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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全城都被這種東西包圍,人人患鼻炎苦不堪言

  • 新聞

在北京生活的第六年,我被確診為對蒿屬花粉過敏的過敏性鼻炎患者。不過敏的人絕無法體會過敏性鼻炎患者的感受。作為一種典型的慢性病,病人隻能在漫長的折磨中度過每一天。而它的凶手,是一種非常常見卻毫不起眼的雜草,土壤越貧瘠,它長得越茂盛,每年7-10月就開出密密小小的花,它的花粉直徑隻有20微米,風一吹就四處飄散。

隻要稍微了解就會知道,全世界都在過敏大流行。我開始對更廣大的過敏世界有了探索的興致。為了尋找過敏原,我踏上了一次漫長的旅途。結果卻意想不到。一旦邁進過敏世界,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的設計如此精密,某一處發生了微小的變化,另一端就可能產生風暴。

關於過敏,人類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而我在這番調研中有了一種“人類共同體”的感受:不隻是已經過敏的人,那些尚未過敏的人也負有責任。正如《過敏大流行》那本書所寫的,“為了對抗無處不在的現代疾病,我們也應該有序地組織起來……盡一切力量緊緊咬住真相不放。”

花粉像氧氣一樣圍繞著我

在北京生活的第六年,一些奇怪的事開始發生在我身上,確切地說,是在我的鼻子裏。

有時一點兒冷風、一點兒揚塵,或者毫無理由的,我的鼻子就開始發癢,然後是一個又一個噴嚏,最後一股透明的液體“嘭”一下湧出我的鼻子。一次回北京的飛機上,飛機正在降落,還盤旋在北京上空時,熟悉的“三部曲”就在我鼻子裏奏響。它不分場合不分時機地突然出現,給我製造過各種尷尬現場,幸好現在出門得戴口罩,哪怕鼻涕橫流,我也可以在人前平靜地假裝優雅,再偷偷擦掉。

起初我並不把這當回事,畢竟誰沒流過鼻涕。我的策略是,忍忍就好。但很快我意識到我的鼻子出現了“巨變”:以前像是一杯水在我鼻子裏傾倒了,現在我覺得我鼻子裏的水龍頭閥門直接失靈了,鼻涕一流起來200抽的抽紙都止不住。當我采取堵塞法——用紙巾堵住鼻孔,時間一長,我整顆腦袋就跟泡在鼻涕裏一樣,連眼睛都是腫的。有時鼻子擤太猛,開始流鼻血,躺下睡覺時,血順著喉嚨進入我的嘴巴,一覺醒來得先吐口血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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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態直到2018年9月16日淩晨2點才引起我的高度重視——我被滿腔的鼻涕憋醒了。我的睡眠質量向來極好,從來都是一覺睡到天亮,那晚我的鼻子完全被堵住,根本沒法呼吸,幾乎是自救式地把自己弄醒了。那時我才反應過來:我到底是生什麽病了?

很快我在北京一家三甲醫院的耳鼻喉科確診了過敏性鼻炎。幾天後過敏原檢測結果出來了。報告顯示,樹類花粉、豚草、葎草、塵蟎、屋塵、貓毛、狗上皮、蟑螂、黴菌、雞蛋、花生、牛奶、黃豆、魚蝦蟹、牛羊肉等,我的指數都小於0.35(正常指標是0~0.7),獨獨有一項指標突破了兩位數:艾蒿,10.8。我很慶幸自己抓住了凶手,後來還在顯微鏡底下親眼見到了直徑在20微米左右的艾蒿花粉,它被放大150倍,還被染成玫紅色,鏡頭裏它像一隻靜靜蹲著的小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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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敏之後,我的世界發生了一些微小卻不可逆轉的變化,就像知道空氣裏有氧氣一樣,我感知到了肉眼看不見的花粉。有時一覺醒來,打開窗戶,鼻子微微發癢,我就能斷定:起風了。從封閉、有新風係統的公司打車回家,車窗搖下沒多久,鼻涕就在我的口罩裏漫出(歡迎來到過敏世界)。雖然隻是對在7-10月才開花的蒿屬植物過敏,春天時我的鼻子偶爾也會發癢。我對周圍的環境有了一種敬畏心理,每天不僅要看天氣預報,還會看北京氣象局發布的花粉濃度預報,春季有柏樹、楊樹、榆樹、白蠟、鬆樹、樺木、胡桃的花粉,夏秋季有蒿屬植物、葎草、藜科的花粉——我知道它們就像氧氣一樣圍繞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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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誤打誤撞加入一個叫“北京過敏鼻炎交流群”的微信群。和不過敏的人聊天,我很難抱怨過敏的痛苦,當得知我對蒿屬花粉過敏,他們的第一反應是:那你能吃茼蒿嗎?(它們壓根不是一個屬的。)而在這個隻有60人的群裏,我們知己知彼,雖然不確定每個人是否都做過過敏原檢測,對什麽過敏,但這個平時悄無聲息的微信群,一到7月蒿屬花粉開始散播時,總會有人突然冒出來問一句:有人過敏了嗎?

