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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5訴終於離了,寧順花:噩夢下的殘勝

卸下所有的防備和重壓,5月初的一天,寧順花發現自己耳朵失聰。整個四月的疲憊感覺以一種延遲的方式洶湧而至,她太累了,過去的一個月,她應對著蜂擁而至的媒體,電話鈴聲幾乎沒有停過,坐在深圳街巷的商店裏,她一次又一次講述自己曆時五年的離婚戰役。當下輕快的自由將她托舉起來,她身上有鬆了一口大氣後的乏力。

5年5訴終於離了,寧順花:噩夢下的殘勝

4月30日,寧順花掰扯了5年的離婚官司終於打贏了,法官當庭宣判“準許離婚”。此前她4次提起離婚訴訟,又四次被駁回,麵對隻共同生活了半年的,充滿暴力威脅的丈夫,她絞盡腦汁,竭力向當地法院證明“夫妻感情破裂”。

而緊緊攥住這段婚姻的陳定華,在宣判後把寧順花還給他的鑽戒、金項鏈、房產證都摔在地上,當著婦聯的麵,他要求寧順花賠錢給他。判決下達後,陳定華拒絕簽字,他認為判決對他“根本不公平”,在接受采訪時他仍然並不遮掩報複的打算,“現在我要過幾天好日子,等我什麽時候想找她她以為自己逃得掉嗎?”

“湊合”的婚姻

33歲的寧順花已經不太能記得清初遇陳定華時的情狀。

2015年年底,媒人把陳定華領到寧順花麵前,第一眼見到陳定華,寧順花對這個男人實在“沒什麽特別的印象”,他不高,方臉,比自己大三歲,不是她“理想的那種丈夫”。媒人把陳的條件羅列清白——幾十萬的新車,市區有新房,投資了工廠,在裏麵謀了一個職位。寧順花知道自己沒有相中,但媒人和陳家當天就催著她把婚定下來,她已經28歲,在湖南衡陽的村莊,大部分女孩子“20歲出頭就會結婚,過了25歲就是剩女”。寧順花夢想著一個“理想中的戀人”,之前幾次相親不成,但長輩們勸她別再耽擱下去,“婚姻哪有理想中的人,隻有誰適合過日子”。

寧順花勉強著加了陳定華的微信,年後,她很快又回到深圳,並沒有對陳定華的追求給出同等熱烈的回應,但陳定華的求愛不時從幾百公裏外的湖南跟來,他打電話,發短信,寧順花態度消極,“壓根對他的生活不感興趣”,可寧順花的拒絕沒能讓陳定華放棄,2016年春天,陳定華千裏迢迢開車從衡陽到深圳為寧順花慶祝生日,將近半年的追求讓寧順花的心裂開一點縫隙,“我當時一個人在深圳上班,他這麽做是有點感動的,感覺他很用心”,所以當陳定華在2016年5月20日拿出一顆鑽戒放在她麵前時,寧順花決定接受命運,“反正也年紀大了,湊合找人搭夥過日子吧。”

陳定華在寧順花眼裏是“會來事”的人,求婚時陳定華為寧順花勾勒了美好的未來藍圖,“我在外麵賺錢,你照顧好家裏就好了”,沒有再反對,寧順花辭掉工作,“稀裏糊塗跟著他”回衡陽結婚。

但這場基礎並不穩固的婚姻在開始後的第二個星期就出了問題。住在衡陽的家中,寧順花與陳定華朝夕相對,在媒人的介紹裏,陳定華在工廠有固定工作,儼然是事業有成的“小老板”,可結婚後的第一個星期,寧順花都不見陳去工廠上班,她起了疑心,一開始,陳告訴她自己和工廠請了婚假,拖到半個月,陳定華對寧順花的疑問不耐煩起來,“沒有工廠!沒有工作!”寧順花意識到自己掉進了陳家和媒婆一起設計的“陷阱”,可婚已經結了,她說服自己“湊合著過下去”。

更多的矛盾還在後麵等著她。結婚一個月後的夜裏,陳定華帶著濃重的煙味回到家,被寧順花“去了哪裏”的問題問得不耐煩,他大發脾氣,在爭執中坦白,白天在賭場待了一整天。寧順花大驚,她是連撲克和麻將都不會打的人,結婚前短暫的接觸讓她對陳定華知之甚少,同村不同組的媒婆和陳家是遠方親戚,她從沒提起過陳定華有賭博的習慣。同村有人知道陳定華積習難改,但寧家住在一座獨棟自建樓房裏,離最近的鄰居也需要走路20分鍾,結婚前,村子裏沒有人走進寧家的院落告訴這家人張定華的真實情況。

寧順花從來不是逆來順受的人,陳定華從賭場回來的夜晚大發脾氣,她也怒氣衝衝地頂回去,她抗議丈夫的賭博行為和不分青紅皂白的暴脾氣,“我又沒錯,憑什麽要被你撒氣”,無法在言語上占據上風,陳定華在這次爭執裏打了寧順花一巴掌,寧順花沒有吭聲,沒有報警,“這種事怎麽好跟別人說呢,就算報了警能給我取證嗎?”

