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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到四年的生育金:上海非婚媽媽們的抗爭

遲到四年的生育金:上海非婚媽媽們的抗爭

非婚媽媽張萌和她的兒子

一筆錢到賬了,遲到了四年小小的標簽上標注著三個字:生育金。

賬戶的主人張萌是一位上海的非婚媽媽,一位4歲孩子的母親,也是“非婚媽媽爭取生育保險第一案”的當事人。

2017年,張萌申領生育保險時,因無法出具“結婚證”被拒,四年裏,她提起行政複議、行政訴訟、申請再審,但案子不斷敗訴。

她還是選擇繼續在這條孤獨的跑道上奔跑。

張萌背後,是一群非婚媽媽們,她們因這一身份,落入政策的夾縫和曲折的現實之間。張萌用四年,她以自己的案子為起點,一小步一小步地,撬動起現實堅硬的岩層,讓這個群體“被看見”。

2020年12月25日,上海市民政局宣布,申請享受生育保險待遇流程中,“計劃生育情況審核事項”退出社區事務受理服務中心受理清單。這意味著上海成為繼廣州之後,全國第二個單身媽媽可以順利申領生育保險的城市。

上海這一政策破冰後,目前已經有包括張萌在內的五位非婚媽媽申領成功,但除了廣州、上海,中國更廣闊的其它地區還沒有開啟這條通道。張萌把自己的勝利看成一道光,但她希望照亮的不僅僅是自己。

遲到四年的生育金:上海非婚媽媽們的抗爭

張萌3月3日收到了她為之努力了四年的生育金

政策的口子一點點打開

張萌一直在等待著那筆錢。

她早早算過,通知會在3月3日到來。這是一個忐忑又充滿期待的上午,上海多雲,時而有小雨,張萌剛好休假,孩子去上幼兒園,她去菜場買菜。回來之後,她沒忍住,轉頭先告訴了母親。

等待讓人難熬。閑下來,她在案件進展群裏聊天,和大家同步目前的信息。她知道很多人都在期待著這一時刻。

下午1點,一筆錢打到張萌的賬戶,小小的標簽上標注著三個字:生育金。她把消息發到群裏,微信群沸騰了。

張萌是一位非婚媽媽,一位4歲孩子的母親,也是“單身媽媽爭取生育保險第一案”的當事人。2017年,張萌因未能提供《計劃生育情況證明》,申領生育保險
時被拒,四年時間裏,她不斷提起行政複議、行政訴訟、申請再審,但案子一直敗訴、敗訴。

生育保險作為一項國家的社會保險製度,包含在職工的“五險一金”中。女性在休產假期間,工資由生育保險提供。而無法領取生育金,意味著女性在產假期間會失去作為工資的經濟來源。

此次生育金的成功領取,對於”非婚媽媽”群體來說,意味著她們的權益獲得了更多一重的保障。在張萌之前,今年至少有四位上海非婚媽媽領到了生育金。

上海社科院性別與發展研究中心副秘書長陳亞亞從2016年關注“單身女性生育”這一議題。她表示,這說明國家政策在這方麵將進一步有所突破,“其他地區也會慢慢跟上。”

政策的口子是一點點打開的,張萌和其他非婚媽媽一直追蹤著政策的變化。

2020年4月30日,國家醫保局發布通知,鼓勵探索“承諾製”和“容缺受理製”,取消不必要的環節和手續。在印發的全國醫保經辦政務服務事項清單中,生育保險待遇辦理材料中未提及結婚證。

2020年12月25日,上海市民政局宣布申請享受生育保險待遇計劃生育情況審核事項退出社區事務受理服務中心受理清單。

生育保險的領取之前一直由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負責。如果沒有計劃生育審核表,一般情況下,社保部門拒絕受理。去年12月底,單身媽媽程楚發現生育金的受理流程從社保轉到了醫保,她當即給社區事務中心打電話,被告知“計生審核表已經取消”。

2021年1月,生育金線上申請開啟。張萌在“隨申辦APP”試了三次。第一次申請退了回來,第二次材料上傳不全,直到第三次,提交最終成功。係統的流程有條不紊,預審、受理、等待款項到賬。張萌每通過一個流程,“感覺
就又前進了一步。”

