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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個白血病兒家長,在燕郊送外賣

62個白血病兒家長,在燕郊送外賣

故事發生在因重症白血病而生的臨時社會。它是圍繞燕郊一家私立醫院形成的圓形生活圈。如果不幸跌入這個圓,將麵臨很多的失去,以及漫長的受困——也許幾年,也許長達一生。

但這又是一個“人盡其力人得尊嚴”的故事。人因為沒有後退而了不起。

62個白血病兒家長,在燕郊送外賣

“平平安安”

“希望大家的家人都平平安安的。”

郭楊,桌上唯一的女騎手,最後一個自我介紹。一個停頓緊接著出現。男人們顯得猝不及防。以往他們聚到一塊,抽煙,聊送單,聊孩子用什麽藥,不會煽情。幾秒後,場子重新響起來。“對,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南腔北調飄來蕩去,回音一般。所有人都舉起了杯。

這是一場發生在燕郊的聚會。春天的一個晚上,兩爿高又密的商品房腳下,十幾個騎手找到一個板房改造的小攤,湊起三張矮桌,團坐到一起。

“難得。”參加的人都這麽說。已經太久沒吃烤肉和啤酒了。吃一頓得攤一百,舍不得。時間也難舍得,能省下的,都拿來送單了。更緊要的,他們是“小白騎手”,各自家裏都有得了白血病的孩子,平日裏吃不得辛辣油膩。

但這天實在值得慶祝。“道培病友燕郊美團群”來了第一個女騎手。群主一張羅,大夥都說得歡迎郭楊。有人提議,先來一圈自我介紹吧。站裏陸續有新病友來,可所有人都一樣的頭盔,一樣的工服,一樣的餐箱,早會一散,又騎上一樣的電動車去送單,連男女都分不清。

“曾廣平,湖南嶽陽人,來了3個月”

“我是徐林軍,寧波來的”

“李奇,生在陝西渭南小山村,家裏種地的”

“郭楊,也是陝西的,孩子是五樓張醫生的病人”

……

62個白血病兒家長,在燕郊送外賣

圖|送外賣的郭楊,看不出性別

南腔北調對應起一張張臉:黝黑唬人的是李奇,徐林軍總在溫和地笑,曾廣平長了人群裏最老實的一張臉,平頭“假小子”是郭楊——像很多“小白母親”那樣,她在陪孩子進移植倉前剃光了頭。

此時是晚上九點。這個叫“江湖烤肉”的攤子外,車流綿長,從北京下班回來的人堵在最後一段路上。燕郊是離北京最近的河北小鎮,有睡城、“飛地”之稱。這裏匯集著北京外溢的公共服務,異地居住,異地上學,異地養老的,都被比作“候鳥”。

來這裏的燕達陸道培醫院(血液病專家陸道培創立的民營醫療集團在燕郊的分院)治病的“候鳥”,少為人知。統計數據顯示,每10萬個中國兒童中,有4個不幸會患上白血病。盤桓在燕郊的,是不幸中更不幸的亞群,高危的急性的那一類。

長桌上這些騎手的孩子都是。

“以後郭楊就是我們的小師妹了。”大夥兒排了輩分,李奇是最早送外賣的,算師父。他們的站點美團外賣東貿站,距離燕達陸道培醫院隻有三公裏,目前聚集了62個“小白騎手”。

李奇坐到郭楊身邊,對她說,接下來的日子,她將經曆自己和桌上不少騎手都曾經曆的——幾年內“繞著陸道培(醫院)安排工作和生活”。孩子要定期複查,觀察各項指標,如果五年內不複發,才意味著此後一生有很大機會“平平安安”。

這會是一種充滿不確定性的生活。最壞的那種結果,是花了百萬,孩子還是走了,人財兩空。

62個白血病兒家長,在燕郊送外賣

兩個圓心

十瓶燕京被送上長桌。酒興勾起談興,騎手們三三兩兩聚談,交換經曆。

故事往往從“電視劇裏才有的病”講起。這是他們各自的人生裏遇到的最大一顆驚雷。“怎麽就實實在在落到了自己頭上,好難搞”。雷聲炸響時,有人癱坐在醫院門口,哭幹了淚。有人一遍遍捶打腦袋。有人什麽也沒說,盯著輸液袋看了一夜,記下那個將讓整個家庭快速墜落的生僻病名。

