴沒有走,就在她跟前,在她手機的照片和視頻裏,和兩個可愛的外孫在一起;在那年一起旅遊時的俄羅斯遊船上,陪她喝伏特加和香檳,看俄羅斯女孩跳舞,“那時我們在一起,多好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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