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收到很多讀者私信，讓我說說「西安地鐵保安拖拽女子事件」。
她姐其實也在關注這個事件。
因為坐地鐵打電話大聲，就被保安撕壞衣服拖拽下地鐵、被路人拍成視頻傳遍全網，甚至被賣片的盯上成了性資源……
她姐的第一反應，難受又心疼。
尤其是當她姐看到，北京日報發出的事件細節。
原來起衝突後，這個女孩還被斥責她的男乘客扇了耳光，弄壞了雨傘。
無論是誰，在這種情況下恐怕都很難控製情緒。
西安市公安局的官方通報，相信很多人也看到了。
乘客吵架，原本隻是坐地鐵時很容易發生的事情。
這麽小的一件事，為什麽會發酵成這樣？
一切還得從女乘客，那件被撕掉的衣服開始講起。
一場多方的暴力
事件的過程，沒那麽複雜。但每一個細節，都值得仔細研究。
8月30號下午16點55分，西安地鐵三號線青龍寺站。
事件起因是，女孩接了一個工作電話，打電話的聲音很大。通常情況下，地鐵車廂環境、運行的聲音都比較嘈雜，加上信號不穩定，如果聽不清，隻能提高音量。
鄰座一位大爺（從視頻看，並不是老人或許也可以叫大哥）嫌她吵，他斥責了這位女孩（搜狐曾發布路人采訪稱大爺罵她“女流氓”，目前該條微博已刪除）。
原本是一件很小、很常見的衝突，但兩位當事人的處理都不夠理智。女孩沒有道歉，導致兩個人吵了起來。
但大爺的做法更可氣，他直接上手扇女孩耳光，還弄壞了她的傘。
這時候，他不自覺進行了暴力壓製——說你不聽，我就從體力上讓你處於弱勢，從而讓你噤聲。
地鐵保安的做法，是整個事件被放大的直接原因，也是火上澆油、轉移矛盾點的關鍵。他聞訊趕來拉架，這確實是他的工作範疇。
保安要求兩個人下車解決，但女孩不願意，她被抽了耳光，情緒崩潰，是弱勢的那方，這時隻想要大爺賠償她的傘（視頻裏可以聽到）。
保安此刻，如果好言相勸，仔細聽並詢問事件經過，或許事情可以順利解決。
可我們來看，保安是怎麽做的？地鐵到站門開了，大爺跳下車廂快速離開了（路人視頻裏可以看到），保安同樣選擇了暴力壓製——
抱起坐著的女孩，就往車廂外麵扯。女孩不願意，激烈反抗，她的私人物品還在地鐵上。
保安默認，先要解決大聲呼喊的女性，無論她是不是挑事的那方，都要先把她拉下車，保證地鐵和其他路人不受影響。
保安強行拖拽，導致女孩衣服被撕毀。女孩尖叫著、怒罵著，說自己的市民卡、身份證還在地鐵上，她要上車。
保安在女孩隻剩內衣褲的情況下，仍然下意識去拉扯女孩下車。他並沒有在意女孩是不是已經在近乎裸體的，被路人圍觀。
在這種情況下，再看看路人是怎麽做的——
全部避開大聲喊叫的女孩，後有在場的人描述懷疑她是瘋女人，拍照、拍視頻，沒有一個人給女孩披件衣服。
隻有一個路人站了出來，一位穿著外套的男性。他的做法卻是，摳開女孩抓著地鐵車門的手，和保安一起將女孩抬下地鐵。
在場所有人，幾乎合力完成了對女孩的羞辱。情緒崩潰更是讓原本受傷的她，被視為瘋子。
而事件被傳播到網絡後，對女孩的羞辱更是到了近乎離譜的地步。
傳播視頻的鏡頭、個別媒體的文字，全部聚焦在女乘客沒有衣服的隱私部位，甚至還出現了將她的視頻當作性資源，以此賣片的人。
女性網友集體覺得被羞辱，認為撕掉衣服就是撕掉尊嚴，這對女乘客的心理傷害非常大，要求官方回應和道歉。
但等來的卻是西安地鐵官方回應裏輕飄飄的「帶離」兩字，沒有一字提到女孩的衣服被撕壞，這點燃了網友的怒氣。
等到西安市公安局介入後，事件最後的處理結果是：
兩位涉事乘客被批評教育，保安不構成犯罪被停職調查，以及對西安地鐵相關7位負責人進行處分、調離、談話等處理。
央視的評論，基本包含了多數網友的疑問——