再是類似的求醫軌跡。輾轉曲折,各有各的不容易。有帶著孩子跑過6家醫院的,有聽說移植得準備一百萬,揣著十幾萬就敢來的。桌上的兩個騎手,五十歲不到,已經白了頭。

“每個人都有一身故事,我們坐在一起可以說三天三夜。”有人苦笑。如果能選擇,他們都不想出現在這場聚會上。

這裏距離北京最熱鬧的CBD不過30公裏。2012年,陸道培醫療集團和燕達醫院開啟合作,逐漸在燕郊建成最大的院區,有近500張床位,數十個移植倉。另外三個,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和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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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夜晚的醫院燈火通明

場子越喝越躁。酒一杯杯舉向蔡利飛。他是站長,也被邀請來了。大夥都想謝謝老蔡。煽情話說不出口,藏在酒裏了。“老蔡再喝一杯”“老蔡,我敬你”“老蔡幹了”,起哄聲一陣趕一陣。

老蔡31歲,愛抹發膠,搞成飛機頭,精神小夥的模樣。他比郭楊大一歲,比其他人都小。老蔡話不多,口頭禪是“嗯”“沒事”。他們到站點找工,說外地來看病的,不定時要往醫院送飯,也不定時要請假,老蔡都回“嗯”“沒事”。他管理的站點有148個騎手,“小白騎手”接近一半。

曾廣平接收了最多的“沒事”。一到中午十一點和下午五點,他就打來電話,急吼吼,“站長,係統派單了,我還在做飯”。蔡利飛眼疾手快,馬上把單調給其他騎手。

他還是弄不清跑單係統要咋下線。老蔡習慣了多費些耐心。很多騎手都這樣,出社會早,文化淺,手機用不靈光,得一步步教。這從對方的微信名裏就能看出來,“A曾廣平吊頂隔牆”,曾廣平比老蔡大一歲,來自湖南嶽陽平江縣,曾經的貧困縣,初中就棄了學,跟著建築隊全中國跑。

桌上的其他人,經曆也類似,種地,打零工,跑工地,個體戶,天南海北轉,是中國最龐大最普通的那一類人。

“我們住公寓的敬站長!”曾廣平喊旁邊兩個騎手一塊敬老蔡。桌上響起哧哧笑。公寓,燕郊特色,就是自建的民房,又雜又亂,最難送單的地方。他住的“家和公寓”在“小白村”——醫院西南邊那一片待拆的城中村,被稱作“亞洲最大的白血病村”。

每天下午16點50分,曾廣平的手機鬧鍾準時會響起。它提醒他得出門了,從“小白村”出發,給移植倉裏的妻子和一歲的小女兒“小星星”送飯。

隻有在和“小星星”視頻時,曾廣平才會褪去愁苦的表情,舒展開五官。他逗這個胖娃娃,向視頻框裏探頭,又躲出去,玩捉迷藏。“小星星”咯吱笑,曾廣平就得意,他介紹“小星星”的玩具,看,就是她手上抓著的那兩個小白藥瓶,從進倉起一直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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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曾廣平做飯時也會和女兒視頻

“小星星”做完了骨髓細胞移植,正在觀察期。他是細胞供體,桌上大半的騎手父親也是。很快,“小星星”會瘦下來,像李奇的孩子徐林軍的孩子那樣。

在這裏,移植是治療的關鍵一步,也是一條時間分界線。剛到燕郊,最危急的時候,“一停藥就沒命的那種急”,心思都撲在救命上,醫院是生活的圓心。移植完,孩子能出院了,他們會從“小白村”往半徑更遠的地方尋找住處,也開始尋找生計。

另一個圓心進入他們的視野,在離醫院最近的美團外賣東貿站,他們碰到了蔡利飛。

蔡利飛逐漸摸清,對於這些騎手,交疊著兩套時空。一套屬於病友,一套屬於騎手。前者必須排在第一位。孩子大查、小查要請假,時間得彈性安排。檢查結果不好,孩子要再住院,要二次回輸骨髓細胞,要鞏固化療,他們就要像曾廣平那樣,每天固定7點、11點、17點送飯到醫院。醫院卡點嚴格,晚了不收。他們馱著外賣餐箱,挎著藍的紅的保溫餐包,匯入往醫院送飯的電動車流,又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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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小白騎手”繞著兩個圓心流動

