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宮夜宴》《洛神水賦》《龍門金剛》……憑藉一系列文化綜藝「殺瘋了」的河南衛視，成功打響了傳統文化的招牌。
然而，一檔知識考古類節目，卻似乎讓河南衛視「翻了車」。
感受一下，它的動畫效果是這樣的：
展現歷史人物時是這樣的：
而它的發言更是「驚世駭俗」，甚至想「洗白」紂王妲己？
這檔節目就是今年5月上線的《隱秘的細節》，播完，節目就「跪了」，豆瓣打分人數到今天才800多。
但令人意外的是，播完5個月後的今天，關於節目的討論卻一直沒停，有高贊稱其是「最好的歷史節目」，也有人給出一星差評。
口碑看似「兩極分化」，評分卻漲到了8.6。
「《隱秘的細節》第一季播完，我就後悔了。」
11月25日，節目總導演、此前曾打造過央視《中國成語大會》、《見字如面》等口碑節目的關正文，接受了觀察者網的專訪。他笑言，其實整個系列節目有更大的工程，且早就預料到第一季會有「二次傳播」，因為很多東西推翻了大家以前的認知，需要慢慢通過觀眾去捕捉放大。
「中國史學有個傳統，特別重視文本之間的考據，但是當代史學發展的方向卻是考古發掘與歷史敘事互為印證，不必一定要引用古人同樣的說法才算數。」
「此前的歷史主要是帝王將相史，是寫給帝王當參考的資治通鑒。今天的中國已經沒皇上了，但歷史講述卻還是老一套就很過時。」關正文說，他要做的，就是貫徹唯物史觀，用歷史講好社會發展規律。
不過，第一季是「純賠錢」，受預算和疫情限制，片子有許多不足，他希望第二季有機會給觀眾帶來更好的視覺享受。
「洗白」紂王妲己？
說起紂王，他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昏君」，沉湎酒色、寵信奸佞、窮兵黷武、重刑厚斂、拒諫飾非、酒池肉林、炮烙之刑……
然而《隱秘的細節》想證明，從史料和文物出發，紂王帝辛不僅不昏庸殘暴，還是個難得的英明強幹的君主，他的所有舉措，都符合了當時生產力發展的水平。而他的失敗，也並非是周武王多正義、多有謀，有很大原因是遭遇了「親人背叛」。
這位紂王，他能登上王位可以說有點幸運。
殷商王室實行嫡長子繼承製，即王后的第一個兒子繼承王位，而紂王是其母親生的第三個兒子，按道理輪不上他。
但其母親生前兩個兒子時還是妾，當上王后才生了紂王，於是紂王的大哥微子啟在太史官的堅持下變成了「庶出」，紂王這個三兒子卻「插隊」繼承了王位。
紂王父親帝乙雖然很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感覺三兒子確實不錯，按照《史記·殷本紀》的說法，紂王資質聰慧，知識廣博，能言善辯，而且非常健壯，能徒手與猛獸搏鬥……簡直具有「帝王之相」。
帝乙最後把大兒子微子啟冊封到了微（今山東西南部），這裡有個冷知識，孔子是微子啟第十四代直系子孫，孔子將微子啟、紂王的叔父箕子和比干稱為「殷有三仁」的說法，也為紂王的邪惡「人設」助了一把力。
所以說，紂王對立陣營的後裔，幾乎壟斷了歷史的講述權和評價權。
「殷商不衰，怎麼能顯示出周王室的正義和強大呢？」節目稱，實際上，紂王一繼位，就開始拚命補短板。
首先是知人善用，紂王打破了世卿世祿的貴族臣僚世襲制度，啟用有能力的非貴族平民，搭建職業化的官吏系統。他找到了擅長管理財政的費仲，孔武善戰的惡來，善於駕車出使的蜚廉和執行力很強的左疆。
不過，這些人後來都被道德史家描繪成了奸臣，《隱秘的細節》認為，這就是被替代了的世襲貴族在「發酸」。
除了敢用人，紂王還搞起了戶籍改革，他開放殷商城邑，允許流民落戶，而周文王那邊不僅禁止農民逃跑，跑了還要抓回來。
