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過一段時間，頤和園東路的骨灰撒海辦公室都會被網友“再發現”一次。
主要原因是因為“骨灰撒海”這件事和“辦公室”太不搭邊。撒海本身充滿了浪漫主義想象：在一處無人知曉的海麵，船頭揚灰就此歸去，唯有海風和海浪作見證。然而辦公室讓這種想象落了地，提醒你不登記的撒海可能違法，撒海也要撒在指定地點，可能還要先湊夠一船人才能撒。
骨灰撒海辦公室
今年10月，我們替大家去撒海辦公室，谘詢了一些最關鍵的問題。比如撒海是撒在什麽海（總不會是後海）？撒海的流程是怎麽樣的？撒海免費嗎？
頤和園東路骨灰撒海辦公室是很多人的最後一站，在這裏骨灰被統一拿走，送到海撒點，從此被海浪卷走，被魚群吃下，或者沉入海底。再也不回來，或者可以認為無所不在。
安葬時沒有墓碑，祭奠時沒有紙錢，海葬站在傳統中追求的“入土為安”對立麵。
頤和園路骨灰撒海辦公室，這裏是北京總舵，也是親屬集合出海的地方
更大的風險是，把骨灰任意撒進海裏可能違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規定，丟棄他人屍骨、骨灰的，可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情節嚴重的，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並處一千元以下罰款。可以理解的是，我國沿海人口密度大，捕魚養殖活動密集，撒灰人選好的風水寶地保不齊就是別人的養殖基地，一把灰下去難免引起糾紛招人嫌棄。
北京骨灰撒海也是從1994年開始才名正言順。1994年，北京市民政局第一次組織撒海活動，那時參與撒海的基本都是黨員或者知識分子。北京市民張勝利的父母都是老黨員，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1994年他的父親去世，參加了第一批海葬，當時母親也同意了，說，“不用買墓地，海撒就行了，周總理都是海撒的。”7年後他的母親去世，也選擇了海撒。
在骨灰撒海辦公室，可以辦理的業務有兩種，一種是公益海撒，另一種是有償海撒。公益海撒需要湊齊一船人發車，等待時間可能較長，但是有北京戶口的逝者可以免費帶六位隨行親友上船。有償海撒是一家一辦理，預約成功後三天內即可舉辦海撒。
此外，北京骨灰撒海還有“十項免費服務”：一是提供免費紙質環保骨灰盒（工作人員表示，買豪華骨灰盒比較浪費，使用他們提供的紙兜就好）；二是免費存放骨灰；三是提供免費乘車、乘船和當天出行保險；四是提供一份免費鮮花（花瓣，可以撒在海上）；五是舉行免費骨灰撒海告別儀式；六是提供免費放飛平安鴿；七是免費進行骨灰撒海公證；八是提供全程免費緊急醫療救護；九是提供免費自助午餐（在天津吃海鮮，一般是蝦）；十是免費提供骨灰撒海活動紀念光盤（現在與時俱進改成了視頻）。
然而遺憾的是，北京本地沒有海，隻能把所有人都拉到天津塘沽。
海撒地點的確定經過了一番審慎考量。首先要遠離商業港口和漁民活動區，其次要考慮海撒區域的洋流方向，要讓水流把灰帶走，不能衝回碼頭，最後，海撒區域也不能離岸邊太近，起碼要行至半小時航程外。
2018年，天津有了第一艘具有骨灰海撒資質的客船“國賓9號”。輪船分上下二層，一層是大廳，設置了168個座椅，可以舉行簡單的儀式，二層有4個包廂，設置了50多個座位，海撒流程從此更穩定了。
國賓9號