蔡利飛舉起一杯啤酒,說“大家聚到一起,非常不容易。有什麽問題就說,我能幫的盡量幫”。他一口把酒幹了。

2019年,他招了第一個“小白騎手”,一個女人。不到一個月她就離開了。她在短信裏道謝,然後告別,說孩子沒了。

孩子沒了,家就沒了。他們中間流傳著一位離異母親的故事,兒子沒了,她回了南京。現在每頓飯她都乘兩碗飯,一碗給自己,一碗給兒子。桌上擺著兒子的照片。

李奇喝幹一杯酒,和郭楊說,“堅持下去”。還有一句話,他也說給很多人聽過,“家長往前邁一步,可能小孩這一輩子能活下來。但往後退一步,絕對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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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燈”

酒喝到下半場,長桌上開始頻繁跳出醫學名詞。湖南人、陝西人、四川人、廣東人、浙江人像在講述著同一個治“血癌”的故事:

“第一步是打(化)療,完結癌細胞”“化療藥是毒藥,掉(好)細胞,這時候最怕感染”“如果是急淋白血病,頑固的壞細胞打不下來,就要做CAR-T”“CAR-T容易複發,十萬二十萬就白花了”

“第二步做細胞移植”“移植後會排異,我兒子當時就排得厲害,肺排、皮排、腸排、肝排、眼睛排、指甲排”“還可能出現並發症,眼睛瞎了,肌肉萎縮”

“不排異,又有複發的風險”“複發了就要二次回輸,再吃靶向藥,或者鞏固化療”

“不敢輕易回家啊!有病友著急回老家掙錢還債,結果南方潮濕,細菌多,孩子又複發了。辛辛苦苦掙了十萬八萬,過來又花二三十萬,得不償失!”

“我們一輩子都得防著癌細胞反攻”。

要走漫長的路,很多步,每一步都可能踩到新的雷。肺排可能奪命,嚴重的並發症也會。每次檢查,指標升升降降,都像過一次關。他們因此被稱作“最不容易的亞群”。

當初就是因為其中一步走不下去了,“醫生說治不了”“效果很差”
“要等床位”,才從老家,從北京,從上海來到這裏的。指路的都是病友,陷入過類似絕境,真正麵臨過嚴酷的退與不退的選擇。

郭楊的老公搖擺過。孩子的指標降不下來,不能移植。醫生開了一盒兩萬五的進口藥。吃完三盒,沒什麽變化。她老公灰心了。郭楊急得找主治醫生來家裏勸。醫生又拍下一盒藥,吼了句,“你信我,就繼續吃藥,孩子能活”。醫生走後,這個90後父親拿搪瓷杯朝自己頭上砸。郭楊伸手去護,被砸中左手兩個指節。食指現在還彎著,不疼了,幹活也不礙事。

他們看過太多後退。如果走到某一步,續不上費,籌不到,跪著求,去醫院頂樓作勢要跳,最後也隻能回家去。

很難給陸道培醫院下一個定論。在醫學界,這家民營血液病專科醫院以擅長骨髓移植聞名,它施行的以CAR-T療法(嵌合抗原受體T細胞免疫療法)為代表的新療法積累了不少臨床經驗,但也存在爭議。

在他們眼中,它是“最後一站”——當得了白血病的家人困陷終末期,至少這裏“還有希望”。“有點希望總比沒有好”,這裏可以用進口藥,甚至冒險服用新藥——它或許就是最後一根稻草。聽起來就像《我不是藥神》。李奇的孩子做過三次CAR-T,北京的醫生曾搖頭讓他們放棄。

2013年,中國紅十字基金會發布的《中國貧困白血病兒童生存狀況調查報告》稱,在需要進行骨髓移植治療的白血病患兒中,超過六成因無法承受昂貴費用放棄手術。骨髓移植要花費30萬到100萬不等。