這份遲到四年的生育金,對於非婚媽媽們來說,是靠無數投訴電話、無數封建議信、反複的訴訟和持續的抗爭,換回來的來之不易的平等。

遲到四年的生育金:上海非婚媽媽們的抗爭

上海市民政局關於生育保險審核的通知

我不會結婚,但我想要這個孩子

2016年秋天,張萌發現自己懷孕。那時,她剛剛和前男友分手。

她去醫院谘詢、檢查,跑了兩個科室,生育科與計生科。兩扇門背後,是截然相反的答案。那時張萌年近40歲,從醫學角度上看,如果這次不生,大概率以後沒有機會。

在此之前,張萌並不喜歡孩子,也未曾想過生育。懷孕之後,變化在一點點發生,她形容那是一種“施了魔法”的感覺,好像“像被喚醒的天性”。

前男友的反對沒能阻止這份血肉相融的聯結。意外到來,張萌選擇遵從自己的內心,她決定把孩子生下來。她做過最壞的打算:戶口不能辦就黑戶、家人不支持就脫離關係。在她眼裏,“生命高於一切。”

好在家人都給予支持,“有孩子比沒有孩子好。”在心裏,70多歲的母親依然期待著她結婚。盡管張萌已經明確自己的態度:“我不會結婚,但我想要這個孩子。”

為了孩子出生,她做了細致的規劃。算好預產期、研究無痛分娩、查找辦戶口的信息、生育保險的政策。懷孕期間,她開始查找各種資料:看法律條文、谘詢醫生、查部門官網、打計生辦熱線。麵對規定的繁複、程序的瑣碎,她會安慰自己,還有很多時間,要一步步走。

2017年5月,孩子出生,幾乎每一項關於孩子事務的辦理都遇到了麻煩。孩子出生第三天,她借了一張輪椅去辦出生證;辦戶口時,她與派出所據理力爭,拖了兩個月才辦好。

但辦理生育保險並沒有像之前那樣幸運。由於沒有結婚證,張萌所在的街道服務中心拒絕開具計劃生育證明,社保中心拒絕張萌申領生育保險。

屢次碰壁之後,張萌決定提起行政複議、訴訟。

最早,她並不想提起訴訟,“可是有些東西是需要全力爭取的,沒有聲息,別人看不到你。”

事後回望,張萌依然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在這條孤獨的跑道上,張萌開始奔跑。四年時光裏,張萌以自己的案子為起點,一小步一小步地,撬動起現實堅硬的岩層,為自己也為“非婚媽媽”這個群體,辟開一條路。

“讓人看到希望”的那些變化

長跑一旦開始,接下來就是巨大的消耗。

早期,張萌通過網上信訪與社保部門溝通,投訴“這條規定不合理”,“這個條文解釋不對。”選擇行政複議後,她不再信訪,專心等待結果。複議經過延期、終止、恢複,結果出來了:維持原來的行政決定。接著,張萌又通過法院提起行政訴訟。

生育保險十萬元左右,律師費卻很高,還沒有律師願意接下這個案子,張萌心裏清楚:“贏的概率能有1%就不錯。”

但在這條孤單的跑道上,更多的人逐漸聚集起來。

從2018年開始,非婚媽媽程楚也在一路抗爭。為了生育金,她打過無數次投訴電話,給12345、衛健委計生部門、醫保中心、社區事務中心……頻率兩天一次,以至於後來對方接到電話,就知道程楚是誰。

這筆生育金對程楚顯得尤其重要。她被曾經的交往對象騙走了60萬,她需要獨自承擔起孩子的一切,將近十萬的生育金是她幾個月的工資,“那段時間是最花錢的時間,沒有錢孩子怎麽辦?”

33歲的展瀅瀅也是加入進來的一員,她是一名助理律師,也是一位女性權益的關注者,2016年開始,展瀅瀅關注到這一群體,並開始做相關調查報告,她和誌願者一起自發建立了一個小團隊,幫助非婚生育的女性。

2017年,張萌訴街道辦,一審敗訴。2018年,張萌訴社保事業管理中心,一審、二審敗訴。2019年,張萌向上海市高院申請再審
,被駁回。

案子耗時四年,“失敗”早有預期。張萌重新找到社保中心,工作人員告訴張萌,隻要補了結婚證就可以。張萌堅決不同意,“這不是一定要求我結婚嗎?”

