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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跑的“賞金獵人”:能吃苦,梁晶半月跑3場獎金2萬

越野跑的“賞金獵人”:能吃苦,梁晶半月跑3場獎金2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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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普龍一眼就找到了徒弟梁晶遇難的地方,那裏留著兩個雙膝跪地的坑印,以及一個沒有用完的能量膠。

5月23日,趕到甘肅白銀之前,魏普龍就和其他幾個跑圈的朋友決定,要找到梁晶遇難的準確位置,還原他最後的生命軌跡,以後憑吊亡靈時,能有一個寄托的地方。

第二天,他和另外8人,根據梁晶參賽時的GPS軌跡,在軌跡的終點處,也就是賽道CP3到CP4之間,找到了那兩個坑印。

坑印前方80米處有一個窯洞。5月27日深夜,剛剛從白銀回到合肥的魏普龍告訴作者,如果梁晶再往前爬80米,或許就能幸免於難。

64歲的魏普龍是合肥馬拉鬆協會會長,在跑圈頗有聲望,還創辦了中國馬拉鬆博物館。他是梁晶的師傅,從2012年開始指導梁晶跑馬拉鬆和越野賽。

在5月22日舉行的白銀市黃河石林百公裏越野賽中,因為突發天氣原因,共有21名參賽者遇難,其中包括跑在前三位的梁晶、曹鵬飛、黃印斌,他們都是越野賽的“大神”(對成績優異者的尊稱)。三人遇難的位置相距不遠,梁晶比其他兩人向前了一兩百米,但依然被冰雹、雷雨、大風帶走了生命。

如果不是這次意外,外界很多人都不知道有梁晶這樣一群“以跑為生”的“賞金獵人”。“賞金獵人”泛指那些通過完成高難度任務來獲取高額賞金的傳奇人物。不過,越野賽道上的這些“賞金獵人”,獲得的賞金並不高。

根據2020國際越野跑協會(ITRA)排名,梁晶的綜合表現指數排到世界第八位,在中國排名第一。不過,由於山地越野賽比較小眾,非奧運項目,梁晶這樣的頂級選手在主流社會受到的關注不多,主要依靠各個賽事幾千、上萬元的獎金生活。

梁晶之外,同日遇難的曹鵬飛、黃印斌等人都屬於這個群體。

三場比賽2.2萬獎金

5月22日舉行的這場百公裏越野賽,是梁晶在今年5月份參加的第四場比賽。

根據梁晶抖音號上的信息,5月2日、5月9日、5月15日,他分別前往江西贛州、浙江杭州、廣東韶關參加了3場越野賽,累計跑了242公裏。不過,運氣不太好,在獎金較多的贛州、韶關越野賽中,他分別以24分鍾、34分鍾的弱勢屈居亞軍;而在獎金較低的杭州戴村山地馬拉鬆中,他獲得了冠軍。

據作者統計,2.2萬元的獎金,是他這三場比賽的回報。

白銀的這場越野賽,本該是梁晶一場“豐收”的賽事。公開資料顯示,從2018年首屆比賽開始,梁晶就一直參賽,並獲得了前三屆的冠軍,每一次都會有1.5萬元的獎金。本屆賽事,他的號碼牌被打上了“M001”的數字,這也是賽事方對他此前成績的表彰和本屆賽事的期望。

一個月三四場比賽,對於梁晶來說不是難事,他一直都是跑圈裏的“勞模”。據魏普龍介紹,兩三年前的某個月,梁晶一口氣跑了9場比賽,還向別人炫耀自己多能跑。

魏普龍告訴作者,自己得知後非常生氣,把梁晶狠狠地訓一頓。不過,作為師父,魏普龍理解梁晶的選擇。“他確實是熱愛奔跑,奔跑能給他帶來尊嚴,而且高頻率地參賽也是為了生活。他有時會在朋友圈裏說,要給孩子掙奶粉錢,他想要多拿一些獎金。”他向作者感歎道。