群主叫吳鵬,他做了過敏原檢測,過敏原就是蒿屬花粉。不久前,吳鵬在長沙準備飛回北京,他在長沙不過敏,擔心回來就中招,他在群裏問:“現在情況怎麽樣的?”“不太美好。”“不吃藥更完。”“說得我想把機票退了。”4個小時後,“我落地了,開始流淚。”

吳鵬是在2013年裝修完新房之後開始過敏的——每個人過敏的契機各式各樣,有人去讀了個大學,回到家鄉就過敏了,還有人生了個孩子,第二年也過敏了。最嚴重的時候,吳鵬連著好幾天都被鼻涕憋到睡不著,隻能坐著睡覺。他睡覺的方式是這樣的:門窗緊閉,空氣淨化器對著他吹,再戴一個帶小風扇的“高科技”口罩,坐著而不是躺著(好讓鼻涕順流而不是逆流),然後在一側鼻子裏塞一團紙巾,睡上個把小時,直到紙巾吸飽鼻涕,作用從一塊海綿變成一個酒塞子,把吳鵬直接憋醒,他再換上一團新的、幹爽的紙巾,繼續睡會兒。

作為一個過敏了8年的老病號,吳鵬覺得自己已經度過了最絕望的時刻,實在被過敏纏得睡不著,就幹脆不睡覺打遊戲,“幹嘛非逼著自己睡,這個心理狀態是慢慢變得,OK,我就不睡了,我接受它。”

但從去年開始,吳鵬患上了哮喘,症狀是一直咳嗽,醫生告訴他,這是過敏性鼻炎引發的。這些年每到過敏季,他就休年假離開北京,有時效果好到一下飛機鼻子就通了。群裏有不少人也這麽做,像候鳥一樣,過敏季就遷徙。唯獨一位群友意誌堅定地帶著家人搬離了北京,理由是他太太也過敏,不確定是否有直接聯係,她患上了抑鬱症,每到過敏季,兩人都睡不好,一言不合就打架,搬到南方之後,一切因蒿花粉的消失迎刃而解。

至於我,完全沒有離開北京的打算,隻好跟蒿花粉抗爭到底了。

人過敏了,你能給它退回去嗎?

“說實話,你過敏的程度沒有那麽重。”北京協和醫院變態反應科的診療室裏,一位年輕的女醫生拿著我的過敏原檢測報告對我說。

今年8月,我第一次掛上變態反應科的號——所謂過敏,就是免疫係統出現了特異反應,而變態反應科就是專門治療過敏的科室。時隔三年,我又做了過敏原檢測。在抽了3管血,以及一口氣紮了22針做皮試之後,檢測報告顯示,我不僅對蒿屬花粉過敏,還對春天才有的柏樹花粉、白蠟花粉,以及貓毛輕微過敏(整個人都不好了)。醫生寬慰我,這很常見,不同花粉之間很容易交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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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過敏4年了,一到過敏季,每天都得吃藥,我想知道有沒有根治過敏的辦法。但醫生很快就結束了我的臆想,“這個是不太可能的。”雖然有脫敏治療,但連醫生都覺得“特別麻煩”,因為一周要打兩針,至少要打三年,還不能保證終身脫敏。而我過敏程度又比較輕(過敏等級分6級,數字越大越嚴重,我是蒿類花粉3級過敏),醫生說,“還是好好吃藥吧。”