「女乘客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拖拽，通報稱其“部分身體暴露”；
保安行為“不構成違法犯罪”，被停職，但連句“對不起”都沒有；
保安是否有權強行拽她下車，如此回應，之後這類事情會不會再次發生；
既然“情節輕微”，就說明強行拖拽女乘客下車的行為沒必要，那麽“不違法”的依據是什麽……」
媒體、網友，都對處理結果不滿意。
因為現在，被撕壞衣服的女孩，還是沒有等來保安的一句道歉。
從小就被教導，要用衣服蓋住隱私部位的女性，就這樣一下子被撕成近乎裸體，上了熱搜。
但直到現在，很多人仍然不明白——
為什麽女性衣服被扒光，會引來這麽多的爭議。
明明是保安處理“潑婦”，反而落得這樣一個結果，他才是那個真正的弱勢。
女性網友集體反對的，到底是什麽？
「衣服」背後的身體規訓
現在很多人不明白，女乘客沒有遭受身體上的實質傷害，保安看上去也沒有猥褻的主觀動機，為什麽一件衣服能鬧得如此沸沸揚揚，幾乎所有的女性都在憤怒？
因為衣服之於女性遠不是遮體的布料，而成為一個有關女性身體「規訓與懲戒」的符號。
衣服是女性的貞操鎖。
什麽意思？
是的沒錯，服飾裝點了女性身體，但同時也成為審判女性的工具。
請看這幾張圖，女人的衣領、裙擺、鞋跟的長短決定了她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如果款式保守，那她太正經了，不解風情。
如果過於清涼，那她顯然是個蕩婦，小心別被老實人。
長久以來，社會觀念認為女性身體充斥著欲望和羞恥，這套審判係統正是我們熟悉的「男性凝視」和「蕩婦羞辱」。
網絡上的新變體又叫「鑒雞學」。
就在前兩天，一個女孩在一家高檔酒店被當做了性工作者，原因是她穿了一條露背的抹胸裙。
裙子款式非常優雅，但依然無法擺脫被鑒雞的命運。
女孩向酒店經理申訴，沒有得到經理認真嚴肅的處理，相反，他在過程中笑出了聲。
言下之意，你穿成這樣不是活該嗎？
女孩不得不一遍又一遍拍照證明，這條裙子沒有過分暴露，沒有不夠體麵。
而證明微博的評論裏，還是有人孜孜不倦地追問：“所以你是雞嗎？”
鑒雞學難以攻破，簡直立於不敗之地。
因為女性無法自證不淫蕩，這又是一場剖開肚子證明有幾碗粉的審判。
新文化運動早已衝破了貞節牌坊，但現代女性依然被衣服這個貞操鎖困住。
正因如此，「扒光衣服」又成為了專門為女性設計的懲罰手段。
百度一下就可以輕易看到，人們有多麽熱衷於扒光女人的衣服：
女子因外遇被扒光遊街，小三被當眾扒衣羞辱，女孩被撕破衣服慘遭校園霸淩……
《少年的你》小太妹帶頭欺淩陳念，是剪掉她的頭發，裸露她的身體。
《西西裏的美麗傳說》裏，群眾把女神瑪蓮娜拽入泥潭，同樣也是扒光她的衣服，也撕碎了她的尊嚴。
《權力的遊戲》的經典橋段——瑟曦全裸遊街，這是對一個女性不守婦道、渴望權力的終極懲戒。
扒光衣服是一項針對女性的私刑，除了讓其喪失尊嚴，還有巨大的性羞辱。
保安為什麽撕破了女乘客的衣服還要繼續拉扯？
“你敢反抗？那讓你一絲不掛，讓你顏麵掃地。”
一個女人不管因為什麽失去她的衣服，就已經成為了別人指摘她的一個汙點。
為什麽西安地鐵事件讓那麽多女性感到如此憤怒？
因為這個沒有執法權的保安也可以輕易地羞辱女性，而且目前結果來看，這並不犯法。
這是不是說，任何穿上保安製服的人都可以扒光女人的衣服，踐踏女性的尊嚴？
這是不是說，女性走在大街上，即便衣著保守依然無法免去被扒光的恐懼？
某一瞬間，她姐為自己如此輕易感到屈辱而更加憤怒。
這意味著我們還沒拿回自己身體的自由。
