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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家收到陌生人千萬遺產,因為她毀掉一種“療法”

2016年5月30日是星期一,像往常一樣,54歲的埃琳娜·卡塔內奧(Elena
Cattaneo)在自己實驗室裏。電話響起,是她的助理。他說,“有一個消息,你最好先坐下再聽”。卡塔內奧隨後發現,自己收到了150萬歐元。

她從未見過或聽說這個弗蘭科·菲奧裏尼(Franco
Fiorini),而現在,他卻留給了她相當於1165萬人民幣的一筆財富。真真切切,不是惡作劇。

科學家收到陌生人千萬遺產,因為她毀掉一種“療法”

埃琳娜·卡塔內奧是意大利藥學和神經學教授,也是意大利終身參議員。| thetimes.co.uk

捐錢給科學機構或者研究項目,常見。指定捐給某個科學家,罕有。為什麽是卡塔內奧?當然,她是頂尖科學家。許多意大利人都知道米蘭大學這位著名的藥理學家和神經學家。但這次的捐款——用意大利神經學家圖利奧·波茲安(Tullio
Pozzan)的話說——是科學傳播的勝利。故事要從七年前說起。那是關於一個“幹細胞新療法”的漫長戰爭。

第一戰:藥品管理局開鍘

2009年,意大利的一個私人組織“耐力基金會”(Stamina
Foundation)開始向絕症病人兜售一種幹細胞新療法。從人的骨髓中可以收集到幹細胞,但這些幹細胞通常隻能分化為脂肪細胞、骨細胞和軟骨細胞。這一次,耐力基金會創始人達維德·萬濃尼(Davide
Vannoni)宣稱,從患者骨髓收集來的幹細胞,經視黃酸處理後,可分化成神經細胞和多種組織。將這些混合細胞再注射回原患者體內,可以抗感染、消炎症、促進血管生長;能治療帕金森病、阿爾茨海默症、肌肉萎縮症、脊髓性肌萎縮等等,簡直是無所不能治的萬靈藥。

用萬濃尼的話說,“不管什麽疾病,總有一種細胞會起作用”。他還宣稱,2004年已經用這種自創療法在俄羅斯治好了一個麵癱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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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力基金會創始人達維德·萬濃尼 | luciogiordano.wordpress.com

聽上去很美,然而,沒有證據支持這些臨床療效。萬濃尼並非醫生,不是生物研究者,更重要的是,他不曾就這個“幹細胞療法”發表任何一篇經同行評議的論文。2012年5月,意大利藥品管理局(AIFA)檢查了耐力基金會位於布雷西亞(Brescia)的實驗室,發現實驗室管理混亂,根本無法保證培養出來的細胞不受汙染,還有實驗方案語焉不詳,缺乏患者隨訪等等問題。為保護病人權益,意大利藥品管理局隨即關閉了耐力基金會的實驗室,禁止他們繼續“治療病人”。

第一輪:意大利藥品管理局勝。但這隻是戰鬥的開始。

第二戰:患者們抗議上訴

在意大利,法律規定了絕症病人在無藥可醫且情況緊急時,可以使用尚未被批準的療法,這叫“關懷使用”(compassionate
use),費用由政府買單。這些法律的目的,本是讓絕症病人能得到及時救助,獲取一些還沒走完審批流程、但已被衛生部門初步判定為“有療效”的治療。

然而,意大利的法律體係裏缺了一個東西——意大利版的“道伯特標準”(Daubert
standard)。這個標準來自美國法律體係,要求法官身為“看門人”,必須按嚴格標準來決定哪些“專家證言”和“科學證據”可以成為呈堂證供。譬如說,隻有“按照科學方法得出的結論”才算“科學知識”,“是否經同行評議”,“是否被科學界普遍接受”也是重要的輔助判斷標準。除了美國,加拿大和英國也采納了類似規則。

不幸的是,意大利沒有本土版道伯特規則,在法庭上,“科學”、“專家”、“療效”的標準模糊不清,這就給了耐力“運作”的空間。在耐力基金會召集下,一些將耐力的幹細胞療法視為最後希望的患者集體抗議並訴諸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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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相信耐力基金會的幹細胞療法能起效,部分示威者呼籲政府允許病人接受這種治療。| nature.com

起訴的450位患者中,逾半得到了法院的支持。多家意大利地方法院判定,患者有權接受來自耐力基金會的細胞和治療。

第二輪戰果,意大利法院助攻,耐力基金會勝。

諷刺的是,正是這些法院強製治療,帶來了這個幹細胞療法的第一篇正經研究論文——2012年10月,Burlo
Garafalo兒童醫院的醫生們在《神經肌肉疾病》(Neuromuscular
Disorders)期刊上表示,五名I型脊髓性肌萎縮兒童在接受耐力的幹細胞治療後“沒有改變病程”,換言之,治療無效。