就這樣,我拿著新的過敏原檢測報告,稀裏糊塗地離開了醫院。醫學如此發達的今天,雖然可以知道過敏原是什麽,但是過敏的機製——為什麽有的人過敏了有的人不過敏——醫學上仍無法給出解釋,更痛苦的是,一旦過敏了,就一輩子都過敏了。事實擺在麵前,我不得不開導自己,轉換思路,既然沒辦法擺脫過敏,那就回到我過敏的源頭——蒿屬花粉,也許我能摸清楚它的來源和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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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了給北京氣象局提供花粉濃度預報數據、北京同仁醫院鼻過敏科醫生歐陽昱暉。她是一個看起來很溫柔的女醫生,我們在鼻過敏科僅有的不到10平米的公共休息間裏交談,這天是周六,我們的聊天總是被打斷,一會兒是病人叫她,一會兒是護士喊她,她都耐心回應。

2008年從日本留學回來後,歐陽昱暉在門診觀察到,北京春秋花粉季的過敏患者越來越多,其中,蒿屬花粉過敏患者占55.9%。“人過敏了,你能給它退回去嗎?不能對吧。那麽我就要想,他的過敏是來源於什麽樣的過敏原,提前防護是吧。”

第二年,歐陽昱暉申請了北京花粉濃度監測的課題。為了摸清花粉的種類,她跟著植物學家一塊到北京西郊的山上采摘過植物,帶一個塑料袋,一把剪刀,一個相機就出發了,第一趟沒經驗,她穿了裙子,回來紮了一腿的包。其實,蒿就是那種你一定見過但絕不會留下任何印象的綠色雜草——路邊、綠化帶的犄角旯旮處、長在屋頂的“牆頭草”,以及爬山時不小心踩扁的植物,都可能有蒿。它的生命力之強,哪有點兒土就能在哪冒頭。每年7-10月,蒿就開出密密小小的花,每一朵花至少藏了5000粒花粉,每粒花粉直徑隻有20微米左右,質量很輕,風一吹就四處飄散。

在15個花粉監測點中,有一個就設在昌平區氣象局的氣象觀測場裏。那是一片空曠、不起眼的草坪,一個1.8米高、有點簡陋、像個落地燈似的花粉采集器就矗立其中。每天下午七點,6個氣象員要輪流把塗了凡士林的載玻片放進“燈罩”,再取回前一天早上放了24小時的載玻片,上色後放顯微鏡底下開始數花粉——是的,就是肉眼一粒花粉一粒花粉一粒花粉地數。

一名氣象員告訴我,她的本職工作是監測天氣變化,視野是整個大氣,但她畢業一進氣象台,就需要學習怎麽在顯微鏡底下觀察直徑幾十微米的花粉。這事兒最痛苦的就是“費眼睛”。一個載玻片25×75毫米——比一根手指大一點兒,多的時候有幾千粒花粉,盯著顯微鏡數上一兩個小時,數懵了就得重數,等數完站起來頭都是暈的。

每個月至少有450張粘了花粉的載玻片匯總到歐陽昱暉那兒,她再請幾位植物學家幫忙做進一步的鑒別,“他們也(數花粉)數到很崩潰。”做了11年花粉監測,歐陽昱暉已經能把北京的花粉監測時間鎖定在3-10月,監測點從隻有昌平區擴大到6個區,就像天氣預報一樣,播報前一天的濃度,預測第二天的濃度。雖然該過敏還是會過敏,但歐陽昱暉說,“一些人看到這個花粉濃度高了,馬上就來開藥了,大家心裏都有譜了。”

基本可以確定,北京的蒿主要集中在西北部的山上,風一吹,花粉就湧進城區。歐陽昱暉說,其實早在1960年代,蒿屬花粉就已經被確認為北方地區最主要的花粉致敏原。2017年她在一篇論文裏做了更細致的比較,以北京、包頭、哈爾濱為例,代表華北、西北、東北,發現包頭的蒿屬花粉濃度是另兩座城市的4倍,濃度最高的一天居然有12914粒/千平方毫米(超過800粒就是花粉濃度最高等級“極高”,超過一萬可以說是爆表了)。

一位來自包頭的鼻科醫生後來跟我說,“這個蒿草啊,它的分子量很小,花粉很輕,你在北京就能保證你吸入的花粉不是我們內蒙的?你想沙塵暴都能過去(北京),何況是我們的花粉呢。”這個假定讓我很震驚,但我隻從一篇2017年發表在一本氣象雜誌的英文論文《北京蒿屬花粉的傳播途徑和來源》(Transpo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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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a)裏找到相關信息,論文給出的結論是,北京市和河北省的西北部,以及內蒙古,是北京蒿屬花粉的潛在源頭。