另一組觸目的數據是:中國每年有數萬人因白血病死去。

“每個人嘴上都說盡人事聽天命。其實都是鬼扯淡!”酒勁上湧,李奇的聲調轉高:“這隻是自己給自己說寬心話,每個人都舍不得放手”。

長桌那頭響起一聲歎息。又一聲。

聚會這天,徐林軍4歲的女兒圓圓到醫院複查。結果一出來,老婆打來電話,著急忙慌地吼,“血小板隻有17,快燉牛尾花生湯”。傳言這兩味食材能增加血小板。但徐林軍的妻子後來自己告訴我,要讓血小板正常,除了靠輸沒其他法子,“牛尾和花生隻能加點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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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圓圓吃藥的日程表

還有住多高的問題。移植後,很多病友租到離圓心更遠的樓房,一個月房租近兩千。原因是:醫生說白血病人要住高層,呼吸新鮮空氣。高層得多高,沒人說的清。十八樓以上被認為是好選擇,站點附近的樓房房租高漲。住“家和公寓”隻要幾百元。那裏像是學生宿舍,一層十五個房間,由一條幽暗的長廊連接。公寓隻有六層,白血病家庭就住上麵三層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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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圓圓將廢棄的檢查報告折成紙飛機玩

其他騎手把褲腰帶勒得更緊去租樓房,曾廣平也能理解。“求個安慰”——好像把這些都做到了,老天也不好意思收走小孩的命了。他租的這個房間,門上貼了個“喜”字,天花板上掛著紅紙燈籠,上一任租戶留下的。沒人會在這裏結婚的。他猜想添紅也是為了衝喜。

“一盞燈。”桌上有人描述醫院代表的那個圓心。

這種感覺就像從“小白村”走夜路,往燕達陸道培醫院去,走到村口,左手邊傳來一團幽淒的光,來自一個集裝箱改造的臨時小店上掛的“壽衣”兩個大字。但往右走,過了馬路,就能望見住院大樓外牆映出的紅光。馬路伸向的遠處,還有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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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社會

不退的結果,是債疊債。在這裏,錢就像竹籃裏的水,像風卷走的紙。進口藥,實驗療法,異地就醫的報銷支絀,任何一個都能把最普通的那類家底砸出個大窟窿。

李奇又說起來,“以前家裏窮,剛剛好起來,小孩生病了。好,小孩出院了,賬還完了,小孩又複發了”。他的兒子五歲發現白血病,十二歲又複發。

長桌那頭,另一個住在“家和公寓”的騎手舉杯應和。他同樣不解命運。從來都老老實實,為什麽好人撈不著錢,還那麽不好過。是不是越窮越倒黴。在兒子確診白血病前三個月,他的母親剛發現了癌。不想拖累兒孫,她自己跳進了村裏的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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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病友們在這裏互幫互助

很多時候,這些故事隻能停留在“我們”中。無法向健康的沒有重病的那個世界說更多。有時隻是在年節向親戚朋友問一聲好,對方馬上繞著彎說手頭不寬裕,“怕借,都擔心我們這樣的人還不上錢”。

有人帶著病情穩定的孩子回過老家,不久又回來了。因為“孩子像怪物一樣被指指點點”。疫情了,人人都戴口罩,他們反倒鬆了一口氣。以前孩子出門戴口罩,有壓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治白血病的”。

這種時候,孩子眼裏的光會黯下去。尤其是那些大孩子,懂事了的,能讀懂社會的刺了,知道自己是不一樣的。

一個從12歲治到18歲的女孩,漸漸長大,也漸漸變得不開心。她屏蔽了以前同學的朋友圈。她的騎手父親回雞西老家,常被問“在燕郊買房子啦?”“買了買了”,隻能玩笑回應。旁人不能理解這病為什麽難治。這位騎手的老父老母賣了養老的房,來燕郊和他們一起住出租屋。

李奇掏出兒子的照片,問郭楊,“看起來像不像健康的孩子”。照片裏的男孩咧著嘴笑,左手擋在胸前,遮住下麵的孔,那是PICC管(一種代替血管通過化療藥物的人造導管)穿過身體留下的。

疾病產生隱喻。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將癌症病人陷入的世界稱為“疾病王國”,和“健康王國”相比,“疾病是生命的陰麵,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

燕郊的“白血病王國”有多大,沒人說得清。移植後,病人還繼續盤桓著,往返出租屋和醫院“走療”,平均周期得三年。病人的家人們互稱病友,這個群體更大,數量達到數千。他們組成一個臨時社會,打短工,尋求支持,互助互攜地謀生。