於是節目描繪了這樣的畫面，自願脫離原屬部落的老百姓紛紛往紂王領地上跑，選擇紂王做他們的新主人，這簡直顛覆了很多人對紂王殘忍暴戾的印象，民眾在「用腳投票」？
而在《左傳》里，紂王收容流民，動了其他方國諸侯的蛋糕，得罪了不少人。
但節目繼續稱，紂王其實很精明，他知道重鎮諸侯不能得罪，所以選官沒有排斥貴族，沒有追殺潛在的政敵微子啟，太帥箕子和少師比干也都在原位上，他還將三位外姓諸侯冊封為三公，把邊地諸侯哄好了，一定程度上有利於殷商中原保持穩定的經濟發展環境。
此外，紂王還瞄準了「金道錫行」的青銅資源專用通道，為了打通這一通道，他從執政第二年起就經常巡視練兵，舉行軍事演習，最後把周文王姬昌帶回來軟禁，一切不安定因素消除后，才開始東征。
「金道錫行」，殷商的經濟命脈
事實證明紂王很有軍事才能，執政第10年，他發動青銅戰爭，僅僅用時8天，就帶兵剿滅了今淮河流域的林方部落，然後乘勝追擊，向南碾壓式地擊潰了據說有兩萬人軍隊的鄂順部落，整個作戰，只用了29天，休整完還趕在梅雨季節前回去了，一切都算得好好的。
考古發現，山東東南、江蘇、安徽和江西等東南地區，遺存的殷商建築和道路基礎的構築方式，證明了中原殷商與東南部落交流的廣泛存在。
這時候的紂王可以說迎來了人生的「高光」時刻，連後來的荀子都贊其「長巨姣美，天下之傑也，筋力超勁，百人之敵也」。
節目還引用了毛主席對帝辛的評價：
「紂王是很有才幹的，後頭那些壞話都是周朝人講的，就是不要聽。紂王那個時候很有名聲，商朝的老百姓很擁護他。」
至於著名的禍國美女妲己，《隱秘的細節》更是拋出了讓很多人驚訝的觀點——「妲己已經被冤枉了三千年了」。
節目提出，在目前發現的西周各種史料中，妲己都只是一個偶然被提及的，毫無存在感和破壞性的女人，「嚴肅的考古學家甚至連證明她是否存在都不敢興趣」，她只是不幸被道德史家選中，用來教育後世君王的工具人。
《封神演義》中，妲己用炮烙之刑殘害忠良（電視劇《封神榜》片段）
比如，傳說妲己發明的炮烙之刑，其實跟妲己沒關係。節目用了《竹書紀年》的說法，稱該刑罰是紂王執政第四年發明的，而當時妲己尚未入宮；其次，無論在甲骨骨片還是史書記載中，都沒找到使用炮烙的具體記錄。
與妲己一步步被妖魔化一樣，《隱秘的細節》想讓觀眾看到，紂王的罪責也是被道德史家一步步添加的。
拿紂王改革祭祀來說，他一輩子使用了十幾個「人牲」，已經比他的先輩少多了，而且他讓奴隸、戰俘們排練株離之舞，以此替代血腥的人牲血祭，「把殺人改成跳舞，這不是件好事嗎？」
但到了《史記》里，這就變成了酒池肉林、靡靡之樂，其實柱離之舞，紂王連發明人都不是。
為了讓大家看到道德史家「你一筆我一筆添罪」的過程，《隱秘的細節》引用了歷史學家顧頡剛的統計，稱商周交替時，紂王的罪責一共只有三五條，「還凈是沒什麼道理的」；到了秦國時期的《呂氏春秋》，紂王的罪責就變成了十四條，剖腹挖心什麼的全都來了；再到紂王死了1200多年後的晉朝的《帝王世紀》中，已經七十多條了，罄竹難書；最終在明代，《封神演義》完成了對這對千古邪惡男女的塑造工程。
最關鍵的是，節目認為，紂王可不是因妲己的魅惑而墮落、最後功虧一簣，他的失敗很大程度上源於親人的背叛。
紂王第三次東征勝利后，將主力軍隊留在了東南休整，自己帶著少數衛隊低調返回殷都，守軍空虛的消息被他大哥微子啟得知后，告訴了他們共同的叔父箕子。
於是一個極富戲劇性的場面出現了，箕子抱著古琴狂奔給敵人送情報，著急出賣自家天下，而這一情報正是武王成功伐紂的關鍵。
《史記·殷本紀》：箕子奔周
不過此時，一直對紂王讚賞有加的節目突然潑了把冷水，指出紂王也有錯，他敗在自己的剛愎自用上。
作為「戰神」，他不聽比乾和惡來的建議，一心要出城迎敵，沒有主力的支援，即使殷都和朝歌的百姓都上了戰場，還是不敵周武王的大軍。