我決定去包頭看看。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九月出發去包頭之前,我有過這樣的擔憂:我對蒿屬花粉過敏,而包頭的蒿花粉濃度比北京還要高,那我去了豈不是自投羅網,如果病情加重了怎麽辦?當我忐忑地抵達包頭,住了好幾天後才感覺到,我在包頭並沒有加重過敏,或許出於某種心理落差,似乎比在北京還呼吸順暢。

包頭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簡稱“包醫二附院”)耳鼻喉科主任醫師秦龍也是一名蒿屬花粉過敏患者。但最初他並不知道自己對什麽過敏。他40歲出頭,是地地道道的包頭人,“我本人將近有快30年的過敏病史。”他說,以前包頭哪有什麽過敏原檢測,大家隻知道,老流鼻涕就是過敏性鼻炎,上藥店買點過敏藥就行。而當時的過敏藥一吃就犯困,有一回秦龍吃完藥,去營業廳交電話費,回來怎麽也想不起來,錢到底是交了還是沒交。直到2018年,秦龍已經是一名耳鼻喉科醫生,醫院引進了過敏原檢測設備,他親自做了檢測,這才知道,折磨了他快30年的過敏原是蒿屬花粉,還是6級重度過敏。

秦龍是那種精力充沛、和病人相處起來就像朋友一樣的醫生。無論什麽時間,在開車還是在接受采訪,都會有病人給他打電話。他建了好幾個患者群,群裏每天都有各種問題,他幾乎每條都會回複。一到雷雨天,他還發朋友圈提醒大家,趕緊關窗,不要出門——理論上雨可以衝掉花粉,但雷雨的雨點大,隻能衝掉10%,剩下90%的花粉則會溶解破碎,從幾十微米變成幾微米,能輕易進入下氣道引起急性哮喘。2016年10月的一天,墨爾本就發生了一次全世界最大規模的雷暴哮喘,有8500人次哮喘發作,其中11人死於哮喘。

也是2018年,包醫二附院從北京同仁醫院引進了花粉監測技術,花粉采集器就放在他們醫院九樓樓頂,幾個醫生輪流值班,但用來數花粉的顯微鏡是一個機齡50年、最大倍數隻有150倍的老顯微鏡,相當費眼睛了。而且內蒙古多風沙,粘花粉的載玻片有時很髒,沙塵顆粒覆蓋了花粉,難以辨認。秦龍說,“包頭周邊有好幾個沙漠,南邊有庫布齊沙漠,北邊有希拉穆仁草原,我們市裏還有一個賽罕塔拉城中草原,這些地方的蒿都特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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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包醫二附院開始在公眾號上每日播報花粉濃度,有患者一進門就會對秦龍說,“大夫,你不用看,我對蒿過敏。”秦龍說,無論是患者還是當地政府,都開始重視蒿過敏,“從今年開始,市政府在6月份的時候就已經組織大家去拔蒿了,過去有句古話,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我是頭一回聽說拔蒿——就是人工一棵蒿草一棵蒿草一棵蒿草地拔——聽起來有點笨拙,畢竟蒿是雜草,哪哪都有。但拔蒿這事兒今年在包頭市區已經執行了六輪。最後一輪在9月4日,地點是賽罕塔拉城中草原,參加拔蒿的人有200多,當地的一篇報道寫道,“這個季節的蒿草已經具備了非同小可的韌勁,已非單純人力可以拔除,因此本輪蒿草清除作業采用了高效的人機協作模式,負責掃邊機(一種割草機)的作業人員為‘前鋒’,負責手工拔除的人員後方作業(戴著口罩、手套全副武裝),負責清理的人員緊隨其後,及時將蒿草裝袋外運處理,避免草籽灑落。一上午的時間,大家清除蒿草近10萬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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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包頭市區、有1萬多畝的賽罕塔拉城中草原是這次拔蒿行動中“重點當中的重點”。那是一個免費的超大公園,大家常去散步、跑步、騎單車,而公園裏就豎了一個牌子:“全民共同治理蒿草,共建清新健康環境”。我從南門進去時,發現沿路有的土地裸露了一小塊,公園的園林科負責人——一位沒有做過敏原檢測、但自認對蒿屬花粉過敏了10年的女士告訴我,那就是拔過蒿的痕跡,但明年蒿照樣會長出來。如果不拔蒿,且不說遊客,她“聞見那個味兒就嗆得不行”(這濃度得多高才能聞到蒿的味兒,我就從來沒聞到過)。公園其實從2018年就開始內部拔蒿了,因為超過60%的工作人員都過敏,“好幾任大領導來之前人家沒有過敏,但是到兩三年全是帶著鼻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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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包醫二附院,我見到一位參與過拔蒿、兒子是蒿屬花粉過敏患者的張女士。當時她在朋友圈裏看到有人組織要去山上拔蒿,出於對蒿草的痛恨,她立即響應,“我能拔點是點。”但蒿草的根在土裏紮得深,就算戴著手套也不好拔,得用小鏟子鏟,“這一拔就抖得厲害,花粉撒得滿地都是。”萬萬沒想到,拔完蒿回來,張女士也過敏了,鼻子難受了兩天,吃了兒子的藥才好轉(秦龍醫生:這也是要量力而行啊)。