郭楊點起一根煙——這是她來燕郊後的新習慣,說起以前的生活,她在西安開了個賣手機的店,客戶想要什麽新手機,央她去找,客客氣氣的。李奇搭話,以前他也是“李哥”,在玻璃廠當主任,在社會上也是被人求的。但現在,聚在身邊的人早散了,有些人的朋友圈點開,一條直直的線,在他求他們轉發籌款鏈接後。

“我們的生活是矮了一截的。”這一道分隔線,隻有“我們”看的到。

“空了”,錢包空了,生活也空了。有人不敢發朋友圈,回老家也不參加聚會。在正常的那種生活裏,人們聊買房聊孩子升學,說的都是好事。那些原本也是他們的奔頭。四處打工的人,就盼著能真正在哪落下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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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郭楊和李奇

身後的故鄉,家也支離破碎。在農村蓋的新房,進城買的樓房,賣了,空了,落灰了。李奇六十歲的父親把頭發染黑,到工地打工,母親弓著腰去華山栽樹,一天賺一百元。

蔡利飛聽到這些,敬過來一杯酒,“喝,喝——”。他是2017年底來燕郊的。他在老家邯鄲開商城虧了,欠了十幾萬的債,來燕郊投奔老鄉。好幾個月,他找不到工,自己做涼皮賣,遭過白眼,灰頭土臉。後來他送外賣,賣力跑,經常當“單王”,一年後當了站長。

他知道人落到底是什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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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

是群主張偉的吆喝讓越來越多病友來當騎手的。他的朋友圈,反常的熱鬧,就像一個實時更新的騎手劇場,響個不停:來新人了!上路了!出師了!比他跑得還厲害了!隔段時間,又蹦出一支新的抖音神曲,他學了貓步,恰恰舞,或者其他什麽,帶著師弟師妹扭腰甩胯跳。

“搞的好熱鬧嘛”,誰提起他都要笑,都說他人來瘋。

坐定下來,板起麵孔,張偉卻說起一種可怕的消耗人的靜默。他的孩子生死未卜時,他也消沉,不出門,不吃飯,拉緊了窗簾,不透一點光。

張偉2017年3月就來了燕郊,見過太多糟心事。那一年,一對湖南夫婦,實在借不到錢了,跪在燕郊街頭表演吃草。這一幕被媒體捕捉到,他們一嘴草漬,對著鏡頭說,“我們是農村來的,也沒什麽才藝,就用最原始的方法(求助)”。花了70萬移植後,他們的兒子發生嚴重肺部感染——這是這條長路最大的變數,“移植有價,排異無價”——不知還得往無底洞裏填多少,進退兩難。

“尊嚴和孩子的命比起來,一文不值。”朋友圈裏太多類似的求助了,說要賣腎賣血賣器官,或者會某種技能,願意簽十年合同打工還債。張偉是那種“消息通”,知道樓房或公寓的每一扇門後都有陰影,夫妻吵架或孩子鬱悒,又濃又密。

他不想看病友總悶著,醫院、出租屋和菜市場三點一線,沉滯地活著。有男人心裏煩,騎電動車去潮白河邊一圈圈打轉。他打去電話,說閑吹風不如跑外賣。

一開始,“李哥”“郭老板”們臉皮都薄。“先是三五個病友當騎手,心裏多多少少都有負擔,怕別人瞧不起。現在幾十個人完全不一樣了,我們會感到自豪”。

首先他們有一大幫人,底氣就足了。

那天李奇去取單,一個小店老板脾氣不順,一拳打向他左耳。他們在群裏看到了,趕了過去,站到李奇身後。老板認錯,賠了一條煙。李奇接了,分給“家人們”。

徐林軍用“戰友”來描述這一大幫人。是過命的生死之交,也是不退聯盟。一個人不退,其他人也不退,“每天跑單,(和壞細胞)幹仗,大家聚在一塊,就有主心骨”。

主心骨不是張偉,也不是李奇,而是一種能被聽懂的感覺。他們之間說話,無拘無束,想表達什麽,也有共鳴。

比如那種想喘口氣的渴望。一位新騎手說起,白天跑得腿酸沉,晚上一沾床,立刻就睡著了。其他人聽懂了,是啊,能睡著多好。

睡著了,就不會再想孩子的病失眠到淩晨。想孩子的病,就要想孩子失去的。想18歲的孩子錯過了中考,錯過了高考,同齡人都上了大學。想12歲的孩子竟然在校長來看望時道歉,就為沒寫完作業。默默想,默默捶床沿,心揪得疼,“命都要沒了,還想著這”。