在國內,山地越野賽還是一個小眾賽事。根據ITRA數據,截至2020年,國內越野賽的參與人數為101592人,與龐大的馬拉鬆參賽人數無法同日而語。

作者綜合多位業內人士說法獲悉,這項賽事非奧運項目,很少會有省級田徑隊組織團隊專門訓練,那些頂級選手們大多處於“無組織”的狀態,自己管理、自己訓練、自己參賽。探路者、薩洛蒙等運動品牌會將這些頂級選手簽約下來,組建跑團,但管理比較鬆散,簽約費也不多。

各個賽事的獎金是他們主要的收入來源,但與城市馬拉鬆動輒十萬、幾十萬的獎金相比,山地越野賽的獎金要少很多,一般不超過兩萬,有時隻有幾千,大多數還沒有獎金。隻有多跑有獎金的賽事,才能獲得更多收入。

“為了萬把塊錢獎金,誰能想到會把命給搭進去。”白銀賽事悲劇發生後,魏黎明久久難以釋懷。他是一名越野愛好者,曾經組織過大理雙廊越野賽,與圈內的不少大神相識。

在白銀這場賽事中,黃關軍的遭遇最令魏黎明感到唏噓。黃關軍是一個聾啞人,2019年曾獲得全國第十屆殘運會全程馬拉鬆冠軍。白銀賽事是他第一次參加百公裏越野賽。遇難時,他跑在了所有參賽者的第六位,如果能夠把這個排名保持下去,他將獲得6000元的獎金。

他非常渴望獲獎。根據騰訊新聞《穀雨實驗室》的文章,當天開跑之前,黃關軍給好友發了條微信:如果能夠站上領獎台,可能會有額外的獎勵金額。

以奔跑為生的草根“獵人”

“險、虐、奇”是越野賽的主要特征。與平坦的城市馬拉鬆相比,越野賽一般會選擇在山林中進行,對選手的耐力、適應能力有更高的要求。在百公裏賽事中,頂級選手約需要8個小時才能完賽,普通選手若能在20個小時內完賽,就算優秀了。

在跑圈,有一個充滿詩意的說法——“馬拉鬆的歸宿是越野”。一位越野賽愛好者向作者解釋,這是因為一些跑者在厭倦了城市馬拉鬆的單調乏味之後,想去山林中奔跑,呼吸新鮮空氣,欣賞美麗景色,以及挑戰自己的極限。據他介紹,在國內10萬越野賽選手中,有不少和他一樣是來自城市的中產。

當然,跑在最前麵的還是那些以此為生的“賞金獵人”們。

2014年5月31日,是魏普龍記憶猶新的一天。那一天,梁晶以2小時42分的成績取得了合肥(環巢)馬拉鬆邀請賽第四名的成績。魏普龍清楚地記得,當梁晶從賽事方那裏接過7000元的獎金時,梁晶的手在微微顫抖——那是他當時一個月工資的兩倍。

從那之後,梁晶有了辭掉工作做專業運動員的想法。

公開資料顯示,梁晶出生在安徽省池州市的農村,家境普通,2008年—2012年在安徽大學江淮學院讀書。那是一所三本學校,就業前景一般。畢業後,他在一家酒店做傳菜員,每個月領著三千多塊錢的工資。在遇到師傅魏普龍之前,梁晶從未受到過專業訓練。

事實上,越野賽道上那些“賞金獵人”們,大多出生在農村,憑借著長跑的天賦和努力,取得一定成績後,隨即以奔跑為生。

在ITRA的排行榜上,僅次於梁晶的國內選手是趙家駒,他和梁晶都是探路者飛躍隊的簽約運動員。梁晶去世之後,作為隊友兼好友,趙家駒也趕到了甘肅白銀,並於5月24日早上與魏普龍一同上山尋找梁晶遇難的地點。

2019年8月,趙家駒在張家口參加斯巴達勇士亞太區錦標賽,在領先第二名6分鍾的優勢下,昏倒在了終點前1公裏處。他在後來接受采訪時坦言,當時自己太想贏了,因為贏了之後就可以直接晉級世錦賽,但最後衝得太猛,輸給了低血糖。

趙家駒曾向媒體自嘲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草根。公開信息顯示,2014年,19歲的趙家駒才開始接觸跑步,並逐步成為一名專業運動員,梁晶還是他的領路人。那幾年,趙家駒在武漢送外賣,別人騎電動車送,他就用雙腿跑。