幾番引薦之下,我輾轉找到了拔蒿的組織者,包頭市住建局的侯科長。他如實告訴我,拔蒿隻是今年包頭市政府“為群眾辦實事”活動中若幹件事的其中一小件,“最近幾年大家都知道蒿草挺煩人的,影響好多人健康。”雖然侯科長最初也有擔憂,拔蒿要是破壞了生態怎麽辦,為此還谘詢了園林專家(專家建議割拔結合,割的話能留下一小茬草,不至於禿了),但後來證明他多慮了,第一輪拔過蒿的地方,下一輪過去又長出新的蒿,“生命力太強了。”

即便蒿再難對付,侯科長覺得今年包頭的拔蒿行動效果顯著,他對比了今年8月和去年8月的花粉濃度,“月平均數對比一下,去年是310(粒),今年是193(粒),是不是很有說服力?”

一趟注定無法找到答案的旅程

其實,包頭拔蒿隻在市內的綠化帶、公園進行,拔掉的蒿隻是極少的一部分。包括包頭在內的整個內蒙古,有“九大草原、五大沙漠、四大沙地”,它們才是熱愛幹旱的蒿屬植物的天堂。而且在這裏,蒿不再是邊緣的雜草,而是當地的“治沙功臣”。

從1950年代起,包括內蒙古在內的西北地區就開啟了防沙治沙工程,後來範圍擴大到華北、東北(統稱三北地區)。我找到了一本2001年由國家林業局宣傳部出版的《防沙治沙基本知識問答》,書裏寫道,在選擇治沙植物時,灌木及半灌木的前兩個選擇,就是油蒿和籽蒿(蒿屬植物的其中兩種,俗稱沙蒿)。它們適應沙地的能力到了讓人驚歎的地步——籽蒿的種子遇水溶脹後,可以粘住沙粒,變成種子團,能抗風;油蒿的生命力更強,種子撒在沙地上,47小時就能發芽,62小時後發芽率達到了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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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知道防沙治沙工程中到底種了多少沙蒿,也不清楚三北地區到底有多少蒿屬花粉過敏患者,但這事早被討論過。2017年,第一次在中國舉辦的《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第13次締約方大會高級別會議期間,有記者提問,過敏性鼻炎高發是否和防沙工程中固沙植物沙蒿相關?

國家林業和草原局副局長劉東生回答,“沙蒿是我國防沙治沙的先鋒植物種,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沙區就開始大麵積種植沙蒿,但那時候沙區群眾的過敏性鼻炎狀況並沒有現在那麽嚴重……近年來,雖然沙蒿過敏成為沙區個別地區的熱議話題,眾說紛紜,但截至目前,尚未有權威機構證明,沙蒿就是過敏性鼻炎和哮喘病患者的真正過敏原。下一步,將與衛生等部門開展相關研究。”

後來,我認識了“三北地區過敏性鼻炎自救聯盟”的組織者何彥兵。這位今年50歲、對蒿屬花粉過敏了近30年的陝西大漢,因為年輕時總流鼻涕,經常被人嘲笑,“過了10年,嘲笑我的那批人也開始過敏了。”

