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名女子接受核酸檢測。 圖／路透社
“哪裡有她的公司，哪裡就會有疫情….”在曆經白紙運動的風波之後，中國“終於”開始放寬封控政策，取消大規模全麵核酸和動輒封鎖社區的極端防疫管理。而就在白紙運動爆發前後，中國輿論正在密切追蹤一個名字——張姍姍——發現她的背後持有多達35家核酸檢測子公司，旗下多次爆出核酸檢測結果造假、卻仍取得公部門檢測標案。此事引發民眾強烈質疑：全民強製核酸檢測，是否成了官商勾結的發財工具？弄了半天付出龐大民生代價的核酸和封控，會不會也有資料造假的錯誤問題？民眾對過度防疫的不滿於焉加深。儘管張姍姍的核酸帝國成了箭靶，但隨著核酸政策的放寬消退，背後黑幕是否也將就此雲淡風輕？
在白紙運動的全國多地爆發後，中國的防疫政策罕見地做出軟化，讓民眾可以“非必要不做核酸”，取消先前有一日二檢、一日三檢等密集排查，出入公共場所也不必都要出是核酸陰性證明。包括北京、廣州、珠海、重慶等地陸續跟進，中國經濟最重鎮上海也自12月5日起，乘坐地鐵、公車等市內大眾運輸係統，無須再查驗核酸證明，浙江寧波、杭州、溫州、河南鄭州同樣宣布搭乘大眾交通工具不再查驗核酸證明。另外，山東也從5日起，成為中國首個出入公共場所、乘坐交通工具，不必查驗健康碼的省份。
中國官方對於疫情威脅性的態度也已轉向，國務院副總理孫春蘭即在11月30日國家衛健委的專家會談中，表示病毒已減弱、防疫進入新階段，而複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教授張文宏等專家也表態認為防疫工作一步的重點，是降低致病率、即加強疫苗接種——這和先前對疫情敏感緊張的態度相比，明顯有了“政治轉向”的改變。
左：張姍姍在遍布全中國的35間企業名列監事或是股東，這些企業的母公司名為“深圳核子基因”；右：“深圳核子基因”旗下的核子華曦醫學方艙實驗室。
圖／微信、微博
▌空殼公司錯報的核酸檢測
公眾的質疑，起因於11月25日甘肅蘭州市衛健委通報，蘭州市七裏河區在轉運核酸檢測陽性的確診者時，發現有部分等待轉運的人，健康碼卻顯示陰性結果。經追查，原因是負責核酸檢測工作的“蘭州核子華曦實驗室”將陽性結果的人員誤輸入陰性結果名單，蘭州衛健委因此表示將嚴肅處理。
在蘭州市衛健委的通報中，還指出“蘭州核子華曦”對工作人員管理不嚴、審核把關品質不佳、乃至於“幹擾群眾正常生產生活和疫情防控工作”。
“蘭州核子華曦實驗室”自此受到關注，公開訊息顯示這家實驗室是在2022年8月8日才成立，注冊資本額1,000萬人民幣、實繳資本額0元——在中國，注冊資本額即是台灣的公司資本額概念，但中國允許股東用“認購”方式，不必在公司成立時繳清，可在注冊之後分期、或一定期限內繳清。實繳資本額0元，便代表“蘭州核子華曦實驗室”是一間空殼公司。
中國媒體旋即追查，“蘭州核子華曦實驗室”背後全資控股的母公司——“深圳核子基因”立即受到關注；而擔任“蘭州核子華曦實驗室”監事的張姍姍，也被中國媒體以公開的公司資訊，查出名列“核子基因”旗下35家公司的股東或是監事。
“核子基因”的負責人名叫張核子，與妻子巴穎兩人合計持股將近八成（張核子約持股65%、巴穎持股12%左右）；中國企業公開資訊查詢網站“天眼查”的資料顯示，除了“蘭州核子華曦實驗室”之外，“核子基因”旗下，在西寧、泉州、廈門、太原、青島等地，都有名稱包含“核子華曦實驗室”的子公司（全資控股或間接控股），而上述5間公司，同樣實繳資本額為0元。
事實上，“核子基因”在2022年之內，一連開設16間從事核酸檢測業務的醫檢實驗室，注冊時間幾乎集中在7月之後、還有8間是在10月注冊，設立地點包括海口、廈門、泉州、珠海、貴州、內蒙古、蘭州、北京、銀川、大連、青島、西寧、太原、貴州，其範圍遍布了全中國，儼然成為龐大的“核酸帝國”，其急速擴張的情形，很可能就是衝著核酸檢測的巨大市場而來。
“蘭州核子華曦實驗室”遭衛健委通報。 圖／中國甘肅省蘭州市衛健委
2022年11月，一名上海居民接受核酸檢測。 圖／歐新社
▌急速擴張的“核酸帝國”