最後一根稻草

離婚的念頭冒出來又很快被掐滅,28歲的寧順花麵對賭博和家暴的丈夫咽下一口氣,她說服自己的理由充分,“有的人婚姻是需要磨合期,尤其是我們這種相親結婚的。再說最好還是不離婚,你離婚多難聽,畢竟是農村人,還是不要鬧得這麽丟臉”,更何況陳定華是善於認錯的人,“他每次道歉看起來都很誠懇,在你麵前下跪,痛哭流涕,下毒誓再賭天打雷劈”,於是即使幾次離家出走住到深圳姐姐的家中,她都被陳定華勸了回去,兩人又輾轉在衡陽、深圳試著一起生活。

2016年10月,陳定華給了寧順花30萬裝修新房,承諾她可以“按著自己的意思來”,寧順花請來從事家裝行業的同學,選好風格,談妥價格,請來工人。但陳定華對寧順花確定的裝修風格不滿意,最後還是按照陳說的意思來,因為“錢是他出”。寧順花形容這段裝修房子的時光,她和陳定華“好像老板和員工的關係”,她留下每一張票據以便陳定華日後檢閱,她的意見是次要的,因為陳定華總會不時提出要求。

在陳定華眼裏用來修複夫妻感情的裝修工程最終成了壓垮這段婚姻的最後一根稻草。2016年11月,兩人又因為裝修的事情吵架,衛生間裏的瓷磚沒有貼平,陳定華對裝修工人大發雷霆,勒令對方“明天不用來了!”寧順花不理解陳陰晴不定的脾氣,裝修工人是“可以做你爹的年紀”,她受不了陳定華用“侮辱人格的方式跟人家講話”。當天夜裏兩點,陳定華氣不過,又給寧順花的同學電話,要求對方重新鋪瓷磚,“填不平就把它砸了!”

在同學麵前鬧得這樣難看,寧順花感到窘迫,陳定華去賭場一走就是一天,他懶得管裝修的事情,但寧順花的方案他又總有意見,已經無數次冒出的離婚念頭又重新席卷了寧順花的腦海,2016年11月13日,她在清晨獨自走出家門,坐上火車投奔住在深圳的姐姐。

七八個小時的路途,寧順花沒有合眼,“我就在想我怎麽才幾個月的婚姻就過得好累,我身心疲憊,心也操了,我覺得我要重新審視這段婚姻”。

覺得“把離婚掛在嘴邊不好,不能衝動”,寧順花一聲不吭躲在房間裏想了十多天,從房間出來,她給陳定華打電話,要求離婚。

陳定華沒有把寧順花提出的離婚請求當成回事,在賭桌上接到寧順花的電話,他敷衍了過去,“這婚我不同意你就離不成,扯了證主動權在我不在你”。

但寧順花下定了決心,她把離婚的事情告訴了家裏人,父親沉默地支持了女兒的選擇,“他知道陳定華賭博,動手打人,隻說要我考慮好就行。”

在向陳定華電話提出離婚後的第二日,寧順花返回衡陽,親自告訴陳定華的父親自己已經決定,“陳定華賭博的習慣不改,脾氣又大,控製欲望太強,我跟他相處起來比較累,比較辛苦,我感覺我們這個關係可能維持不下去了,我什麽都不要,去打離婚證就好了。”

聽到這番說辭陳父憤怒地拍桌子,“我兒子以前有個很好的女朋友,我住院她來醫院看我,就是因為你,我兒子才沒要她!”

寧順花覺得莫名其妙,“現在我都不知道他是有女朋友還是沒女朋友,又不是我叫他分手的。”

陳父又告訴寧順花,“15年前,你家就來我們家提親。”

寧順花徹底無語,“15年前我才13歲,我是有多嫁不出去,我爸媽來你們家提親。”

離婚困局

2016年12月1日,寧順花第一次起訴離婚,尚且對離婚官司一無所知的她在起訴狀裏隻寫了一條:對方迷戀賭博。那時候的寧順花心懷天真,“以為很快就能離”。

更何況,在她提起訴訟後第四天,12月5日,陳定華就因多次賭博被拘留十二日。寧順花覺得這對她離婚來說“算是個好消息”,因為這是對方長期賭博的關鍵性證據。但寧順花的婚沒有離成,審理時法院認為,這沒法證明“對方有賭博惡習且屢教不改”。