朝歌淪陷后，勝利的周武王聯軍開始了對殷商王室和平民的「屠殺」，甚至舉辦了大型狩獵「狂歡」，僅在武王名下就獵殺了各種大型動物一萬多頭。
「如果歷史是一面鏡子，在歷史上只有君王才有能力打造鏡子，也只有君王才有資格照鏡子，在君王的鏡子里，你是看不見曾經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億兆斯民的。」節目補充這些歷史細節，是想把鏡子往後挪，從特寫鏡頭變成遠景鏡頭，「物質文明的演進，才是推動歷史前行的真正動力。」
總導演：第一季播完我就後悔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又有人開始討論紂王和妲己的事，」節目再度引發關注后，《隱秘的細節》總導演、總撰稿人關正文告訴觀察者網，他也有點意外。
他表示，一直以來，觀眾對紂王表現出的興趣仍是以八卦為主，跟歷史關係不大，其實，紂王被污名化的過程史學界早有論證，「這是一個所有人都看的清楚的、明顯的文字黑化過程」。
《隱秘的細節》總導演、總撰稿人關正文
至於《封神演義》等文學作品中對紂王妲己的描繪，關正文認為：「那是對歷史的戲說，歷史並不負責給文學作品中虛構的人物洗白，智力正常的讀者也不會把小說當歷史看。」
「對妲己也是一樣，通俗敘事需要美女，於是就有了美女。但凡自重一點的史家，也不會認真去考據妲己是否存在、起到過什麼歷史作用。」
而被問及對歷史敘事中出現的爭議，關正文直言，「傳統史學的方法慣性很大，觀念轉換需要過程，如果能用真實文物圖片的對比產生觀點，就是在進行有依據的敘事，不必一定要引用古人同樣的說法才算數。」
在他看來，質疑節目依據的人大多是只信古書的歷史愛好者，「只要你說的跟以前不一樣，甚至只要你不是堅持中原中心史觀，他們就會出來說話」，但如果是討論，這都是正常的。
關正文說，製作這檔節目，他看重的更多是敘事價值：「此前的歷史主要是帝王將相史，是寫給帝王當參考的資治通鑒。今天的中國已經沒皇上了，普通大眾學習歷史並不都是要明白怎麼管理國家，但歷史講述卻還是老一套就很過時，只能被人當做閑談時的佐料，起不到歷史對社會發展規律所該起的認知作用。」
對於節目首播「遇冷」，關正文介紹，因為「我們比較警惕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傳播價值觀」，所以當時基本上沒做宣傳，畢竟，「歷史是不能拿來娛樂的。」
但是，他相信節目有進一步獲得廣泛關注的可能性，「其實《隱秘的細節》每一集都有很多像紂王和妲己一樣的話題，比如青銅從何而來、文字和宗教的問題，都屬於文明進程，只要是順著考古（去查證），很多東西實際上和大家以前接觸的很不一樣，這些點需要慢慢地通過觀眾去捕捉放大。」
不過，關正文也承認，片子在畫質上有硬傷，雖然合作夥伴和三維動畫公司都盡了最大的努力，「比如說人，有時候（預算）只夠貴族做一個，平民做一個」。
他還坦言，此次殷商敘事缺乏前史的根基，重量還不夠，整體性還不強，距離重述中國全域的文明史，現在完成的還只是局部的、中間某一斷層的部分。
「實際上，《隱秘的細節》播出一完成我就後悔了，作為個人想象中的大工程，我原本應該繼續往下推進的，商完了就是周。」關正文透露，沒有商之前的歷史景觀，很多事情就看不見根。所以下一步，他要從頭開始，從中華民族的人群形成和文明源起開始寫。
受疫情影響，第一季不得不放棄了虛擬加外拍的形式，對遺址和文物也沒法外采，關正文希望，「第二季能做更好的虛擬建模，給大家帶來更好的視覺享受。」
華客新聞 | 時事與歷史：河南衛視考古「翻車」了？為紂王妲己正名引發熱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