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感染新冠病毒,存活率有 95% ,如果不透析,我們存活率是
0。」這句話在武漢尿毒症患者的對外求助中反複出現,對他們而言,幾天不透析,相當於要了他們的命。
疫情初期,醫療擠兌之下,一些次生災害由此滋生,尿毒症患者的透析治療難以保障。而透析過程中存在的感染風險、三級防護標準下的重重困難,也侵蝕著相關醫護人員的戰鬥力。
「有些患者 10 天不能透析,這 10 天他們不敢吃不敢喝」白求恩血液透析醫療隊範銀莉護士說,患者一般需要一周 3 次透析。
許如意護士則遇到一位透析患者,是個 50 多歲的大叔。大叔經曆過胃癌、腎衰竭、換腎手術,他說,「我想活著,好死不如賴活著」。
2 月 10 日 14 時 57 分,武漢市江灣新城,一位 70 歲的疑似新冠肺炎患者,從 9 樓跳下,當場身亡。
老人跳樓前,對身邊的老伴說:「不想連累你」,說完便用手撐著欄杆,翻出陽台。
老人患有尿毒症 5 年,生前,他已 8
天沒做透析。普愛醫院說,他必須確診為新冠肺炎,才能繼續透析,可社區一直未能安排核酸檢測,老人無法確診,隻能在家等死。
這條新聞刺痛了許多從事血液透析的醫護人員的心,其中就有白求恩公益基金會創始人陳少波。
他明白,透析室不同於一般科室,醫護人員必須具備相關資質才能上崗。也就是說,一旦武漢醫院的相關醫務人員感染,短時間內將無人可替。
可這是公派醫療隊的盲區。
「讓一線醫護歇一歇,我們頂上去。」陳少波這麽說他的初衷。白求恩基金會聯合中國非公立醫療機構協會,組織了一支非公醫療機構血液透析醫療隊,馳援武漢。
招募令發出去 10 個小時,收到 3096 封請戰書,選出 32 名醫生、護士、技工,來自於 11 個省市的 25
家醫療機構。
醫療隊員們的請戰書 圖源:受訪者供
這是一支沒有行政命令、全靠各自努力開通馳援路徑的醫療隊;一支需要自費購買車票、從全國各地趕赴湖南常德、長沙集結後,再去武漢的醫療隊。
他們「自帶幹糧」,與「吃皇糧」的公派醫療隊不同,這支醫療隊的後勤保障幾乎全部靠組織者和隊員們自籌資金解決,進駐路徑、公務對接等事宜,也都靠大家動用各種社會關係、逐步打通。
武漢第四醫院在感謝信中說,你們是唯一一支對口支援新冠肺炎血透患者的醫療隊,是唯一一支完全由誌願者組織的醫療隊。
醫療隊對口支援雷神山醫院等四家公立醫院,彌補了公立醫療援助的不足,填補了公派隊整建製救援難以顧及的空白死角。
據統計,醫療隊協助完成武漢市感染透析患者 30% 以上的透析服務,共進行血液透析治療 2000 餘例次,其中,80%
是新冠肺炎感染病例。
醫療隊收獲了許多患者的感謝,和更多武漢人的感謝 圖源:受訪者供
支援武漢 1 個月後,如今,醫療隊有 4 人留守雷神山醫院,11 人被湖南、遼寧、上海三地的衛健委接回,但還有 16
人在長沙進行醫學觀察,在 4 月 14 日結束隔離。
可回家的路,卻讓她們不敢麵對。
去的時候,就一路關卡。沒想到,在武漢的抗疫結束後,他們並不能順利回到那個為他們牽腸掛肚的家。
白求恩基金會一直在努力為隊員們「找路回家」,可要拿到一些所在地的「接收通行證」,卻困難重重。有一些隊員從所在地衛健委得到的答複是:「你們不是我派的,這事要請示領導」。
來自東北某省的護士王苡沐聯係當地政府時,有工作人員這麽回複她:「你挺能耐的呀!這是個人行為,你自己負責。不要以為你去趟武漢就了不起。回來我一樣把你當成從外地來的務工人員隔離!」
相比公派醫療隊,他們不求警察開道、鮮花迎接、夾道歡迎,不求特殊照顧,隻求一些基本的尊重與善待。
「自己帶幹糧把仗打完了,我卻回不去家了,不屬於任何一個部門管轄範圍,我該何去何從?心裏堵的慌。」王苡沐說。
「我在請戰書寫過,不計生死、不計報酬。所以我們也沒什麽可求的,也談不上寒心不寒心,隻求能肯定我們給武漢出過力就好。」河北省楊達宇醫生說,他們不要待遇、編製等物質獎勵,隻求精神層麵能和公派隊同等待遇。
「我隻求被認可是支援武漢的醫務人員,而不是一名回家避難的務工人員。公派醫療隊做了,就是英雄。難道我們非公立醫療隊做的,就跟公立的不一樣嗎?」粵北某市護士趙子曄說。