國賓9號禮儀台工作人員告訴我，如果想使用海撒服務，可以在葬禮結束後聯係辦理業務，之後他們會把骨灰暫存在殯儀館內，直到出海日到來。2017年後去世的有北京戶口的市民，辦理海撒還可以贈送免費遺體整容、遺體告別、遺體火化服務。海撒當天早上四五點間，參與儀式的親友需要到骨灰撒海辦公室集合，然後一起坐大巴車到天津。小船開出半小時，四下無人的海麵上，大家開始排隊進行儀式。儀式結束後大家集體進餐，再坐大巴返京。
工作人員給我的小冊子上詳細寫了海撒流程然而因為疫情原因，目前海撒活動暫停了，工作人員告訴我，撒海的檔期已經排到了三年以後。“不過不要擔心，”工作人員表示，“在等待期間我們都是提供免費骨灰寄存服務的。”
截至目前，北京市已經組織了584次骨灰海撒活動，撒骨灰25068份，服務家屬79426人次。與前些年相比，市民對撒海的接受度在提高，選擇撒海服務的人的背景也越來越多元。
但這種方式畢竟與很多人的預期不同。2017年，小明的父親去世時，曾經在同一個辦公室谘詢過海葬，說是要攢一批一起出海。到了最後，小明媽媽也退縮了，畢竟撒在大海裏，連個能祭拜的地方都沒有。後來小明選擇了生態葬，他們在墓園裏選了一棵樹，把骨灰安置在了樹下。這個地方離他們不會太遠，清明節還可以來祭掃。
一位參加過海葬的工作人員寫到：“大海是生命隱秘的存在，我曾見證過生命歸海的過程，一條海葬路，不過幾百公裏，生命的道路卻不會因此而走向終結，而是會融入自然之中獲得永恒。”
人太多，墓地不夠用了
很多時候，骨灰撒海是一種迫不得已。撒海的成本最低可以到免費，但在北京舉辦一場傳統意義上的得體葬禮已經越來越貴。
最根本的原因是，這個世界上活過的人在變多，墓地卻沒有相應地增加——近三十年，北京的常住人口從1000萬增加到了2100萬，新的墓地用地卻幾乎沒有增加。在有限的地皮上，陵園開始想辦法安置更多的骨灰。遺體的占地麵積從一塊地，到一個坑，最終上骨灰牆，在三層高的牆上占一個格子，還可能要等好幾年位。
墓地的價格也因此一路走高，近年來，北京墓地價格的平均年漲幅都超過了10%，一些“風水寶地”的價格更是漲到比北京市內的房子還貴。位於昌平的天壽陵園背靠明十三陵，毗鄰和平寺，是北京麵積較大的公共陵園之一，在天壽陵園，一個雙穴立碑墓地起售價39.58萬元，風水更好的園區甚至賣到了59.8萬元。比較便宜的壁葬（也就是在牆上占一個小坑位）最低也需要3.2萬元。
八寶山公墓定價表。一旦涉及到占位置的服務，價格就迅速飆升
但是八寶山公墓的工作人員表示，還有很多其他的生態葬方式可以選擇，不一定非得撒海裏。目前，北京的陵園提供樹葬、花葬、節地葬服務，具體指用可降解容器把骨灰深埋入土中，然後墓地不立碑，改植樹、種花。一些陵園甚至可以把骨灰做成鑽石。
推廣生態葬的工作人員有時會在殯儀館向家屬介紹生態葬，有家屬聽說不要錢後明顯很動心。
骨灰的去處
除了托身山海，還有人把骨灰撒在各種各樣的奇怪地方。
對鋌而走險在迪士尼撒灰的人而言，與其在親人的忌日去墓地，他們更願意去迪士尼樂園，畢竟這裏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地方。
據《華盛頓郵報》報道，2009年，住弗羅裏達的茱蒂把媽媽的骨灰藏在一個小藥瓶裏偷偷帶進了迪士尼。入園之後，她先是把一撮灰撒在了“小小世界”一隻腦袋轉來轉去的鳥附近，因為“媽媽生前每次經過這個地方都會笑”。
小小世界在迪士尼裏，骨灰撒在花壇上、灌木叢裏、魔法王國的草坪上；撒在加勒比海盜的水中和小飛象底下的護城河裏；撒在煙花表演中和駕車離開前。但所有景點裏最受歡迎的“撒灰勝地”是迪士尼鬼屋幽靈公館。人們把骨灰藏在藥瓶裏、化妝盒裏、分成好幾份裝進密封袋塞在相機包底下，騙過安檢，混進園區。
也有人選擇風光大葬，把骨灰放進煙花裏炸上天。2005年，約翰尼·德普（Johnny
Depp）花了300萬美元為自己的好友，作家亨特·S·湯普森（Hunter S.
