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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教授的“剩女”觀察:“比我預想的還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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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大齡男青年擇偶難”越發成為一個顯性話題。

2021年7月,青島市統計局發布了一份該市農村青年婚姻關係調查報告,調查人群中31-35歲未婚且無戀愛對象的,男性占比9.46%,女性占比僅為1.89%。

輿論都在關注農村男青年的時候,一篇研究“另一個不被看見”的群體的論文也通過網絡再次傳播。

論文題為《縣域體製內的“剩女”——基於中部D縣的調查》,發表於2019年,作者歐陽靜是江西財經大學教授,長期關注基層治理。

歐陽靜通過調研發現,中西部偏遠地區縣域體製內青年中,女性麵臨著“擇偶難”的狀況。

她的訪談對象中,一名28歲的鄉村小學男老師苦惱於不知道選哪個女孩做女朋友,“一個女同事經常找我玩,幫我代課、打飯、送水果;鄉鎮的一個女幹部也時常約我散步;還有鄉鎮衛生院的女護士……”

縣政府一名30歲的女性副局長則覺得優秀的男性似乎都“往外走了”,“提拔後,越覺得優秀的男生少。條件差一點兒的,我自己又看不上”。

根據歐陽靜的調研,在人口約60萬、2020年剛實現脫貧的中部某省D縣,2008年到2018年間,共招聘體製內人員2993人,其中女性有1895人,30歲以上的未婚女性有248人。其中,教育係統、衛生係統的未婚女性占比最高。

傳統認知中,縣城體製內女性在婚戀市場中應當是“香餑餑”。但為什麽這一群體中大齡未婚者越來越多?

近日,南方周末記者就相關話題與歐陽靜進行對談。

“意外發現”

南方周末:

你什麽時候注意到縣域體製內女性擇偶難的現象?

歐陽靜:

現在回憶起來,第一次聽說是在2010年,我做博士論文的時候訪談了一位縣委組織部的幹部。他隨口提到,這些年部裏招的基本都是女生,“太多了”,“嫁不出去”。

我當時沒把這當回事,在我原先的印象裏,縣城體製內女性在婚戀市場上是很受歡迎的。當時隻覺得是不是這些女生擇偶要求高,是個體的現象,不構成社會學的研究對象。

南方周末:

之後是什麽契機讓你再次關注這個現象?

歐陽靜:

我在學校裏教公共管理課程,要給MPA學生上課。學生主要是全省的公務員,其中60%以上是縣鄉幹部,還有來自省直屬單位的,不少也有基層工作經曆。

考MPA要求本科畢業後至少有3年工作經驗,學生們的最小年齡在二十六七歲左右。我跟學生們關係比較好,課後也會經常一起散步、吃飯。閑聊時就會問起她們的情感狀況。從2014年開始,我發現學生中單身的縣城體製內女生越來越多,她們還跟我開玩笑,讓我給她們介紹男朋友。

也有人提到,學曆的提升可以幫助她們離開縣城,通過公務員遴選考試調到市裏,但來這讀書還有另一個目的,是覺得在這裏可以更便利地找到男朋友。這激發了我的研究興趣。

南方周末:

如何確認這不是個體現象,而是一個可以進行社會學研究的普遍狀況?

歐陽靜:

來上課的縣鄉幹部,對地方上的情況非常熟悉。在上課時,我也會提到這個話題,他們就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一個說她所在的縣存在這個問題,另一個說他那個縣也是,從他們的回應中就能感性地認識到,這種情況非常普遍。

我每年都會去江西、湖北、湖南等省份的縣鄉做調研,和地方上的幹部聊起來,他們都反映存在這個情況。有次我在縣裏訪談時,在縣政府的行政大樓裏,一位幹部從1樓數到9樓,“三樓人大,有幾個大齡未婚女性,四樓政協,有幾個,五樓政府辦,有幾個……”最後數下來大概有20位。

另外,我會和同樣關注縣域治理的學者私下交流。在我提到這個觀察後,他們做調研時也會留意,反饋給我的是,各地都有同樣的現象。

經過連續幾年觀察,當一個現象不隻發生在某個人身上或某個地方,這肯定是個普遍現象,導致出現這個現象的原因不是由個體造成的,這就是一個社會學問題。

南方周末:

在此前學者們的研究中,大多會比較關注都市女青年,少有關注到縣城群體,你認為這是為什麽?

