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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對我說:“你寫的這些都毫無意義”

“你寫的這些都毫無意義。我想你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因為如果你連這也不清楚,那就太讓我失望了;但如果你清楚還這麽做,那就不可原諒。”

這是一位陌生讀者和我說的話。為什麽說沒意義?他說:

你改變誰了嗎?恐怕一個都沒有。一遍遍地地講述一些早已為人所知的道理,看似是在理性分析,其實不過是一種道德說教。你以為自己是魯迅?那先得像魯迅那樣尖銳麵對庸眾。鼓吹個人主義,討好年輕人,這難道不是媚俗?到頭來,你所寫的隻是紙麵上的無用功,是一種姿態,差別隻是沒那麽難看而已。

像這樣的話,之前也有人說過,日前還有一位讀者說:“我在取關前最後說一句:我越來越反感麵向傻逼公眾的寫作,無論寫作者是否嚴肅。”這是一種精英主義的異化:在“啟蒙大眾”的夢想破滅之後,他們轉而認定大眾是無法被啟蒙的。

與這種看法相反的是,另有一些朋友則認為我寫的還是太晦澀了:“如果你要啟蒙,就得更通俗。”但怎麽說呢,我也並不想啟蒙誰,因為我深信最好的啟蒙是“自啟蒙”——一個人隻能自主地覺悟和行動,沒有人能強迫他。

我既不是要勸導誰,也不是要迎合誰,狄德羅《哲學思想錄》裏的一段話很對我胃口:“我不指望有多少讀者,也不奢望有多少人叫好。如果我的這些思想沒有人喜歡,那麽無非是它們不正確,但如果它們叫所有人都歡喜,那麽我就認為它們簡直麵目可憎了。”

隻要有少數人能理解,我已經心滿意足;如果沒人因此改變,那我也並不失望,因為我原本就並不抱有這樣的期望。日語裏有所謂“一人一殺”的說法,意謂“花一輩子時間,至少改變一個人”,但我早就意識到,改變社會,其實比改變某個特定的人更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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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說“你寫的這些都沒用”了,但以往這麽說的人,潛台詞大多是說“要改變點什麽,不能靠寫作,得有行動”,而這次這一位有所不同的是,他認為寫作本身就是行動,但包括它在內的任何行動都是沒有意義的,隻是一種愚行,因為他說:“你說‘希望要放在我們自己身上’,但在鐵屋裏鼓吹希望,是殘忍的。”

我不知道他經曆了什麽,但我遇到過不少人都抱有類似的想法,且近年來越來越多:希望是一種虛妄,抱有希望本身就意味著你還看得不夠深刻,因此才抱著淺薄的樂觀,而如果明知無望還鼓吹希望,那就更不可原諒了。

這是一種深刻的悲觀、虛無和無力感——現狀和未來都是無法改變的,任何試圖改變的行動乃至念頭都是一種愚頑,因為那實際上是在說:“隻要你真正理解我們的處境,就會發現我們什麽都做不了。”這樣,“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不是一種道德勇氣,而是不智——明知其不可為,那為什麽還要為之?

既然任何行動都是可笑的、不自量力的,那麽唯一可取之道就是超脫。你什麽也不用做,隻須耐心等一切無可挽回。在超大的時空尺度下,人世間的一切看上去就如俯瞰螻蟻的忙碌。網上有人說過:“在這個時代,思考是徒勞甚至危險的,假裝思考更是費勁,唯有盡力地低成本參與這個盛世,至少給自己帶來的也是快樂。”在此,犬儒、悲觀和享樂主義奇妙地合流了。

當然,反過來也可以說,這是把虛無偽裝成了深刻,並以鄙夷不屑來掩蓋自己的無能為力,因為這麽想的人可能沒有意識到,“什麽也不做”其實是通過放棄選擇來做出選擇,最終它無法回避這樣的質問:“無為”和犬儒,實際上反倒有助於現有秩序的延續。

他們之所以那麽想,隱約可見的是一種循環時間觀:想法和行為並不朝向一個開放的未來,而更像是一個封閉的圓環,因為他們所期待的其實是“物極必反”。正因此,他們相信批評、行動隻會幫助現存秩序改善,這也是諷刺之處:他們不相信底層自發的力量能帶來改變,卻相信上麵能改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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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所改變,當然談何容易,相比起來,直接放棄就容易多了。有時我自己寫評論都會時常覺得,簡中的輿論場就是個垃圾場,一些朋友出於某種可以理解的道德潔癖,甚至不滿我寫時評,而認為我應當“潔身自好”一點。

這兩年來,我看到的是越來越多的人正在從公共生活中撤離,不管是因為筋疲力盡還是歲月靜好,他們都寧願將自己封閉起來,轉而以一種輕蔑的姿態麵對自己疏離的世界,這就使得我們的公共空間更加一言難盡。

不久前還有人這樣和我說:

一個根本無解的問題是,憑什麽要堅持理性?我近幾年觀察到的事實是,越來越多的人麵對問題時,做出最冷靜,最理性的選擇就是放棄用理性解決問題。我們曾經有過不錯的公共討論環境,但是近十年,人們不是被蒙蔽了,因而需要啟蒙才能掌握理性思考的能力,而是對這一切早已厭倦。問題出在問題之外,或許要從更廣泛的政治、經濟變化中找答案,文字已經喪失力量了。

這就又回到那個問題了:在這種情況下,寫這些又到底有什麽意義?我想可能每個寫作者的內心都曾被這樣虛無主義的潮水反複侵襲,周圍一些朋友不僅放棄了寫作,甚至幹脆放棄了思考,那樣就算不能讓生活變好,至少能活得輕鬆一點。

我能理解那種挫敗感,也因此,前幾天的生日感言,我才說自己這一年來重新認識了“勇氣”。我想說的是,忽視可能性就是忽視生活,如果我們相信一切不可改變,它才會真的不可改變。你可能覺得沒希望,但你怎麽知道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呢?

如果難以直麵這個時代,那至少可以拉開一點距離,就當是在幾十年後回望當下,把它作為一個客體來觀察、分析,那或許還能有一種穿越回來、在特定的曆史節點參與改變的感覺,這麽想會不會有點不一樣?

羅翔有一次曾說:“我們太有限了,隻能做覺得對的事情,然後接受它的事與願違。”確實如此,我無法控製那個結果,但願意做做看。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寫的究竟有什麽意義,但我想你們,以及未來的讀者們(如果有的話)會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