這些還沒有得到官方認可的隊員們,歸屬地是河北、山東、廣東、陝西、貴州。
我們致電河北省衛健委,負責人表示,已收到醫療隊發來的函件,之所以沒回複,是因為需要國家層麵的授權,「援鄂名單是由省裏報給國家衛健委的,每一個人享受什麽樣的政策,都由國家統一安排。」
應征
2 月 10 日,一位 70 歲的疑似新冠患者在武漢家中跳樓自盡,生前他已 8 天未能透析。
2 月 14 日,武漢市指揮部發布 《武漢市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期間血液透析病人工作方案》,要求對血液透析病人做到
「不落一人、應治盡治」。
在武漢,有 7000 多名尿毒症患者。疫情前,他們在 65 家透析中心接受定期透析,一般是隔天透析一次,一周三次。
疫情來襲,武漢醫療資源麵臨擠兌,一批醫院被征用為新冠定點救治醫院,有的醫院關停透析室,暫停提供透析治療。據白求恩醫療隊的葉丹豔說,他們對口支援的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原有
80 多名常規透析的病人,該院被設為新冠定點救治醫院之後,這 80 多名患者全部被勸離出院。
這些透析患者大多患有基礎病症、免疫力相對低下,是新冠肺炎的易感和高危人群,再加上透析機會的缺乏,兩相交逼,他們被夾在中間。
最難的時候,紅十字會醫院一晚上有 2000 多名病人排隊,從馬路的這邊一直排到馬路的那頭,橫跨一個街區,要想輸液,得 6
小時才排得上號。葉丹豔說,這把醫務人員都快累瘋了,也有很多病人,還沒來得及確診,就病故了。
另一方麵,紅十字會醫院醫務人員感染後,人力短缺。葉丹豔到達時,發現醫院血透室護士長、醫生均被感染。
護士長早已確診,CT 顯示,她的雙肺全白,但無人可替,她隻能硬撐。
護士長去護理部哭著要人,可所有的人全部都被分到隔離病房了。最後,護理部給了她兩個導診的。
「可導診的護士能幹什麽呢?」最後的用處是,讓她們專門負責把重症病人,帶著氧氣瓶、心電圖、輸液泵,從樓上病房連著床一起推到透析室。
這樣的慘狀,通過武漢幾家醫院的腎內科主任的描述,傳到了陳少波和程衛兵這。程衛兵曾是北京市東城第一人民醫院腎內科的醫生,現任某集團醫療總監,負責血液淨化中心的建設。
他們決定做些什麽。
招募令是通過血透領域自媒體「我們都是平凡人」於 2 月 19 日 13
時發出的,白求恩基金會聯合中國非公立醫療機構協會,發出倡議,呼籲全國透析醫務工作者參加「白求恩血液透析醫療隊」,馳援武漢。同時,向武漢市指揮部、礄口區和江漢區指揮部發函。
招募令發出去 10 個小時,收到 3096 封請戰書。24 小時內,名單就確認了,選出 32 名醫生、護士、技工。
3096
人裏,也有少部分是公立醫院的,但他們最終無人可以成行。程衛兵嚐試聯係過幾位,有單位領導不批的,有家屬強烈反對的,有臨時發燒的。
他認為,公立醫院醫護人員的人身自由度受限,而非公立醫療機構的,相對來說比較能夠快速集結。
項興文是這 32 人之一。
他在動身去長沙的前一天,向直接領導交了辭職報告。他曾在貴陽市第一人民醫院腎髒風濕科工作 7
年,後來跳槽到一家醫療器械公司作產品培訓師。
「覺得自己就這麽走了,有點不起公司。直接領導問我,你是因為不滿公司嗎?我說不是不滿,是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心,要去武漢。」項興文說。
直接領導讓項興文把辭職報告改成請戰申請,「要委婉一點」,她發了一份以前寫的報告給項興文作參考,「要先感謝公司領導,說明我是要去支援,為期一個月,希望減少公司支出成本,希望領導停發基本工資,但暫時幫我繼續繳納基本保險,待我返回再補給公司。若因支援周期較長,導致公司的人事布局受影響,那請公司再招聘新人。」項興文回憶。
所幸,公司批準了項興文的請戰申請,而非離職報告。
項興文得從貴陽飛長沙,交通問題是擺在他麵前的一個難關。因為他是在老家過年,當時貴陽市已經封城,從他所在的農村去貴陽,是「有去無回」。
因為他不會開車,所以他想老婆送他回貴陽,便跟老婆商量,要不咱回家一趟?