張姍姍到底是誰？她又與張核子、巴穎夫妻的關係為何？中國網民的困惑，也引起一些中國媒體的循線追查，包括《澎湃新聞》、《界麵新聞》、《南方周末》、或是香港《明報》等先後加入追蹤議題。《界麵新聞》的調查指出，“核子基因”的股東還包括一家叫做“深圳市金盛鑫實業發展合夥企業”的公司，張姍姍就是這家公司的股東，此外張姍姍也是另一家公司“深圳市金智鑫實業發展合夥企業”的股東，而該公司的合夥人是巴穎。
而針對身分關係，《澎湃新聞》和《明報》指出張姍姍是張核子的女兒，但《界麵新聞》則認為目前尚未能夠確認張姍姍與張核子夫妻是否有親屬關係；此外中國網絡一度盛傳張核子、張姍姍是中共開國元勳之一——張蘊鈺少將的後人，但此傳言已被張蘊鈺家屬駁斥為謠言，還為此特地高調報警處理。
龐大核酸帝國的根基“核子基因”成立於2012年，擁有46家子公司、31個實驗室，原本從事的業務包括親子DNA鑑定、以及極具爭議的“兒童天賦基因檢測”等等，從2016年引入加盟模式、快速擴張代理商。其加盟條件“0基礎”，無須醫學背景、無須加盟費，隻負責推銷，還能透過牽成新的代理商，拿到推薦費。
自2020年疫情爆發之後，“核子基因”停止受理基因檢測業務的加盟，轉而迅速讓旗下的實驗室增加核酸檢測業務、以及設立新的醫檢實驗室，設立高峰就是上述的2022年7月之後；此外，雖然《界麵新聞》詢問“核子基因”能否加盟核酸檢測業務時，該公司對口人員表示不行，但公司官網顯示，可提供抗原試劑代理和核酸提取試劑代理業務。
中國政府為推行“動態清零”政策，除了動輒隔離、封控之外，也強製中國民眾頻密進行核酸檢測，部分城市區域，如鄭州高新區及廣州花都區，甚至在10月時要求1天2檢；龐大的核酸檢測工作量，也讓中國國務院聯防聯控機製綜合組於2020年4月印發通知，首次提出醫療機構可將檢測業務外包，而“核子基因”旗下的實驗室，便順利在多地得標核酸檢測的公部門標案。
截至2022年4月，“核子基因”旗下實驗室，累積的核酸檢測人次已經超過3億；《南方周末》的報導推算，“核子基因”光在2020年，透過各地衛健委的核酸檢測標案，營業額就累積達到4.5億人民幣營業額、超過100位合作代理商獲得100萬人民幣以上的利潤。
“核子基因”創辦人張核子。 圖／微博
位於上海的核子華曦核酸檢測方艙實驗室。 圖／新華社
▌出錯連連、得標連連
然而，“核子基因”的核酸帝國，旗下子公司的核酸檢測業務卻醜聞頻傳，引爆關注的“蘭州核子華曦實驗室”隻是其一。例如，位於山東的“濟南華曦醫學檢驗公司”兩度被當局通報出錯，卻依然順利拿到多個山東大學檢測標案：
2020年4月，“濟南華曦醫學”就因未將感染性醫療廢棄物置於專用包裝袋，遭到當局懲處。
2021年1月17日，河北刑台市衛健委通報隆堯縣出現核酸檢測結果謊報情事，出事的機構又是“濟南華曦醫學檢驗公司”，根據通報內容，該公司收集點翟姓負責人，在核酸樣本未檢測完、未知已完成檢測數量和結果的情況下，1月14日向縣衛健委謊報送檢樣本全部為陰性，1月16日又報告發現有陽性樣本。
但是“濟南華曦醫學”儘管兩度出事，卻依然順利在2021年、2022年間，3次得標山東大學外包的核酸檢測業務——根據山東大學招標採購管理中心公告，2021年8月，“濟南華曦醫學”得標山東大學興隆山校區、趵突泉校區、千佛山校區教職員工、醫務員工、學生秋季開學核酸檢測項目，得標價為13.8萬人民幣。
10月“濟南華曦醫學”又得標另兩個校區的教職員工、醫務員工核酸檢測，得標價為“10混1”單價6元人民幣／人，單檢單價40元人民幣／人，100人以下學校指定地點，單次最低服務費用200元人民幣。
到了2022年1月，“濟南華曦醫學”再次得標興隆山校區、趵突泉校區、千佛山校區的“10混1”核酸檢測服務，得標價6元人民幣／人。根據官媒《人民網》報導，上述的“10混1”混採檢測，做法是將10個人身上採集到的拭子，集合於1個採樣管中進行核酸檢測，如果結果是陰性，就表明10人全是陰性；反之若呈陽性，10名受檢者就會立刻被單獨隔離，再一對一單採單檢。《人民網》將這種作法，稱為“以最大限度提高檢測效率”。