歐陽靜:

對我來說,這也是在調研和上課時的一個意外發現。經濟發達地區的問題可能更容易被大家關注,一些社會新興階層更有話語權,更有渠道表達他們身邊的問題。最近網絡上有很多對於鄉村大齡未婚男性的探討,鄉村處於比較弱勢的地位,也容易被人關注。這就像在學校裏,老師總會特別關注學習拔尖和墊底的學生,處在中間的學生往往沒那麽受關注。

另外,體製內群體不是一個弱勢群體,在傳統印象中,她們應該不會麵臨不好找到伴侶的問題。

“標準已經不算高了”

南方周末:

在研究中,你對“剩女”的年齡怎麽界定?

歐陽靜:

在我的論文中,調研對象被限定在30歲以上的未婚女性。在訪談時,我會問受訪者,覺得到了哪個年齡就不太好找伴侶,大家的回答基本都是超過30歲,這算是一個普遍認知。

南方周末:

一共訪談了多少位體製內的30歲以上未婚女性?是怎麽聯係到這些人的?

歐陽靜:

我從2016年開始正式做訪談,一共訪談了大概五六十人。第一批訪談對象是我的學生,之後有不少學生幫我介紹了她們身邊的朋友。訪談主要是通過熟人介紹的方式展開,婚戀涉及隱私,如果是不了解情況的人進行訪談,雙方很難建立信任。

南方周末:

在訪談中,受訪者對找對象是什麽態度,有什麽樣的要求?

歐陽靜:

她們都是很希望能夠找到伴侶的,但就是找不到和她同一檔次的男性。所謂“同一檔次”,標準之一是體製內。

南方周末:

在縣城,體製內的工作還是最吃香的?

歐陽靜:

在縣城裏,基本沒有大企業,體製內的工作還被公認為是最好的。體製內的工作裏,公務員又比老師、醫生等事業單位員工更吃香一些。

現在,要是男生“三觀”合適,經濟條件可以,女生也願意接受他是體製外的了。但父母會對她們有比較大的幹預,現在30歲左右的女性基本都是家裏的獨生女,在外地上大學後還願意回縣城的,大多都是“乖乖女”,很聽父母話的。在縣城父母的觀念裏,即便是找了在企業工作的人,也都被統稱為“打工的”,肯定比不上體製內工作的。

南方周末:

看來她們對於擇偶還是有比較高的標準。

歐陽靜:

現在這樣的標準已經不算高了,曆來婚姻中講究的都是“門當戶對”,一個公務員嫁個公務員,那條件是同等的。

在以前,比如說女生是農村人,想嫁到城裏去,這才是“標準高”。我是“80後”,在我讀小學時,農村的小學女老師很少嫁一個小學男老師,至少要嫁一個縣城裏有工作的,這才是“上嫁”。這是自古以來形成的擇偶觀,符合擇偶梯度理論,也就是在擇偶中女性希望找到比自己條件更好的男性。

現在的狀況是,小學女老師在擇偶時,別說要“往上”找一個公務員了,想找個小學老師都找不到。同樣地,女性公務員也很難找到合適的男性公務員,那不就“剩下”了嗎?所以,一些體製內女性隻能降低標準,選擇“下嫁”,找一個在企業工作的。

目前我感性認識到的情況是,家在縣城、家庭條件也不錯,這樣的女性被“剩下”的幾率更高,她們更難降低自己的擇偶標準。

南方周末:

縣域內,體製內男性的情感狀況怎麽樣?