他們會用可惜了那種聰明的語氣談起自己和別人的孩子,“頭上有三個旋”,“病房學校的老師誇畫得好”,“四歲就會背古詩了”,都是證據。

每次從醫院檢查回家,路過幼兒園,圓圓都扒住門,看同齡的小朋友滑滑梯,怎麽也不走。她有三本發蒙繪本:《看病,我不怕!》《住院,我不怕!》《穿刺,我不怕!》。她媽媽在朗讀時,偷偷把主角換成她的名字。“圓圓是誰?”媽媽在每次大查前問。“不怕病毒壞蛋的小勇士!”醫生拿著翼狀的長長的骨穿針靠近,圓圓便一邊哭,一邊自己爬上病床,抱著膝蓋,把身體彎成一個“完美的圓形”;做腰穿時,又“像小樹一樣趴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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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圓圓和她的繪本

送外賣相比便成了鬆快的事。“男人都是自己扛,我們得消化好了情緒再回家。”聚一塊兒抽抽煙,吹吹風,說說話,心頭能鬆快些。回到家,他們又變成一塊海綿,要吸收家裏的壞情緒,哄孩子,哄老婆。

圓圓在上海治療時,徐林軍晚上去高檔酒店的後廚,鑽進管道洗油汙,堿水順著胳膊往下流,在腋窩下燒出半個拳頭大小的泡。他一直沒告訴老婆。“我們就像家裏的發動機,不敢停。停了整個家都停了”。桌上最勤快的那個騎手,在過去一年跑了17774公裏,幾乎繞了赤道半圈。

所以勒勒褲腰帶也得參加這場聚會。他們服郭楊。她不容易,三十歲的女人,自己扛家。

她的故事他們也聽懂了。明麵上,是她老公摔了,雙腳粉碎性骨折,不過一周,一歲的孩子查出病,一家人來了燕郊。但故事還夾著暗層:孩子生病了,大人心裏都不好過。老公家的房子賣了,她公公搬去了和她爸一起住。她想,老公家出錢了,她可以出力。又想,外人會傳閑話,說孩子是她肚子生的,她“禍禍”了全家。她每天多受些累,全家人的情緒都有出口。

這一重共鳴,也隻有“我們”懂。是最後的尊嚴,用跑單最勤的那位騎手的話說,“掙不來大錢,還掙不來每個月的生活費嗎”。一天跑夠五十單,每個月有收入,能租樓房,能給孩子買菜吃,不用厚臉皮伸手向親友討,把開口借錢的機會留到最緊急的時候。

“燕郊是穀底,也是重生的地方。”他們把移植那天當成孩子的新生日,這之後,多活一天就是多掙一天。張偉解釋為什麽要發這麽多朋友圈——也是給借他錢的人看的,“告訴他們我在好好生活了”。

送單一有空隙,張偉就晃著胖身子,又唱又跳。拍好抖音,他第一時間發給老婆孩子。他等著孩子有一天主動找他,一起站在鏡頭前。生病後,孩子一直抗拒拍照。

一單,一單,又一單,“就像和孩子一起努力”。雞西騎手把微信名換成了“大努力”——他把“我要努力”讀快了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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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家和公寓窗外,不遠處的樓房就是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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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塊錢

病友越來越多,事情起了變化。“道培病友燕郊美團群”也變得熱鬧。

“雨天路滑,新入職的戰友,安全駕駛”“電壓低於64伏就找地方換電”“四個換電的地方知道不”,老騎手們嘮嘮叨叨,像張偉一樣愛張羅。

他們給新騎手推薦兩塊錢的“騎手麵”。在站點對麵的一家牛肉麵店,兩點一過,穿著騎手服就能買。足足半斤白麵,牛肉清湯,還能加香菜。桌上有免費的醋和辣椒,可以拌著吃。

他們一般吃得快,大口大口,呼嚕呼嚕。湯水吃麵,吃慢了就結成大坨子。“新人去吃吧,我們都快吃吐了。”老騎手在群裏開玩笑,但轉天自己還是去光顧。李奇的經驗是:餓極了去吃,餓極了吃啥都香。