老婆問,回貴陽幹嘛?又沒複工,還不如在村子裏逍遙。
項興文知道老婆喜歡蘭花,就哄她「回去挖野蘭花移栽回家裏」。
其實項興文還有一點小心思,他想回貴陽跟媽媽告個別。
去長沙前一天,他才跟老婆和爸媽說要去支援的事。
項興文出發時,帶上了一罐老幹媽,還有 6
套保暖內衣,武漢的二月,下了兩場雪。爸媽沒有送他,「他們一直在鬧情緒,埋怨我不跟他們商量就下決定。」
項興文是真著急啊,「都疫情發生一個月了才趕過去,我覺得真是有點晚了」。
情況緊急,所以第一批白求恩醫療隊未經選拔,是由 4 家透析機構在內部動員,征集了 11 人,其中湖南常德 8 人,廣東 1 人,北京
2 人。
陳少波同時也是某機構的董事長,前期資金由該公司墊付。他先在公司內部動員,該集團臨西透析中心的負責人李占鵬便是這時候知道了消息,他曾是臨西縣第二人民醫院內科醫生,
2013 年辭去公職,轉入血液透析領域。
42 歲的李占鵬醫生起初跟妻子提起自己想去武漢時,妻子不準他去。
他決定先斬後奏,2 月 18 日,他剃了個光頭。
當他拿著請戰書放到妻子麵前,讓家屬簽字時。妻子沒有說話,看看丈夫的光頭,簽上了。簽完後,妻子走到另一個房間,眼淚再也忍不住。
「郎心如鐵,我怎麽能做他的絆腳石?」李占鵬妻子說。李占鵬隨第二批醫療隊集結,此外還有他 5
名某集團的同事,分別來自山東、河北、江西三省。
已經 63 歲的郭敬霞老師,身上依然保留了一名軍人的嚴謹氣質。她曾經多次參加國家組織的應急任務,包括 2003 年的非典和 2008
年的汶川抗震救災 圖源:受訪者供
醫療隊裏年齡最大的是 63 歲的郭敬霞。
她曾經是一名軍人,轉業後在中日友好醫院工作 27 年,在 2003 年 SARS
時任中日友好醫院護理部總指揮,曾任中華護理學會血液淨化分會的副主委,現在在某集團血液淨化中心當護理總監。
郭敬霞說,她的想法很簡單,「我必須把這些孩子都安全帶回家。」
90 後、常德惠民醫院透析室護士張譯文,是在 2 月 17 日看到的工作群消息,她所在的血透中心,要抽 5 名誌願者去武漢。
母親聽到張譯文報了名,急哭了。「我此前隻看到母親哭過一次,那次是哥哥去世的那個晚上。」張譯文說。
張譯文護士和她的雙胞胎寶寶 圖源:受訪者供
接到錄取通知時,趙子曄還在廣東省江門市出差。他是粵北某市長生醫療的一名血透護士,他把想支援武漢的想法跟領導說了後,領導支持,讓他提前結束出差。
他妻子也是名護士。原定於 1 月 29 日辦婚宴,疫情讓小兩口推遲了喜酒。妻子理解丈夫,「她說,武漢比我更需要你」。
妻子將他送到車站,最後一句囑咐他的話是,「早點結束,早點回來」。
29 歲的吉林護士長田琳,2019 年 8 月從醫院辭職後,跳到另一家民營醫院任血透室護士長,本計劃年後入職。
支援武漢的想法,她在 1 月
29日時就有,那一天她給武漢市紅十字會打電話,工作人員稱暫時不接受個人去支援,擔心缺乏組織,會在管理上存在一些安全隱患。
由於疫情影響,新單位在年後沒有如期營業。這讓田琳等到了這個可以讓她去武漢的機會。當看到征集令時,她說自己「一腔熱血上頭」,感歎終於機會來了。當時,她擔心自己還沒有單位,怕選不上,所以她就特別認真地寫了封自薦信。