對於製度上的不合理,張萌不願妥協。後來成為張萌代理律師的李珺表示,生育保險金的領取,應與戶籍、醫療等一樣,與計劃生育脫鉤。我國《婚姻法》規定,非婚生子女享有與婚生子女同等權利,《勞動法》對生育保險金待遇領取也未設定以“計劃內生育”為前提條件。因此,沒有理由剝奪未婚生育媽媽領取生育保險金的權利。

訴訟之外,張萌也在嚐試其他辦法,“隻要能改變事情的結果,我都會去做。”

2020年2月,地方兩會陸續開始。張萌與誌願者開始給上海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寫建議信。一百多封信寄出去,回複率有10%,有時是電話,有時是郵件。

做過相關調研的上海高校研究生高曉君,被這位母親的堅持與溫柔打動,“她選擇用這種方式來解決,希望爭取的不止是她一個人的權益。”

三年間,變化也在真實發生。最明顯的,2015年時展瀅瀅幾乎找不到訪談對象,這幾年間,多位非婚媽媽願意接受展瀅瀅誌願團隊的訪談,訴說自己的經曆和狀況。2019年,一場
廣州的線下分享會上,一位非婚媽媽講述了自己成功領取生育保險的經曆,台下十幾位趕來的聽眾,每一位都在鼓掌。2020年12月25日,上海市民政局宣布申請享受生育保險待遇計劃生育情況審核事項退出社區事務受理服務中心受理清單。

高曉君說,這些變化“讓人看到希望”。

2021年全國兩會,多位代表、委員將關注的問題聚焦在單身生育女性和非婚生子女群體上。全國人大代表、廣東國鼎律師事務所主任朱列玉提交建議,保障單身生育女性平等享受生育保險待遇。全國政協委員謝文敏建議,適當放開非婚生子女的入戶條件,製定非婚生子女落戶的全國統一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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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萌的兒子

困境,還在生育金之外

成功領到生育金後,非婚媽媽們的內心仍是複雜的。

展瀅瀅告訴北青深一度,出於多種原因,非婚媽媽們在維護自身權利時,更多的人目前還是難以直接站出來,強烈的不安全感伴隨著她們,她們擔心隱私、擔心工作、擔心孩子,她們變得小心翼翼。誌願團隊將張萌領取生育金成功的消息通過微博發布,一位非婚媽媽悄悄私信問:這是真的嗎?

成為“非婚媽媽”的原因複雜,有人是主動選擇單身生育,她們大多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工作能力,對於生育有自主性。還有一些,則是被動地成為了“非婚媽媽”。程楚反感這個叫法,她更
願意稱自己為“單身母親”。“如果有人願意結婚,兩個人一起有個美好的家庭,哪個女人願意一個人單身帶娃?”對於這個群體,她們的自我抵禦和保護能力通常更弱,很容易麵臨經濟上的困難。

在高曉君對23位單身媽媽做的田野調查中,有一位非婚媽媽的孩子得了重病,工作和生活備受影響。“一些重大疾病對正常的三口之家都難以抵抗,更何況是隻有一個媽媽。”

困境還存在在生育金之外。

展瀅瀅告訴北青深一度,非婚媽媽可以領到生育金,目前依然局限在廣州、上海這兩座城市,中國更廣闊的其它地區仍未開啟這條通道。在生育保險之外,“非婚媽媽”也還麵臨著其它的
一些特殊限製,比如在上海,購房政策乃至之後的教育都與《上海市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掛鉤。上海社會科學院性別與發展研究中心副秘書長陳亞亞表示,由於不認可單親家庭是一個家庭,外地單身女性無法在上海買房。

張萌像其他“非婚媽媽”一樣,同樣需要麵對自己的“養育困境”。盡管如此,孩子帶來的幸福感也是“無可比擬”。語言爆發期,孩子一下子會說很多話,有時會突然說“媽媽我愛你”,有時會跑過去抱著張萌一陣親昵。張萌在手機備忘錄中寫寶寶日記,取名“馴獸記”。意思是,每天和精力旺盛的小幼獸在一起。

如今,孩子開始上幼兒園,結交新的朋友,了解新的事物。在他通向的更大的世界中,有一小片媽媽努力拓展的領地,讓許多身處“圍城”中的非婚媽媽和她們的孩子沐浴在陽光裏。

隻是他現在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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