正如無水之池所說：“自由不僅意味著選擇的自由，更意味著闡釋的自由，免於被負麵揣測的自由。”
當一個男性從長褲換成短褲，沒人覺得傷風敗俗；當他從短褲換成長褲，沒人覺得虛偽保守；當他暴露身體，沒人覺得他失去了貞節。
女性需要的是這樣的自由，到那時候，扒光衣服就沒有這麽大殺傷力。
但現在，我們依然是衣服的囚徒。
衣服裝點著女人，規訓著女人，審判著女人，也是懲罰女人的最佳工具。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裏說了：“監獄與工廠、學校、兵營和醫院彼此相像，對此值得大驚小怪嗎？”
「瘋女人」背後的精神規訓
西安地鐵事件還讓人感到無比絕望的是，女人衣不遮體，別的乘客冷眼旁觀，甚至有「熱心乘客」幫忙拖拽。
這是群體性的惡沒錯，但為什麽旁觀者沒有那麽強的負罪感？
因為他們說：“這個女人情緒激動、不可理喻，她瘋了。”
長久以來，另一層社會對女性氣質的規訓也浮出水麵——
女孩要有女孩的樣子，要溫柔、順從、懂得示弱、沒有攻擊性。
賢良淑德不隻寫在中國的《禮記》裏，也完美貼合國外“be a lady”的條條框框。
如果地鐵女孩沒有情緒激動，而是軟弱順從，也許地鐵保安不會拖拽。
如果她沒有拚命反抗，而是呈現出示弱的姿態，別的乘客也許更願意伸出援手。
電影《撒嬌的女人最好命》裏，台灣軟妹蓓蓓隻要嘟個嘴、賣個萌，便要啥有啥，一生順風順水。
女孩不能情緒激動，不能奮起反抗，不然她就是瘋女人。
《破產姐妹》的編劇Whitney Cummings有個段子是：
“男人很少被認為情緒化，他全裸對著死鴿子打飛機才會被認為瘋了。而女人隻需要連續給一個男生發兩條短信就行。”
男人發明了很多詞匯形容「女人瘋狂」。
比如她姐曾講過一種叫「歇斯底裏」的女人特有的疾病，她們會情緒失控，甚至當場暈厥。
後來被證明歇斯底裏症並不存在，發明這個病完全是因為厭女。暈厥更可能是束胸衣太緊造成。
這樣的變體還有「潑婦」。
中文博大精深，潑婦並沒有對應的男性詞匯，這樣的男性在新聞裏通常被稱為「老實人」。
還有女巫，還有妖婦，還有「閣樓上的瘋女人」……
每日人物寫過《香港為什麽這麽多瘋女人》，她在講述小龍女吳卓林、藍潔瑛、關淑怡這幾個香港癲後的故事。
可是揭開瘋癲的外衣，發現下麵全是被強奸、被拋棄、被打壓的悲劇女性。
之所以被稱為「瘋女人」，是因為她們不接受賢良淑德的精神規訓，被父權社會盤剝之後沒有順從。
西安女孩顯然被當成「瘋女人」了。
但她到底做了什麽？
她大聲打電話，情緒激動。
她被罵「女流氓」，奮起反擊。
她被扇耳光，雨傘被弄壞，她要求老人賠償。
她沒等到賠償，拒絕下車。
她到底有多瘋呢？不過就是在憤怒和反抗。
要知道憤怒和反抗在男性敘事裏，可是詩人和英雄的象征。
但女人不被允許。
一旦被當成瘋子，你們便可以隨意處置她了。
福柯在《瘋癲與文明》裏說，德國的瘋人塔會裝上櫥窗，專門設計出來為人們觀瞻。
製造瘋子是為了鞏固權力與文明，展示瘋子是中世紀流傳至今的古老風俗。
女人輕易地被安上「瘋女人」的名號，是要其他女性與她割席，讓女性回到溫順無害的安全營，以便繼續鞏固對女性氣質的精神規訓。
被強奸的美杜莎卻要接受懲罰
但是最吊詭的是，社會製定了一套女性氣質的標準，但社會也貶低女性氣質。
至少它從不試圖在職業、財富、聲望等社會地位上獎賞女性氣質。
什麽意思？
龍蝦博士有個經典視頻，分析男女性格差異，他說：
“女性親和力更高這種性格，在職場中更吃虧。職場更願意獎勵勇敢、觀點犀利、願意冒險的人。”
但龍蝦博士認為女性天生親和力高，他是厭女的
這套「女性氣質標準」背後的陰謀便昭然若揭了——把女性困於私領域，困於家庭。