和過敏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何彥兵吃過虧,他曾試過一種
“偏方”,雖然有用,但身體會浮腫、變胖。現在,他給自己打造了一個隔絕蒿花粉、銅牆鐵壁般的“小南方”——無論在家裏還是在他妻子開的150平米茶葉店,他都裝了全封閉的新風係統,並在後者裏安了一座假山,設計了一條循環水係,種了大量不開花的植物,讓室內穩定在溫度26-28度,濕度60%-70%,就像來到了濕潤、幹淨、少有蒿屬花粉的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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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非出門不可,何彥兵也盡量把這個時間控製在一兩個小時左右,出門就帶上“豬鼻子”(一種隻罩住鼻子的“高科技”口罩),夏天也長褲長袖(不讓蒿花粉有一絲觸碰他的機會),隨身備著過敏藥和哮喘藥(他已經哮喘了25年)。正是做到這般地步,何彥兵說他已經三年沒吃過藥了。

何彥兵身上有一種讓人不知道該如何理解的執著。2011年,為了證實三北地區有很多蒿,並且真的致敏,在過敏季,他和朋友開著車,從陝西一路向北,抵達內蒙古最北的滿洲裏,再往東南開到山西——西北、東北、華北——他一路過敏,一路吃藥,“基本是憑意誌堅持下來的。”幾年後他在過敏季又往南方開,“過了長江馬上就沒事了。”何彥兵說,“蒿在濕潤的地方就活不了。”

但何彥兵的痛苦不隻是因為他過敏的時間長,而是來自他的家鄉,陝西省最北部的榆林市。當地做過一個小範圍的調查,結果顯示過敏性鼻炎患率21%,比北京高6%。如果稍作了解,就知道榆林可能是整個三北地區在防沙治沙工程中最受益的城市。曆史上,榆林為風沙所迫,曾三次南遷,到1950年代,榆林的植被覆蓋率隻有1.8%。何彥兵說,在他學生時期,學校還會專門停課,讓所有學生去植樹。“在我小時候,榆林就不是人待的地方,快被沙埋了的感覺,每年一到春天,至少有60到70天的風季,刮風的時候根本看不到太陽,那樣的土地要產糧食,根本不可能的事。”

直到2014年,榆林飛播造林且最終存活的麵積有570萬畝,相當於53萬個足球場,植被覆蓋率到了42%,糧食產糧全省第一,從“沙漠之城”徹底變成了“塞上江南”。

而根據榆林市林業和草原局的說法,在飛播的植物裏,沙蒿的種子占了五分之一,最終沙蒿存活了328.5萬畝,占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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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就是如此矛盾,一定程度上,沙蒿改變了何彥兵的家鄉,讓他如今得以享受藍天、綠水、以及這座全省GDP第二的城市帶來的便利,但沙蒿卻也成了他的過敏原。何彥兵無奈地說,“以前是向環境要生存,現在你得向環境要健康。”

去年,何彥兵作為榆林市政協委員,提交了《關於預防過敏性鼻炎及重大公共衛生事件的建議》,榆林市衛生健康委員終於給了他一個還算滿意的答複:之後會逐步用樟子鬆等喬木樹種替代沙蒿。

我在搜尋資料時發現,北京協和醫院變態反應科主任尹佳曾在2018年去榆林考察,她在一篇論文裏紀錄了對榆林的感受,“登台遠望,昔日塞北荒漠,如今綠野如畫,平靜如湖,高樓櫛比。站在鎮北台,目所能及方圓50km,一片綠色!而過去這裏全是沙漠。”

尹佳還給出了另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答案,“(榆林)政府治沙所用植物皆為本土植物,與數百年來曆史上原生植被的生態相近……雖然過敏原的暴露與特定過敏原的致敏之間有相關性,但不構成人群過敏性疾病增加的根本原因。既往流行病學調查表明,高收入地區及城市人群過敏性疾病患病率,整體高於欠發達地區及農村,過敏性疾病與生活方式關係密切。”

看來,我踏上的是一趟注定無法找到答案的旅程。

更廣大的過敏世界

回到北京後,我從歐陽昱暉醫生那兒得知,北京監測到的蒿花粉,主要是本地產的黃花蒿,和防沙治沙工程飛播的沙蒿並不一樣(但作為一名蒿屬花粉過敏患者,理論上我對所有種類的蒿都會過敏)。

雖然科學上仍無法確定,包頭、榆林的蒿過敏患者和飛播的沙蒿之間有沒有必然聯係,但起碼可以確定,我在北京患上的過敏,和防沙治沙關係不大——勉強也算是這趟旅程的一個收獲吧。