ITRA排行榜女子組國內排名第一的姚妙也是草根出身。據了解姚妙的人士介紹,她在貴州上過體校,但畢業之後四處打工,曾在江西上饒白天跟姐姐學化妝,晚上去健身房當教練。後來遇到了跑圈的另一位“大神”祁敏,隨後成為職業選手。

在白銀賽事中遇難的黃印斌,是西安體育學院畢業。公開信息顯示,他在未成年時,就出去打工,做過廚師、瓦匠、搬運工。打工期間,有一次在工地附近的操場跑步時,被教練看中,後來才被西安體育學院破格錄取。

一位曾在比賽中接觸過這些專業選手的業餘跑者對作者表示,這些越野賽的“賞金獵人”都“非常樸實非常底層”。“(他們)主要沒學曆也沒通道,社會關係網狹窄。”他形容道,“就像以前碼頭工人靠扛活掙生計。”

不過,這些出身草根的“賞金獵人”們,也像其他賽事的運動員一樣,有時會代表國家參加一些國際賽事。

2019年4月,環富士山超級越野賽在日本舉行,那是一場受到全世界越野、馬拉鬆愛好者關注的國際賽事,梁晶最終獲得了亞軍,這也是亞洲選手的最好成績。魏普龍回憶稱,當時梁晶受到了各大日本媒體的關注,像個巨星一樣,站在閃光燈下。

不過,由於這項賽事在國內的知名度不高,回國時,梁晶仍像往常一樣,一身疲憊地拖著行李箱走出機場。

據多位業內人士透露,這類以越野賽為生的選手中,像梁晶這樣的頂級選手,獎金、簽約費、讚助費加起來,一年可以賺到四五十萬。但如果受傷,成績不好,收入也會銳減,少的時候,一年也隻有幾萬塊錢。

“對自己夠狠”

5月27日,魏普龍從甘肅返回到安徽合肥,當他看到院子裏養的50隻雞後,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流。之前,梁晶每次跑完比賽後,魏普龍經常會給他燉一隻雞吃,補充營養。如今,魏普龍再也不能給自己的愛徒燉雞吃了。

頂級運動員會有專業人士負責營養,但是對於越野賽那些收入不高的運動員來說,隻能用一些土辦法保持營養。

魏普龍與梁晶相識於2012年,當時,魏普龍在合肥奧體中心跑步,注意到了梁晶。他的腿部肌肉發達,身體協調性好,身上還有適合長跑的條狀肌。更重要的是,一說話就憨笑的梁晶,有著常人沒有的堅韌和耐力。

“很多人在跑個50圈之後,就不想跑了,但是梁晶停不下來,他還會繼續給自己加量。”魏普龍向作者回憶說。

那段時間,梁晶會在健身房訓練,一跑就是三四十公裏,老板甚至開玩笑說,你再這樣跑,我就要多收錢了,因為跑步機的磨損太厲害了。晚上九點半健身房關門後,梁晶還經常會去合肥第一高樓國際金融中心爬樓,從一樓爬到六十幾樓。

就是因為有這些艱苦的訓練,梁晶才能在短時間內達到世界級水準。

“有天賦,對自己夠狠,訓練刻苦,這個圈子的高手們都是這樣。”魏黎明向作者感歎。魏黎明一年會跑三四場越野賽,長時間的訓練、奔跑也已經將他曬得黝黑。

無論是奔跑距離,還是賽道的複雜性,越野賽都要比城市馬拉鬆難度大很多。不過,這項賽事對速度要求沒有那麽高,要求更高的是意誌力和耐力。同時,由於獎金少,一些頂級馬拉鬆選手不願參賽,這對於那些馬拉鬆成績優異但不算頂級的選手來說,是一個機會。

這項賽事有多虐?從奔跑時間和距離上就可以看出。

公開信息顯示,在奔跑距離上,常見的百公裏並不是越野賽極限,還有161公裏、300公裏等超長距離的賽事。此外,還有另一種賽事模式,如在12小時或24小時、48小時內,看誰跑得更遠。梁晶就是12小時和24小時兩個項目的國內記錄保持者。