歐陽靜:

在研究中,我也對縣域體製內男性進行了訪談,可以和女性的狀況形成對比。他們太受歡迎了。一般新入職的公務員,10月份開始上班,第一個星期簡直就是“相親會”了,單位的大媽大嬸,會直接去他們辦公室問:“小夥子多大了?”“家是哪的?”“有沒有女朋友?”“給你介紹個?”

我訪談的一位在縣檢察院工作的男生,縣裏幾位體製內“剩女”條件怎麽樣,父母都是什麽工作,住哪裏,家裏幾套房子,如數家珍。我當時聽到都震驚了。在縣城裏,他是婚戀市場上的“優勝者”。

“女老師被‘剩下’太多了”

南方周末:

在你的論文中,D縣女性婚姻狀況的統計數據給觀點做了支撐,是如何獲得的這些數據?

歐陽靜:

到2018年,我的訪談已經做得差不多了,這時候就需要通過統計數據來論證這個問題。D縣算是我的一個調研基地,每年寒暑假我都會在那兒做一段時間調研,跟縣裏的幹部比較熟悉。我跟他們說了我希望研究體製內“剩女”現象,他們也覺得這是問題,還跟我開玩笑說,“國家要不要解決這個問題?”

我當時就找了D縣幹部,通過民政局、組織部、人社局等部門,調取了2008年到2018年間的縣裏招收體製內人員的數據。

南方周末:

統計數據為什麽是從2008年開始?

歐陽靜:

這有客觀原因,2008年以前,人社局還沒有把人員信息錄入招聘係統,在這之後,他們就有比較全的數據。並且,總體來說,根據訪談時大家的感受,當時縣域體製內35歲以上的女性未婚的人數不多。從2008年開始統計,正好也符合我們年齡的測算。2008年那一年到鄉鎮工作,到2018年就工作10年,年齡大概是30歲出頭。

南方周末:

統計完數據後,有沒有一些數據讓你覺得和預期有所不同?

歐陽靜:

女老師被“剩下”太多了。2008年以來,全縣一共招聘了1508位老師,其中女老師有1209位,30歲以上未婚的有175人。這比我預想的還嚴重。

並且,學校老師“男女失調”的情況最為誇張。這說明教師這一職業對“80後”“90後”的男性青年已經沒有吸引力了。縣裏兩所最好的城區小學,大約有200名教師,“80後”的男老師隻有8位。D縣中小學男教師的主流仍然是“60後”“70後”的師範類大中專生。這也說明,自20世紀90年代高等教育市場化改革之後,很少有男性進入中部欠發達地區縣域的教育係統工作。

南方周末:

為什麽體製內,特別是教育係統內男女比例失衡嚴重?

歐陽靜:

我訪談了D縣分管人才招聘的組織部長。在他看來,第一個原因是在外地上學的男性,大多不願意回縣城,第二是回縣城的男性根本考不過回縣城的女性。比如D縣2018年的一次教師招考,報名的100名考生中(60多名女生,30多名男生),隻有7名男生進入麵試,最後隻錄取了3名體育老師。負責的主考幹部很坦率地說,在普遍缺少男老師的情況下,隻要男生進入麵試,用人單位一般都會考慮錄取,但進入麵試的4名男生實在是太差了,不敢要。

另外,在小縣城的傳統評價體係裏是看不起男老師的,特別是小學、初中老師,這也導致男性不願意回去做老師。

南方周末:

體製內男女比例的失衡導致了女性擇偶難的問題?