Thompson）舉辦了一場紀念煙花秀，每一炮煙花裏都含有一點湯普森的骨灰。不過現在已經有專業的公司承接炸灰服務了，把煙花葬禮的費用門檻降到了1250
英鎊（不過時長隻有兩三分鍾）。
本文與該公司並無利益關係如果想徹底遠離喧囂人世也可以選擇放飛自我。1997年，《星際迷航》的創作者吉恩·羅登伯裏（Gene
Roddenberry）的骨灰被裝入一個唇膏大小的膠囊，搭載火箭進入地球軌道（預計6年之後會焚毀在地球的大氣層裏），雖然距離他夢想中的深空還有一定距離，但也算俯瞰了人類最初的家園。這項服務同樣走入了尋常百姓家，一家宇宙葬公司的網站顯示，2495美元可以把骨灰發射到地球軌道，9995美元可以進入月球軌道，12500美元的價格就可以進入深空開始永恒漂流。
本文與該公司也無利益關係，不過下一批上月球的將在2023年第四季度發射漫威漫畫的長期編輯馬克·格倫瓦爾德
(Mark Gruenwald)
於1996年去世時留下遺言，想把自己的骨灰混合到漫威漫畫的印刷墨水裏。1997年，漫威用特製的骨灰墨水重印了格倫瓦爾德創作的漫畫合集。這本書的前言裏寫道：“他真的與故事合二為一。”
生機勃勃的死亡
傳統葬禮最大的問題還是不環保。
根據發表在《伯克利規劃》雜誌上的一項研究，葬禮每年使用的木材足以建造450萬座房屋，同時每年埋掉2700噸銅，10.4萬噸鋼鐵。保持墓地修剪整齊的草坪，也需要用掉很多肥料和人力。火葬也很難說環保。火葬一次會燒掉兩個SUV油箱的油，更不用說釋放到大氣中的二惡英和致癌顆粒物。
美國俄勒岡州最近通過的一項法律將允許用人的屍體堆肥。據《紐約客》報道，堆肥過程會持續一個多月，最後變成不到一立方米的泥土。在很多地方，“水化”也變得越來越流行，水化機會用特製的化學溶劑溶解蛋白質、血液、脂肪，最後隻留下一種咖啡色的液體和變成粉末的骨骼。
明尼蘇達州一家殯儀館的水化裝置但總有人選擇在生命的最後為世界留下點什麽。
2019年9月，父親離世後，小蔥和媽媽聯係了首都醫科大學，捐獻了父親的遺體。
小蔥父親的病症是顱咽管瘤，生命最後的時間裏他並不清醒，最理想的狀態是轉頭、眨眼，試圖張嘴，以及，動動手指頭。但是父親生前小蔥經常和他聊天，父女倆對於死亡的看法基本上一致的：與其火化浪費掉，還不如為這個世界做點有用的事，希望他的遺體能夠幫助那些患有同樣病症的患者，希望醫學能夠更進一步。
小蔥根據父親的身體情況，選擇了捐贈角膜和全部遺體。捐贈者的家屬得到了證書和一個印著逝者照片的紀念品。在亦莊的長青園公墓，有石碑把每年捐贈遺體者的名字刻上，家屬隨時可以去祭奠。春天的時候，園子裏開滿了美麗的花。同一個園子裏也有生態葬，免費的，如果有人願意，可以把骨灰埋在草坪的花朵下麵。
長青生命紀念園的春天
圖：小蔥
“從唯物的角度說，物盡其用吧。如果從中國傳統的多神論，或者唯心的角度，之前過世的家人都在那邊，身體也帶不走。”小蔥說。
對了，後來在醫院給父親辦理手續期間，小蔥和媽媽妹妹都直接在遺體捐贈的網站登記了，“將來在一個園子裏團聚，也挺好的”。
注：應受訪者要求，本文中小明，小蔥為化名。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頤和園路上，有一個骨灰撒海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