寧順花沒有失望太久,“我聽說過了,一般第一次都離不成的”,她安心等待下一次,並不氣餒。

沒能離得了婚,陳定華托人到寧順花麵前說情,“又是那一套,在我麵前發誓下跪,還寫保證書,再賭剁手”。已經相信了太多次的寧順花決定不再對陳定華心軟,她堅決要離婚,不再聽任何懇求。

見勸說無效,陳定華開始給寧順花發威脅信息,附上各地報複的、滅門慘案的新聞鏈接,“你雙眼我要定了”“女的分手拉黑對方萌生了殺她的想法,不料殺了女的兩個小孩”。寧順花把陳定華的手機號碼拉黑,對方就借來全村的手機再發來短信,寧順花沒有辦法,隻能一個個都屏蔽掉,“後來隻要是衡陽的號碼我都不會接。”

而真實的危險發生第二次起訴後,2017年7月14日,寧順花回老家第二次起訴離婚。陳定華搶走了她包裏的起訴材料,寧順花掙不開,扇了他兩個耳光。沒辦法擺脫陳定華,寧順花隻能報警,做完筆錄,陳定華還是守在派出所門口,寧順花沒了辦法,她偷偷從二樓順著水管爬下去,躲了起來。

找不到寧順花,憤怒的陳定華追到寧家,把寧順花的父親打到左眼腫起,鼻翼骨折。弟弟從長沙回來,被陳定華用菜刀砍傷背部。

5年5訴終於離了,寧順花:噩夢下的殘勝

5年5訴終於離了,寧順花:噩夢下的殘勝

這次爭執為陳定華和寧順花分別帶來了五天和三天的行政拘留,但即使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寧順花仍然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

五天的行政拘留沒能製止陳定華之後的暴力行為,開庭結束後走出法院大門,陳定華搶走了寧順花的手機和錢包。哪裏也去不了,寧順花坐在法院的階梯上,陳定華湊過來和她講條件,“房子裝修好了,你隻要來看一眼,我就同意離婚”。

寧順花懷著最後一絲希望,跟著陳定華來到裝修好的新房裏,但沒成想,剛進門,陳定華就夥同發小把門從外麵鎖住。

在陳定華看來,他的舉動是為了“挽回感情”,“那天是她生日,我準備了蛋糕和小菜,想跟她一起慶祝”。

但無法與外界聯絡的寧順花隻剩下無盡的煎熬,“我就害怕法官再說我們感情沒有破裂,我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一口菜也沒有吃”,從中午熬到傍晚,最終是姐姐的報警電話把寧順花解救出來。

緊接著是第三次第四次,陳定華的暴力行為再次升級,第四次起訴離婚後,陳定華在國道上截住寧順花,揪著她的頭發拽下車來,把寧順花的頭狠狠地砸在公路上,被叫來的幾個同夥要把被砸暈的寧順花拖到他們的車上,所幸被周邊村莊的村民攔下。

這一次傷得太重,寧順花躺在床上養傷的一個月總做噩夢,她的枕頭邊放了一把小刀,夜裏哭醒,不敢再睡去。

5年5訴終於離了,寧順花:噩夢下的殘勝

幾年來的反複消耗著寧順花的耐心,有時候她覺得就快要成功了,但結果總讓人泄氣,第四次審理期間,陳定華起草了一份協議,要求寧順花兩年內不得結婚戀愛,雙方保持聯係,陳定華不再跟蹤恐嚇,不再違法犯罪。做到(不威脅,不賭博)這些,兩年後就複婚。

寧順花不相信陳定華真的能戒賭,她在協議書上簽了字,但陳定華又反悔,加了“如果不複婚,勢必報複”,寧順花放棄調解,拒絕陳定華新加的要求。

堅決不離

站在這座婚姻天平的另一端,陳定華卻對自己的一切做法有另外的解讀,他深深相信兩人的感情沒有破裂,而自己大部分行為,都是為了“挽回婚姻”。他確信兩人的相遇是在2007年,“我們是在東莞到衡陽的火車上第一次見麵的”,陳定華語氣激動,“我追了她9年,給她花了很多錢!”