萬濃尼對此的回應是,失敗原因是醫生的鍋,醫生不懂用他的混合細胞。

第三戰:科學家誌願入場

就是在這時候,卡塔內奧忍無可忍,從“關注者”轉成了“行動者”。她自己就是幹細胞研究者,在米蘭大學研究亨廷頓氏病。她深知,目前還沒有將骨髓細胞轉化成神經細胞的可靠辦法。如果耐力基金會真能做到,就是科學技術上的重大突破,但他們在自稱“我能”的同時又拒絕公布具體技術細節——科學家的本能反應是,這很可疑。

在科學共同體裏,卡塔內奧找到了戰友。她聯係上了同樣做幹細胞研究的另兩位專家保羅·比安科(Paolo
Bianco)、米歇爾·德盧卡(Michele De
Luca),再加上卡塔內奧長期合作一起研究的一位生物倫理學家吉爾伯托·科貝裏尼(Gilberto
Corbellini)。在媒體不報道,醫生不合作,政府機構不上心的情況下,2012年冬季,這群科學家們開始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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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塔內奧的戰友們——保羅·比安科(左)、米歇爾·德盧卡(中)、吉爾伯托·科貝裏尼(右)。| abcd-it.org
、cmr.unimore.it、web.uniroma1.it

戰鬥計劃分四步

第一步

研究耐力的療法細節。收集安全和療效方麵的證據。他們發現,2010年美國專利局就已經拒絕了耐力的專利申請,理由之一是所述方案不太可能得到那些分化的細胞。不止如此,耐力造假的證據也浮出水麵。那份編號為12/964,941的美國專利申請材料中,有些關鍵圖片根本是從其他人的論文裏偷來的。比如一張已分化的神經細胞,就和2003年一篇俄羅斯和烏克蘭團隊發的論文裏的圖片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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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力專利申請中的圖3(上);和2003論文中的圖片(下)對比。| nature.com

第二步

調查耐力基金會。結果發現,這個自稱私人慈善組織的地址,是一家商業公司Medestea。Medestea公司還曾因為給膳食補充劑做誤導性廣告而被罰款。科學家們還發現,萬濃尼在不斷遊說官員和議員,要將這個療法納入健保由國家健保資金給付,同時還要政府部門不監管這個療法。(不要監管要買單,閣下怎麽不去搶?)

第三步

持續發聲,保持清晰和理性。

找患者——給患者組織寫郵件,逐一回複患者們的疑慮。

找醫生——聯係耐力基金會的合作醫院,經溝通,許多醫生主動和耐力基金會結束合作。

找媒體——每周都給報刊寫評論,接受采訪,提醒公眾這種“新療法”缺乏科學依據。電視媒體除外,因為科學家們發現,電視節目容易被情感淹沒,不適合提供理性證據。

找政府——科學家們一起準備了關於這個療法的至少6種卷宗,幾十個ppt。其中一個卷宗就長達40頁,他們用盡渠道、遞交給每一個能聯係到的官員。同時,他們天天找意大利醫療口的警察溝通。

第四步

堅持堅持再堅持。這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科學家們在人力、財力、廣告宣傳和政治勢力上都不占優。好幾次,耐力基金會在輿論、政治或商業上占了上風。科學家們隻得不斷碰頭,商討新的戰鬥計劃。

第三輪戰果,科學家……屢敗屢戰。

第四戰:衛生部撒錢研究

2013年3月,在萬濃尼沒有提供體外細胞實驗結果,沒有提供動物實驗結果的情況下,時任意大利衛生部部長雷納托·巴爾杜齊(Renato
Balduzzi)允許耐力基金會繼續“治療32名終末期病人”,其中許多甚至是兒童。盡管卡塔內奧等人聯係到十三名科學家,共同署名發表了一封給巴爾杜齊的公開信,呼籲他尊重科學證據,不要批準可疑療法,但巴爾杜齊沒有改變主意。

2013年5月,在患者壓力下,意大利國民健保和議會同意資助耐力基金會390萬歐元(約3029萬人民幣)來研究這個幹細胞療法。萬濃尼春風得意,說這場紛爭給他帶來了9000名新患者。他還呼籲法律進一步放鬆監管,好讓他擴大治療範圍。

萬濃尼高興得太早了。

390萬歐元研究基金,沒那麽好拿。萬濃尼此前對於如何製備注射用細胞總是諱莫如深,但在臨床試驗要求下,他不得不提供自己製備細胞的方案。意大利衛生部任命的科學委員會迅速發現,按照萬濃尼的方案,最終出來的細胞不但不能確定種類,而且不清楚有無受病原體汙染。委員會還檢查了耐力基金會此前冷凍起來的製備細胞,發現全是血細胞,沒有一個神經元——這種玩意不可能治療神經疾病。