信中說「如果為國捐軀,就把遺體捐獻;如果有去有回,那就看看櫻花、吃吃熱幹麵
」。當結束在武漢的援助任務後,她填了一首江城子,詞中說「待到江城之璀璨,賞櫻花,嚐熱麵,血透同道,一起把家還。」
當天晚上,田琳接到通知被錄取。隨後,她對新東家解釋道,武漢的患者更需要我。
等訂好去長沙的票了,她才跟家人和未婚夫說。跟她談了 3 年戀愛的未婚夫不理解她的想法,跟她賭氣,說要跟她分手。
「要打仗了,哪還有心思考慮老爺們兒跑不跑的事,頭發剪了還能長,班可以晚點上,婚可以晚點結,可是患者的生命沒了,就再也回不來了。」田琳說,她特別了解血透患者的困境,隻要是從事過血透的醫護人員,知道情況後,這心都是「揪起來」的。
來自遼寧盤錦的張麗麗護士跟血透患者合影鼓勵 圖源:受訪者供
隊員從全國各地奔赴長沙,田琳是從吉林省公主嶺市乘高鐵到沈陽市,和兩名盤錦隊員會合後,一起飛往長沙。
醫療隊,分別在湖南常德及長沙兩地集結出發,「因為長沙捷奧醫院有護士應征,院方也願意為醫療隊提供酒店」,陳少波解釋道。
2 月 20 日,武漢市江漢區指揮部發出關於醫療隊緊急赴漢的說明函,請相關地區交通檢查點予以「快速放行、便於醫療隊火速抵達」。
2 月 22 日晚 20 時,第一批醫療隊一行 11
人由常德抵漢,中巴開到武漢小軍山的高速路口就不能進了,醫療隊下車,由武漢醫院派來的車接力運進城。
2 月 24 日 20 時 35 分,第二批醫療隊 21 人由長沙乘高鐵抵漢,其中 4 名醫生、16 名護士、1 名技師。
本來還有一位湖北浠水縣的護士應征,但他最終無法歸隊。作為唯一一位湖北醫務人員,本來他距離武漢最近,但卻受限於交通管製,他沒有辦法從浠水縣到武漢集結。
所有人員從所在地到湖南的交通費用,先由個人墊付,後期報銷。
「我想提醒的是,你們可是借去湖北的,是借的,知道了沒有,使命完成,請湖北一定要如數奉還」一名家屬說。
實戰
從事血透工作,最吸引田琳的,是頻密的接觸,會促進她和患者間的感情。
一個患者一周平均需要 3 次透析,1 次透析,約需要 4
個小時。所有的工作都由田琳完成,醫患間由此建立起來的這種感情是牢固的,某些老年患者一年跟兒女的見麵次數,都遠不及跟田琳。
這是一份情。
醫療隊對口支援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第四醫院(西院區),這兩家醫院是感染新冠肺炎的血液透析病人的定點醫院。隨後,醫療隊又應請求,兼顧武漢市第八醫院及雷神山醫院。
武漢市第四醫院古田院區是最早指定的兩家醫院之一。1 月 25
日,武漢市血液透析質量控製中心主任熊飛起草了一份給武漢市衛健委的請示,建議上級部門盡快指定定點收治發熱或疑似透析病人的醫院。1 月
28日,第四醫院成為定點醫院。
第四醫院古田院區 在1 號樓 7 層改造出一個傳染病透析室,擁有 20
多台透析機,新冠肺炎合並血液透析病人就在此進行透析。同時,該院將 50 多台透析機搬到另一棟樓的清潔區域,為 300
多名非新冠患者血透治療。