梁晶對自己一直都“夠狠”。在2018年中國台北舉辦的48小時超級馬拉鬆賽事上,賽前發著低燒的梁晶堅持參賽,並且一直保持在前兩名,但最終在連續跑了29個小時之後選擇放棄——他實在跑不動了。魏普龍向作者回憶,當時梁晶的膝蓋已經腫得像個饅頭。

除了在訓練、比賽上對自己“狠”之外,生活中的梁晶也非常能吃苦。

早些年,因為沒有名氣,收入不高,為了節省參賽費用,梁晶經常會坐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去參賽。魏普龍批評過他,讓他買張高鐵票,對自己好一點,但迎來的隻是梁晶標誌性的憨笑。

這也是為何越野賽“賞金獵人”多為草根的原因——吃苦耐勞是這個職業的最大要求之一。

在這次白銀賽事遇難的21人中,除梁晶、曹鵬飛、黃印斌、黃關軍等之外,還有高原鐵人三項俱樂部成員黃睿、深圳跑圈名將吳攀榮、長葛馬拉鬆協會聯合創始人許聰華等,他們都有超過常人的耐力、意誌力和生存能力。

魏黎明向作者感歎,一般情況下,賽事主辦方擔心的往往是普通選手,對高手們倒比較放心,但這一次,遇難的正是那些跑在前麵的選手。

“比賽太頻繁,選手不夠用了”

黃河石林百公裏越野賽的事故發生之後,目前,後續的馬拉鬆、越野賽幾乎全部被叫停。對於這項方興未艾的賽事,整個跑圈也陷入了反思。

榮偉斌是南方衛視知名主持人,同時也是越野賽愛好者、廣州100越野賽的形象大使。他向作者介紹,山地越野賽和馬拉鬆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比賽,前者的風險性要大很多。最近幾年,賽事越來越多,參加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對賽事的認知度卻沒有提高。

“現在的比賽太頻繁了,選手都不夠用了。”榮偉斌向作者感歎。

他認為,暫時叫停此類賽事並不是壞事,可以讓賽事方、參與者認識到安全的重要性。不過,他也表示,與國外相比,國內目前的越野賽並不算多,仍處於起步階段,隻是因為基數小,就顯得發展比較快了。

越來越多的賽事,對於“賞金獵人”們來說,意味著他們可以獲得更多的獎金。如今,賽事被叫停,他們的職業生涯暫時不明。

事實上,早在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國內外的不少賽事無法舉行,這批職業選手的生活就已經受到了影響。

與梁晶在5月22日同時遇難的黃印斌是青海人。據魏黎明回憶,和梁晶一樣,黃印斌也非常憨厚、客氣,麵食做得很好,朋友們聚餐時,他經常會做幾道麵食。去年疫情期間,他曾無奈地對魏黎明說,如果實在跑不下去了,就回去開個麵館。

與此同時,一些賽事執行公司的日子也會越來越難。

魏黎明和朋友合開了一家體育公司,並在2018年舉辦了大理雙廊的越野賽事。不過,那場比賽隻是想為越野愛好者提供一個風景優美的奔跑賽道,商業性不足。同時,由於沒有政府專項經費的支持,一場賽事辦下來,他的公司也虧了不少錢。

如今,各地賽事被叫停,魏黎明覺得這項賽事在國內的生存空間將會更小,他決定注銷公司,不再組織比賽了。不過,他也認為,即便是小公司、小賽事生存會越來越困難,但大的公司和賽事,可能會有相對較好的發展。

“如果沒有政府經費的支持,一場賽事是很難賺到錢的,讚助商一般隻會讚助一些衣服、礦泉水之類的,真正拿出真金白銀來讚助的很少。”魏黎明向作者感歎。

2019年,首屆廣州100越野賽開跑時,榮偉斌參加了,但遺憾的是他沒有完賽。當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距離終點隻有十幾公裏,但他收到了主辦方的通知,要求終止比賽。跑道位於廣州白雲山,山上有很多電線杆,而當時的天氣預報說會有雷暴天氣,主辦方就決定提前終止比賽,安排車輛將參賽者接了出去。

“我們當時都很懊惱,去找主辦方理論。但冷靜下來後,就理解主辦方的決定。”榮偉斌向作者感歎,“主辦方要有足夠的經驗和勇氣,該終止比賽,就要終止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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