2013年8月,時任意大利總統喬治·納波利塔諾(Giorgio
Napolitano)任命卡塔內奧為終身參議員(senator-for-life),以表彰她在促進科學上的貢獻。對卡塔內奧來說,這個任命意味著榮耀,更意味著她將成為科學界在政界的戰鬥前鋒。她做到了。卡塔內奧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動參議院調查耐力基金會。經過25場聽證會,政府收集到了一些關鍵證據——假如沒有政府介入,這些一手資料外人根本無從獲得。2013年10月,耐力基金會的臨床試驗被叫停。2013年12月,意大利衛生部宣布,此前接受耐力基金會方案治療的32名病人,狀況沒有改善。

對於耐力基金會的調查又持續了半年。期間意大利衛生部還任命了全新的科學委員會——所有曾公開反對過耐力基金會的科學家都以“帶有偏見”的理由被撤換。但新委員會調查後,仍然得出了一樣的結論——萬濃尼的“療法”,根本無效。

第五戰:法庭的最終裁決

2014年4月,萬濃尼被意大利檢方以欺詐公款罪提起公訴。2014年8月,意大利都靈法院判決耐力基金會必須停止一切“治療”,並收繳了他們的一切設備。2014年5月,歐洲人權法庭裁決,即使是“關懷使用”的療法,也必須有科學證據支持。

從此以後,絕望的患者,不會再輕易被欺詐,被利用,被盤剝。至少在意大利是如此。

回望這場戰爭,轉折點出現在科學家入場的時刻。他們自帶幹糧,堅持兩年。即使麵對來自耐力基金會的詆毀,即使被患者誤解成“阻擋救命療法”的惡人,即使收到辱罵恐嚇信,即使自己所在的大學被電郵轟炸、服務器被黑客攻擊,即使自己實驗室附近有身份不明者徘徊不去……也永不放棄,永不屈服於那種“夠了,我已做了我能做的一切”的感覺。

兩年裏,為了答疑解惑,這群科學家們不曾拒絕任何一個關於耐力基金會的講座邀約——無論邀請方是社團、患者組織、教師學生還是別的什麽人。卡塔內奧、比安科、德盧卡這幾個領頭的科學家,每人都犧牲了60-80周的實驗時間——他們雖然在夜裏努力加班,也還是失去了許多做研究、發論文的機會。

2014年,卡塔內奧、比安科、德盧卡三人一起榮獲國際幹細胞研究學會(ISSCR)的公共服務獎(Public Service
Award)。

實至,名歸。

當硝煙散盡,卡塔內奧終於可以回歸實驗室。她在《自然》上撰文回顧這場戰鬥——

“科學家最喜歡的事,當然是和誌同道合的同事一起在實驗室裏工作。但有時,他們也必須在別處挺身而出,哪怕這意味著收到恐嚇信並錯過基金的申請期限。當意大利的健保係統和病人們的利益被過鬆的臨床標準威脅時,有些人就會離開舒適的實驗室和辦公室,去為循證科學而戰,我們亦是其中一員。”

尾聲:捐贈者菲奧裏尼的故事

捐贈者弗蘭科·菲奧裏尼,可能就是被卡塔內奧的這場戰鬥打動。

菲奧裏尼是個內向的人,他沒有近親,朋友很少,身體也不太好,幼時罹患小兒麻痹症,導致部分癱瘓。成年後,他給建築公司當會計師,49歲時就提早退休。2016年初,他得了嚴重的感染,在病榻上,他寫下了遺囑。

科學家收到陌生人千萬遺產,因為她毀掉一種“療法”

弗蘭科·菲奧裏尼(左)親筆寫下了這三頁遺囑(右)。| nature.com

他於5月9日去世,享年64歲,遺囑隨後公布,非常簡短,“我所有財產均留贈埃琳娜·卡塔內奧博士,由她自擇善法,用於科學研究”。

這場幹細胞療法之戰,受益者包括許多癱瘓病人——他們中許多人都對幹細胞療法深懷期待,也因此特別容易輕信上當。身為小兒麻痹症受害者,菲奧裏尼也許一直默默關注著相關進展,因此讀到了科學家們未曾間斷的呐喊。

受菲奧裏尼所托執行遺囑的律師說,菲奧裏尼熱愛閱讀,“他總在讀東西,圖書或者網頁。”是什麽讓他將所有財產遺贈卡塔內奧?斯人已逝,卡塔內奧永不能聽他親口說出原因——可以猜,但永遠無法確定。她的另一件憾事是,不能為此當麵向他道謝。

善用善款,也是一種道謝。卡塔內奧計劃用這筆錢資助意大利的年輕研究者。這一份善意,起自科學,也將再流向科學。而這一場科學傳播之戰,終於有了最完美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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