“一食壓百病”,他們愛這麽說。一個午後,雞西騎手走進麵店,一臉愁容。他剛拿到女兒的大查報告,有指標不太好。他不吃飯,一直念叨。其他騎手幫著分析,這情況他們的孩子也遇過。又朝他吼,“你可不能倒”。張偉給他買來一碗麵。

蔡利飛有時也來。一位騎手拿他開涮,“嗨——你來這幹嘛,這是窮人吃飯的地方”。蔡利飛笑嗬嗬,回擊,“那你還加蛋”。加一顆蛋兩塊錢。

窮到無路可退,還有什麽笑不出來。兩個老騎手沒來參加這場聚會,他們還是舍不得花錢買烤肉買啤酒。桌上有人調侃他們,“掉錢眼裏了”。其他人大笑。但過了會,大夥兒聊起這兩個騎手的景況,一個的孩子打了療,現在站不起來,還有一個,大女兒得白血病走了,兒子又得了這病,他和白血病幹了13年的仗。場子又靜默了。

他們算了一筆賬,現在這時代,如果孩子沒得這病,手腳勤快些,怎麽都能過好日子。再一算,在大病麵前,富人也沒特權。台灣富商郭台銘的弟弟也是這醫院治的,陸道培院士親自出手,花了上億,還是走了。

又有人苦笑。還是算點實際的吧。郭楊和李奇碰杯,說“省下的就是掙的”。省兩塊錢,可以去菜攤子上買幾根菜。再省兩塊,買半塊肉,再省兩塊,買一條小魚,隻給孩子吃。菜販心善,願意這樣零賣給病友。省四份兩塊錢,買一大桶礦泉水,給孩子做飯用。省八份,能買上一根牛尾巴。

如果一個家庭自付的醫療費用超過家庭可支付能力的
40%,在衛生經濟學裏被稱為“災難性醫療支出”。以此作標準,這張桌上的騎手都是徹頭徹尾的窮光蛋。

能交換的隻有省錢的法子。進口藥貴,小小孩一次隻能打三分之一,可以去“小白村”的小診所,和病友“拚著打”。在家和公寓,大孩子躥個了,穿不下的衣服給小孩子,小孩子穿不下的給小小孩。

郭楊每天6點就起床,等7點係統派單。她會吃三個大饅頭,一直跑單到晚上。遇到不識得的路,她在群裏問一聲,有人秒回,不過一分鍾,又有師兄打來語音電話。“謝謝家人們。”當騎手不過三天,她一天就能跑三十單了。

62個白血病兒家長,在燕郊送外賣

圖|努力的一天在這裏開始了

李奇總叮囑郭楊,跑慢一點,穩穩的,一單一單接。他把這個老鄉認作妹妹。他去看過郭楊的孩子。可這娃一見麵就衝他喊“爺爺”。他是1984年生的,不過37歲。郭楊把這事兒在桌上一講,大夥兒都笑。

“他娃生病那麽長時間,人被折磨的,滄桑”。郭楊護著師父。他厲害,送單不用看導航,熟門熟路。有難送或者時間緊的單,新人送不來,站長都調配給他。

過了八點,夜色降臨燕郊時,郭楊的老公拄著拐杖,出門陪她送單。他買了一輛二手電動三輪車,緊跟著郭楊。五個輪子在擁堵的車流裏穿梭自如。他們路過一個二手房交易中心,大幅廣告上寫著,“為夢想奮鬥在北京,為愛安家在燕郊”。

62個白血病兒家長,在燕郊送外賣

圖|晚上,郭楊和她老公一塊出門送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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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鳥小鎮

大眾媒體喜歡描述類似的燕郊故事,它在北京邊緣,像一個退處。人們對它既愛又恨。比如那些在北京買不了房而湧向燕郊,在房價高點被套牢的人。

“每一個來燕郊的人,都是為了離開燕郊”,一位在燕郊買房的人在新聞裏說。燕郊的這一麵,小白騎手有更強的痛感。他們比普通人更渴望掙脫這種被困住的臨時生活。有些病友終於離開了,當醫生宣布孩子的死訊,他們會包下一輛救護車,連夜將孩子送回老家。