除了山東的“濟南華曦醫學”以外，其他“核子基因”子公司同樣爆出檢測存在問題，如《澎湃新聞》報導，位於湖南的“長沙核子華曦醫學檢驗”於2022年任用無醫檢、微生物實驗室等相關證照的人員，服務於核酸檢測實驗室、負責技術操作，因而被長沙市衛健委處罰2萬人民幣。
以及，2021年5月，“杭州核子華曦醫學檢驗實驗室”因消毒過程違反官方規範，遭杭州濱江區衛生健康局發出警告；而與母公司位於同一地點、辦公單位名稱並列的“深圳核子華曦醫學檢驗實驗室”，也在2022年4月、5月、7月三度遭深圳市衛健委罰款3,500至5萬人民幣不等，案由皆是“違規操作”，此外還在5月因違反《個人信息保護法》，被深圳公安局南山分局懲處。
“濟南華曦醫學”得標山東大學核酸檢測公告。 圖／山東大學
2022年11月，上海一名男子在核酸採檢站接受“大白”進行採檢。 圖／歐新社
位於深圳市南山區南山智園的“核子基因”總部辦公室，及單位名稱並列的“深圳核子華曦醫學檢驗實驗室”。 圖／核子基因
▌核酸檢測“國難財”
檢測操作屢出問題，似乎無損“核子基因”的子公司持續得標，例如2022年中國在全國推廣“15分鍾核酸檢測圈”之後，“天津核子華曦”便成為天津的承接廠商，在天津市武清區、北辰區、河北區、南開區、津南區、東麗區等地，提供多達320個核酸檢測服務點。
然而，事實上中國自疫情爆發、全國民眾被要求接受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的核酸檢測以來，除了“核子基因”外，爆發“檢測作假”、“檢測錯報”的公司在所多有。
例如，被中國各地權責機關立案偵查或通報警告、處罰的核酸檢測單位，就包括鄭州金域臨床檢驗、內蒙古呼和浩特的賽斯基因科技、安徽合肥的諾為爾醫學、上海中科潤達、北京樸石醫學、北京金準醫學、北京中同藍博醫學檢驗、石家莊和合醫學、昆明環濟醫學等等，範圍遍及了中國全國，案由包括錯報工作人員的核酸檢測結果、將核酸採樣拭子“多管混檢”（將超過10人以上的採樣混合檢驗，來省成本）甚至是“出具假陽性報告”。
這些亂象的背後，是中國清零政策下，所帶來的巨大核酸檢測市場——中國投資諮詢機構“中商產業研究院”發布的數據顯示，從2018年至2022年之間，中國的核酸檢測市場規模增加162%、價值規模已達146億人民幣；快速成長的可觀利潤，使得眾多核酸檢測公司趨之若鶩，然而一旦疫情結束或是防控鬆綁，這筆龐大的商業利潤也就隨之消失。
因此，微博上、以及相關新聞底下，許多中國網民紛紛留言批評檢測公司“發國難財”、懷疑長達3年的全民強製核酸檢測，與核酸市場的利潤有關，而在2022下半年飛速擴張的“核子基因”及密切相關的張姍姍，就成為眾矢之的和追查目標。
2022年12月，手拿裝有拭子的試管，等待做核酸的北京民眾。 圖／美聯社
至於“核子基因”為何“爆炸式”擴張？《澎湃新聞》懷疑，或與該公司對外宣布已啟動申請上市的IPO（Initial Public
Offering）程序有關。要成為公開發行股票的上市公司，需有一定市值規模、一定獲利能力，考量一旦政策鬆綁，核酸市場勢必大幅萎縮、“核酸帝國”的市值將一落千丈，似乎就能夠解釋為何“核子基因”在全球疫情影響漸低的2022下半年，以引人注意的不尋常速度接連設立子公司。
而至於中國媒體為何群起追查張姍姍及“核子基因”、以及為何能夠追查？原因或許與“白紙革命”同樣來自長達3年的“過度防疫”——10月二十大之前的北京四通橋抗議事件，出現“不要核酸要吃飯，不要封控要自由”的標語呼籲，而這句話同樣被白紙革命中，被抗爭者提及。
而雖然中國媒體對抗爭消息噤聲，但在大型媒體平台《網易新聞》上，於白紙革命爆發之際，短暫出現了一篇題為〈取消全民核酸勢在必行〉的文章。這篇文章隨即遭到刪除，但可看出“核酸”是點燃民眾怒火的其中一個因素，也是非官媒的中國媒體著力點——在可公開查詢的各地衛健委通報、及公司公開資訊當中，各地方媒體爬梳出張姍姍與“核子基因”的核酸帝國，以不直踩“批評當局政策”紅線的方式，迂迴指出防控政策的其中一個嚴重問題麵。
2020年6月，北京居民排隊等候接受核酸檢測，一名警員抬手示意攝影師不要拍攝。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