一切都說得通了。
過去，古代女子要深鎖閨閣，國外小姐可以社交，但也不過是參加舞會，為了把自己嫁出去。
現在，日本流行「女子力」，中國鼓吹「好嫁風」，英語有個詞叫wifey，都是指女性的可娶程度。
瑪麗·比爾德在《女性與權力》中提到：
“當女性公開聲明立場的時候，為她們自己而戰的時候，高聲疾呼的時候，人們怎麽形容她們呢？咄咄逼人、喋喋不休、哭哭啼啼。”
“這種模式有效地將女性的位置再次放回到家庭領域之內，它讓她們的言語顯得無足輕重。”
是的，把女性困於家庭的影響已經足夠惡劣，副產物還有讓女人的聲音沒有正當性。
女性相對尖細的聲音一直被認為是可信度較低，而男性雄渾厚重的聲音無論說什麽都更權威。
撒切爾夫人為了樹立自己鐵娘子的形象，要做特別的聲音訓練，像男人一樣說話。
所以這一切的源頭——「女孩要有女孩的樣子」，徹頭徹尾地錯了。
女孩可以擁有各式各樣的氣質，可以不必溫柔順從，不必成為妻子和母親。
女孩可以展現憤怒，而不必解釋合理性。
女孩可以奮起反抗，而不被看成瘋女人。
女孩也可以勇敢、剛強、敢於挑戰、勇於冒險，最重要的是，女人可以被看作是平等的人。
讓她姐最痛心的是，這些對女性的氣質規訓，幾乎始終沒有改變過。
在這次西安地鐵事件中，大家也不自覺地在質疑女乘客——
作為女性，她就不該大聲說話、打電話，第一時間也該向罵她的大爺道歉，不該回擊。
作為女性，她就該有更好的包容力，即便被抽耳光、傘被弄壞，也是她打電話有錯在先。
作為女性，她不該情緒崩潰、那麽強勢，成為一個“潑婦”，應該溫柔細語處於弱勢，向周圍路人、保安求助。
甚至還有人在扒她的資料，問她打的那個電話是什麽，她的私生活如何如何……
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她同樣不是一個人們眼中完美的受害者。
被傷害了，如果她沒有任何問題，人們覺得她就該站出來自證清白。
真的是這樣嗎？當每一次有事件發生，都讓作為受害者的女孩站出來自證清白，這難道不是在反複讓她們落入規訓嗎？
《男性統治》裏指出，“男性秩序的力量體現在它無須為自己辯解這一事實上：男性中心觀念被當成中性的東西讓大家接受，無須訴諸話語使自己合法化”。
而女性似乎不遵從女性氣質就可以成為一種錯，並且這種錯會天然讓大家抓住她的把柄。
麵對打罵，要求她們不要反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那怎麽還敢要求她們碰到強奸犯，就能做到勇敢反擊？
我們該打破這種規訓，讓女孩不隻有一種樣子，隻會謙讓道歉，隻會挨罵道歉，挨打哭泣。
我們該找回自己身體、生活的解釋權，讓大眾不要一旦有事發生，就隻找女性的問題，讓她成為一個完美的、站在社會規訓中的受害者。
利用女性氣質反複攻擊女性受害者，那這類事情隻會永遠重複發生。
我們該思考背後的問題，而不是親手遞給那些人，傷害我們的武器。
她姐覺得很慶幸的是，看到西安地鐵陸續有很多人在支持這位女性。
保安、大爺、拍女孩隱私部位的路人、傳播視頻的人……
多少人欠女孩的那句道歉，卻由更多與女孩素未謀麵的西安人、坐西安地鐵的人，來完成。
感謝他們的溫暖，但本該道歉的不該是他們，不是嗎？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西安地鐵事件：一個女性是如何被合謀扒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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