歐陽靜:

縣域體製內女性擇偶難,很大程度上和人口流動有關。在中西部偏遠縣域,一方麵是體製內的剩女越來越多,另一方麵是農村未婚男青年的大量存在。這說明體製內剩女的產生並非源於縣域總體人口的性別失調,不符合社會性別下的婚姻擠壓理論。

在傳統社會,人口不流動的情況下,婚姻圈是封閉的,“一個蘿卜一個坑”,擇偶難的情況較少。當人口可以自由流動後,女性願意流回縣城,男性卻很少願意回來。

體製內女性主觀上都有積極尋找配偶的意願,梯度擇偶理論仍然在主觀上主導著女性的擇偶觀,絕大多數女性不願“下嫁”給體製外男性,由此出現縣域體製內男性成為“香餑餑”,體製內女性“越剩越多”。

南方周末:

這個狀況似乎很難改變。

歐陽靜:

這是社會變遷的過程。縣域體製內的“剩女”現象,其實是公共治理問題對私人問題產生的影響。如果政府在人才政策上做出一些努力,我覺得還是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當然,縣裏的政府部門官員也跟我表達了他們的無奈,如果沒有財政支持,他們也沒辦法做出改變。

南方周末:

針對這個現象,之後還有進一步的研究計劃嗎?

歐陽靜:

從現實看,女性幹部越來越多,但女性在基層治理中應對諸如下鄉、駐村、征地拆遷等工作時不如男性有優勢。縣域體製內“女多男少”的情況下,會不會對縣域的政治生態產生影響,這是我未來會關注的一個問題。

“毫無對女性的偏見”

南方周末:

論文發表後影響很大,有收到什麽反饋嗎?

歐陽靜:

這不是我所專長的研究領域,我的論文受到這麽大的關注出乎我的意料。在2019年論文發表後,很多記者都來聯係過我希望采訪,說明大家都比較關注這個問題。

而且我發現,論文發表已經兩年了,每年還會有不少公眾號轉發,在知乎等平台也有討論。2021年的關注度似乎比2020年還高,隔段時間就有人轉發,很多公眾號文章都破了10萬+。

南方周末:

在網絡上,對論文中的一些表述存在爭議。比如,有人認為“剩女”的說法不尊重女性。

歐陽靜:

是的,我完全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聲音,有網友質疑,“這也能當大學老師?”有網友認為,我不能用“剩女”來描述這個群體,這是對女性的歧視。我需要強調一點,我毫無對女性的偏見,用這個詞,隻是便於大家理解、交流。還有論文中一些詞匯,比如“娘娘腔”“下嫁”,這些都是訪談對象的描述,引用他們的話語也能呈現一個真實的生態。

南方周末:

也有人質疑這篇論文觀點的合理性,認為女性不結婚就是被“剩下”了嗎?女性不一定要結婚。你怎麽看待這樣的觀點?

歐陽靜:

提出這樣疑問的人和我沒有在同一層麵探討這個問題。他是在價值層麵上討論,而我在事實層麵上討論,呈現出縣域體製內女性擇偶難的現狀,探討這是什麽原因導致的。而且,我的訪談對象都有很強烈的結婚訴求。

南方周末:

距離論文發表過去兩年了,訪談對象如今的婚戀狀況怎麽樣?

歐陽靜:

大概是50個人裏有10個人結婚的比例。結婚的女生基本上都降低了擇偶標準,比如找一個在企業工作的,或是找在外地做生意的,結婚之後夫妻基本是異地生活。也有女生通過公務員遴選考試調到省會,擴寬了自己交往圈子的。

南方周末:

其餘仍然單身的訪談對象,她們現在對待婚姻的態度如何?

歐陽靜:

當年的訪談對象,到現在都是三十多歲了。她們的婚姻觀和上一輩的確不太一樣,最大變化就是她們變得更獨立,更看重精神需求。雖然她們也想結婚,但還是對配偶有標準,不願意在感情中將就自己。

目前還單身的女性,都喜歡養貓、養狗,自己玩自己的。暑假的時候,我看到有幾位單身的小學女老師,一塊兒組團出去旅遊,玩得很嗨,也不去管別人怎麽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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