當時,武漢紅十字醫院有感染新冠病毒的尿毒症患者 36 名,後續又接收了 100 多名新冠肺炎患者。
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是白求恩醫療隊的第一站。踩點後,郭敬霞發現紅十字會醫院的防控流程有很多紕漏,甚至沒有達到二級標準的防護要求。
她看到,醫護人員穿著秋衣秋褲、套上隔離服就進了隔離病區,「他們磨嘰磨嘰半天,都穿不上防護服」。她找到紅十字會醫院書記,建議必須得讓醫護人員穿手術衣、隔離衣,再穿防護服,「不能說我們進去還沒救病人,自己就倒了」。
書記說,從疫情開始一直這樣,而醫院的這類物資並不充足。書記盡全力為醫療隊調撥每人一套隔離服,再給醫療隊買了一台洗衣機一台烘幹機。
「可這還是不夠」,為了不把病毒帶回酒店,郭敬霞委托第二批醫療隊在長沙采購手術衣、隔離服、防護服。
醫療隊住的怡萊酒店(武漢漢口火車站店),距離新冠肺炎疑似病源地華南海鮮市場隻有 300
米,每天醫療隊上下班時,這兒都是必經之路。特殊的地理位置,提醒著隊員們,做好個人消毒防護的重要性。
郭敬霞 SARS 期間的經驗派上了用場,她嚴格管理,如果哪個隊員出現有一點瑕疵,就讓她馬上出隔離區,「不能傷著她們」。
自檢、預衝、穿刺、接血上機兩批醫療隊都陸續接管隔離病房。
郭敬霞跟確診多日的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透析室護士長說,你就別上了,看著你真讓人心疼。
可護士長不放心,硬是跟了三天,在一旁看著醫療隊操作,不說話。
直到確認醫療隊上手後,才放心地把病區交給醫療隊接管。
從西安趕來的俞翔是第二批醫療隊的一員,他曾從事透析工作 10 多年,目前在一家民營醫療機構從事管理工作。
俞翔第一次進武漢市第四醫院古田院區隔離病區透析室是在 2 月 26 日,這一天,剛好是他 43 歲的生日。
張譯文在自己的防護服寫上「雙胞胎媽咪」。第一天下班,張譯文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那張被口罩和防護鏡擠壓得滿是痕跡的臉,不覺有點沮喪:「這還是那個漂亮的我嗎?」
趙子曄第一天上班,心率就上了 110,這是愛運動的他少見的。
作為男護士,搬運 10 斤一瓶的透析液和醫療廢材等體力活,主要由他承擔。他發覺,穿著防護服,運動量大了就容易喘。
血透護士 圖源:公眾號「我們都是平凡人」
那天他幹著幹著就喘得厲害,隻能坐下來歇歇。
但聽到機器報警,提示患者該下機了,他又得起身去操作,「隻能靠幹活分散注意力、壓住不適」。
那個「身子弓得像蝦一樣、臉都快夠得著腳」的婆婆,趙子曄一直記得。
婆婆下不了床,是由病房推下來做透析的。趙子曄第 1
次見到她時,婆婆吃不了東西,吐得很嚴重,胃裏麵吐光了,吐出來的已經是黃色的膽汁。
趙子曄的廣味普通話,婆婆不大聽得懂。婆婆不大想理他,有時候會發牢騷說,「我不想治療了」。
隨著透析治療的進行,婆婆的狀況慢慢好起來,哭得沒這麽厲害了,發牢騷主要集中在「餓了」、「要吃包子」。
治療不能暫停,給不了婆婆東西吃,趙子曄就給婆婆注射葡萄糖。