陳定華細數那些給寧順花花錢的時刻,“裝修要不要錢?給她開店要不要錢?以前我還寫了承諾書保證以後對她好,發了100份給村民,你以為這很簡單啊?我還找了感情調解的和私家偵探,她說離婚後我一次次去深圳找她,都要花錢”,這些被他認為是愛的證據,“我也不是有錢的人,但是我愛她,花這些錢也不在乎。”

陳定華堅決否認了自己家暴和賭博的行為,“2019年之前,我從來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我打牌打很小的,我們湖南人哪個不打牌?幾塊錢的也叫賭博?和八十多歲老太太啊!”他說自己從2005年開始就在親戚的工廠裏打工,“不知道什麽是老虎機”,認為自己“被記者騙了”,也被寧順花搞臭了名聲,“他們都壓根沒有搞清楚,我打他爸和弟弟是在她起訴離婚之後,是他們先動的手。她一直跟別人說我賭博家暴,現在誰敢接近我?”離婚的判決讓他覺得自己冤屈,“我什麽都沒有做錯,為什麽要和我離婚?”他承認自己因為一次又一次的威脅而被當地派出所拘留,但他“不在乎,隻要能吸引她的注意,能挽回這段婚姻,被拘留也無所謂。”他相信了解事實後大眾會站在自己這邊,“我們村委會和法院都知道是什麽情況,都是寧順花亂說,我是現在被整成了過街老鼠。”

陳定華有一套穩固的邏輯,外人很難說服,他自稱,這幾年周圍沒有人支持他的決定,朋友們都說“不值得”,就連去世的父親也在彌留之際勸他,把婚離掉吧。但他認準了寧順花,“別的女人我看都不看的,也有人給我介紹,我隻要她。”陳定華無法接受對方不愛自己的假設,“既然當初答應跟我結婚,那肯定是愛我的,現在我什麽都沒有做就離婚,憑什麽?”

那如果愛情就是消失了呢?陳定華聽到這樣的問題開始冷笑,“那就別怪我做什麽事了。”

采訪快要結束的時候,陳定華向記者炫耀他新買的車,“花了一百多萬,我原來不會這麽花錢,但我現在就要有多少花多少。我認識很多有錢的朋友,想借多少借多少。”

他聲稱自己並沒有放棄報複的打算,“現在我在家照顧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過幾天好日子,等我什麽時候想找她她以為自己逃得掉嗎?”

久違的自由

坐在深圳一家僻靜冷飲店的角落裏,寧順花絞盡腦汁回憶婚姻初期那些甜蜜美好的片段——太稀有了,她能夠想起的全是兩人難以磨合的細節,陳定華不愛衛生,總是偷懶不洗澡,她受不了他穿著外麵的衣服就躺上床,陳定華愛穿花襯衣配金鏈子,她隻愛白色短袖和牛仔褲的簡單搭配,兩人去看電影,陳定華在椅子上不停亂動被人提醒,在糖水店裏喝飲料,陳定華把一隻腳搭在膝蓋上,她覺得窘迫,不愛再跟他一起出門。即使是求婚用的鑽戒,“他都是自己買了一顆醜醜的沒有問我的意見”。

然後就是那些更糟糕的,陳定華的威脅成了籠罩在寧順花頭上不散的陰影——第二次起訴後,寧順花每次回衡陽都要申請人身保護令,而陳定華則四次因暴力行為和言語威脅被拘留,每次開庭,寧順花都不敢久留,她習慣留下遺書,怕陳定華真的會帶來致命的報複。

生活在威脅和恐嚇之下五年,寧順花練就了新的本領,她格外注重外界環境,因為怕暴露住址引來陳定華的報複。即使麵見來訪的記者,寧順花也堅持約在熟悉的地鐵站附近,她藏在冷飲店最隱蔽的角落裏,30度的高溫也不摘掉口罩,不能答應拍攝任何照片,因為害怕陳定華根據照片裏場景的特征鎖定她居住的區域。

寧順花在每一次采訪中都語速極快,看起來是絕不脆弱的受害者。她把每一個重要日子記得清晰,法律術語運用得當,蔓延五年拉扯不清的離婚官司把她逼成了“離婚專家”,她注意保存證據,講話果斷,即使設想最壞的結果,也絕不屈服,“現在不離婚也是被威脅,離婚也是被威脅,那我為什麽不為自己爭取自由。”

28歲一場錯誤的婚姻幾乎毀了寧順花所有的生活,2017年之後,她再也沒有回家過過年,“每次開完庭就趕緊走”,但即使如此,身在衡陽的父親和長沙的弟弟也幾次被陳定華暴力襲擊,她申請節假日加班,是同事眼裏的怪人,攢下來的積蓄全部用在往返衡陽深圳的路上,再也沒有過感情生活,對婚姻徹底失去信心。有一次走出法院她在街邊算了一卦,“說我肯定能離”,可結果並不如人意。

“但總算挺過來了”,坐在從衡陽開往深圳的高鐵上,寧順花沒忍住大哭一場,南方溫柔的陽光灑在她身上,“我要好好生活好好工作,我要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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