還有一個無意中發生的變化:我開始對更廣大的過敏世界有了探索的興致。隻要稍微了解就會知道,全世界都在過敏大流行,過敏已經成了影響全球22%人口的第六大慢性病。除了花粉過敏,還有塵蟎過敏(我的母親正是一位塵蟎過敏患者)、食物過敏、藥物過敏、金屬過敏……各式各樣。在日本,每五個人就有一個人對花粉過敏,其中有一半是對春季的柳杉花粉過敏。美國則是食物過敏最嚴重的國家,食物過敏率是6.3-8.6%,最駭人的一則消息是,一個11歲的美國女孩,1歲的時候被檢查出對乳製品有嚴重過敏反應,家長小心嗬護著她,直到她刷了一款含有牛奶蛋白質的牙膏,即使進行了最及時最到位的搶救,女孩依然在2019年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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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無法準確判斷,過敏到底是如何發生,最通行的解釋是“衛生假說”——隨著生活方式的變化,人們從小就很少接觸傳染源、共生微生物、寄生蟲,從而抑製了免疫係統的正常發展,增加了罹患過敏性疾病的可能性。協和變態反應科主任尹佳2017年接受財新采訪時也說,“現在的小孩一出生就開始打各種疫苗、用各種抗生素;他們從小就接觸各種清潔劑比如香波、浴液這種化學合成的東西,這些東西在我們的爺爺奶奶那一輩是不會用到的;然後我們現在吃的東西裏各種人工合成的添加劑、防腐劑也很多。這種生活方式潛移默化就改變了我們生活的環境因素,這也可能使得過敏的病人數量逐漸增高。”

一旦邁進過敏世界,你就會發現,這個世界的設計如此精密,某一處發生了微小的變化,另一端就可能產生風暴。今年,北京花粉濃度播報時間第一次從4月提前到了3月,就是因為北京春天花季變長了——這意味著過敏的時間也會變長。已經有研究表明,全球極端溫度(最高溫度和最低溫度)的升高延長了季節性花粉的花期,而有研究做了預測,到2041年至2060年,歐洲人對豚草的致敏率將增加一倍以上,多達7700萬人。

從包頭回來之後,我依然正常生活,每天睡前吃兩片過敏藥,白天出門戴好口罩,流鼻涕的情況偶有發生,也不足以造成多大幹擾。等10月過敏季一過,我的鼻子又將恢複通暢,神清氣爽,好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是的,我過敏的症狀比較輕,我可以假裝生活一切正常,但我身體裏的“風暴”,我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突然出現嚇我一跳。

作為一名30年的老病號,何彥兵給我提供了一條寶貴經驗:要自律——說實話,聽到這兩字我就失去了耐心,當代生活自律談何容易。他列舉了好幾點,每天用生理鹽水清洗鼻腔,出門一定戴口罩,勤洗衣物,保持家裏幹淨,鍛煉身體,不喝酒,不抽煙,不吃刺激性的食物。在一個近500人的過敏鼻炎患者群裏,何彥兵發了一段話,“再給大家強調一下,過敏性鼻炎不隻是季節性的,一旦得了,我們要有一個清醒的認知,自己是個病人,是一個慢性病人,是一個患了可以並發過敏性哮喘、肝腎病、心腦血管等疾病的慢性基礎病的病人。防九個月,護三個月……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健康地生活。”

我問何彥兵,以後打算怎麽生活?我想的是,也許他會再升級改造一下他的“小南方”。

但他告訴我,他已經50歲了,年紀越來越大,他擔憂一些因過去不恰當治療造成的隱患會一點點顯現在身體上。盡管榆林聲稱要把現有的328.5萬畝沙蒿地逐步替換成別的植物,但何彥兵說,這工程太過浩大,也許30年後,空氣中的花粉量才能有所變化。為了晚年著想,他打算以後去真正的南方城市度過過敏季。

吳鵬也是這麽做的,今年過敏季他就在長沙安穩地度過了。很快,過敏季又要過去了,我所在的幾個過敏群又將恢複平靜。而我,如果你還記得我最新一份過敏原檢測報告,除了蒿屬花粉,我還對春天的一些花粉,以及常年都有的貓毛輕微過敏——我家就有一隻貓。當時,協和的醫生就建議我,遠離貓。這不太可能。在貓和過敏之間,我想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和平相處的辦法。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北京全城都被這種東西包圍,人人患鼻炎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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