被迫降落,再掙紮地融入後,他們慢慢發現,燕郊不止是這樣。燕郊人挺好的,郭楊說。有次她獨自去潮白河邊散步。兩三個年輕人在河邊燒烤。他們邀請她加入。大夥兒吃肉喝酒,寒暄著為什麽落腳燕郊。郭楊說起自己的軌跡。一個年輕人馬上掏出手機,要給她轉兩百塊錢。

還有李奇,那個店主向他揮拳時,他默默挨了。“慫沒有關係,隻要平平安安就行。”哪怕這個老板吐口痰在他臉上,他也不會動手。他長得粗野,少年遊冶時憑這副長相壯聲勢。他想起兒子的籌款鏈接轉到朋友圈時,有燕郊的商戶幫忙捐過款,十塊,二十塊。

去年冬天寒潮時,他和一個騎手在零下13℃的戶外等餐,凍得哆嗦。一個老板把他們讓進了屋,給他們燒了熱菜吃,兩菜一湯。這樣的雨雪天,單不好送,運力緊張。但這時小白騎手都不請假,尤其頂事。他們會說,“老蔡需要我們”。去年那場大雪,那個舍不得花錢參加聚會的騎手第一次跑成了“單王”。

燕郊是一個典型的落腳城市。在作家桑德斯的定義下,它是城市邊緣的聚落,為外來人口提供過渡性的落腳功能,但充滿活力,“經常會發展出融合各種不同元素而又充滿保護性的新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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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隊伍越來越大,著黑衣者為站長蔡利飛

從2012年開始,燕郊人口數量暴增,也是在這一年,陸道培醫院落戶燕郊。這個小鎮隨即急速生長。2015年,美團外賣在燕郊開城,這意味著這裏聚集起足量的人口,足量的就業和消費需求。

因為大批“癌症移民”的到來,一些公益機構和民間誌願組織也陸續落地燕郊。他們可以從中尋求幫助。蔡利飛告訴大家,美團設立了一項專門幫扶騎手患病孩子的“袋鼠寶貝公益計劃”,他們可以申請。在燕郊,目前累計已經有15個“小白騎手”獲得了幫扶,其他人在陸續申請中。

就在最近,受這個特殊的站點啟發,美團的同舟計劃還為這一類騎手新增了“申訴審核綠色通道”、“寶貝陪伴日”兩項幫扶政策。蔡利飛給大家解釋,這意味著如果他們因照顧子女等原因造成訂單超時、差評,可以快速審核。他們還能根據實際情況靈活排班,在每月的固定休息時間外,額外有一天可以陪伴孩子。

“圓圓的命是社會給的。”
徐林軍的妻子感激這些能觸及的援手,即使他們還欠著大量的債。圓圓在兩個圓裏從2歲長到4歲。她是個機靈的女孩。她能在臥室貼的中國地圖上準確指出寧波在哪。徐林軍指給她看過一次,她就記住了。

“我想回寧波。”她指著地圖上的圓,“寧波的外麵是海”。

“那燕郊有海嗎?”

“有,潮白河”。

如果指標正常,圓圓會迎來短暫的假期。她會被帶去潮白河邊。春天,沿河綠樹成蔭,黑天鵝飛起飛落,蕩起水波。冬天,潮白河結成一大片結實的冰麵,徐林軍拿著塑料筐當冰車,拉著她一圈圈打轉。潮白河的對岸就是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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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十一點了,聚會該散了。他們把杯裏瓶裏的最後一點酒都喝下肚去。“大家有空到寧波玩,我給你們帶路。”走出攤子前,徐林軍招呼了一句。

去年為女兒辦理醫保轉移時,他回過寧波。寧波有個院士公園,他想裏麵應該也有“陸道培”。他還沒見過這個老鄉。有時這個血液病專家會來燕郊出診,但他們掛不上號。

他在寧波五月的日頭下,一個一個找。公園裏有一百個院士雕像,他找了半小時。

在一片參天的樟樹前,終於找到了。他拿起手機,和“陸道培”合了張影。他站在前景,用手擋著陽光,一頭發黑白交雜。雕像背後一片綠色,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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