趙子曄第 4 次見到婆婆時,婆婆已經願意主動找他聊天,跟我講他的家長裏短。趙子曄便陪在婆婆身邊,幫婆婆掖被角,抓著婆婆的手。
治療完後,趙子曄會喂婆婆吃粥,因為婆婆手抖得厲害,已經抓不穩東西了。
那天按計劃是婆婆第 5 次透析,可趙子曄等了很久,也沒見婆婆來。
他問婆婆病房的護士,護士說,婆婆已經去世了。
「明明看到婆婆已經好轉很多了…難道是回光返照?」趙子曄說。
楊姣護士長在給病人剪指甲 圖源:受訪者供
有一位有著 3 年透齡的腎友阿姨,讓醫療隊護士長楊姣記住的第一麵,是從謾罵開始。
因為第二次核酸檢測陽性,這位阿姨來到血透室後,就開始謾罵、責備,繼而情緒失控,嚎啕大哭。
她擔心自己被貼上「新冠肺炎患者」的標簽,會被排擠和拋棄。
她愛幹淨、樂觀、善談,熱心於和鄰裏交往。可病毒,讓她曾麵對鄰居的排斥。
被拋棄感、不安全感和道德上的羞恥感交織疊加,侵蝕著她的自尊和自信。
因為她被感染,她的老伴也在他處隔離,女兒遠在北京。和家人的分離,加劇了她的孤獨感和無助感。
麵對這位阿姨的壞情緒,楊姣選擇聽她傾訴,並適當的安慰。
進了隔離病房,就像進了一片低氣壓。郭敬霞發現,起初病人的情緒特別低,好多病人精神上都受了刺激。
有些病人跟她說,郭老師,我們其實隻是為了獲得一張床位,好不容易占到一張床位,沒想到在醫院裏感染上了新冠肺炎。
29 歲的田琳遇到一位和她同齡的女患者。疫情期間,她輾轉了好多家醫院作透析,最長的一次,是 5 天沒有作透析。
那 5 天,她是餓過去的:她一粒米都不敢吃,要不挨餓,要不就得有生命危險。
因為吃了之後,會加重她腎髒的負擔,她無法排尿,多餘的水分隻能通過透析排出。
她一度處在一個尷尬的兩難抉擇間:新冠肺炎定點醫院,不收治她,因為她沒感染;而普通醫院,又擔心感染者,透析室暫停。
田琳淚點特別低,邊聽這位患者講,邊跟著落淚。
反倒是這名患者安慰起了田琳,拉著她的手說,姐姐,你別哭。
這名患者說,她看到外地醫療隊來的第一天,把臉蒙在被子裏哭了好久。她怕自己哭會影響醫護人員的情緒,但又很感動:有人千裏迢迢為救她而來。
頻繁體外循環操作、有創穿刺、廢液排放等,使他們時刻麵臨患者血液、體液、分泌物的噴濺。有一次,田琳在給患者頸部操作支管時,患者猛地一陣咳,田琳眼瞅著口水就噴到了她的護目鏡上。
「我們是有備而來的,不是說招個人,就直接拉到病房去打仗的。」在第一批醫療隊創建時,郭敬霞就已編寫好二級和三級防控的標準流程,隨後的業務培訓都由她全程把控。
「護目鏡用少量絡合碘均勻塗抹,可防起霧」、「防護服選擇大一碼」、「拿膠帶貼住鞋帶,防止鬆弛」…..被隊員們稱為「郭媽媽」的郭敬霞,把這些叮囑掛在嘴邊。
一套防護裝備全部穿上身得半小時。李夢娟是消毒隔離員,負責監督大家每天進入病區前後的穿、脫隔離衣。工作結束後,她還得提醒大家洗澡從清潔耳道、鼻腔到口腔都有嚴格標準。
醫療隊副隊長俞翔第一天進入透析室上崗時,正好是他43歲生日 圖源:公眾號「我們都是平凡人」
隨著越來越多感染新冠肺炎的透析患者符合出院標準,他們需要與未感染新冠肺炎的透析患者、及感染新冠的透析患者隔離。
如果將透析區域按這三類劃分,將使本來就奇缺的透析醫療資源變得更加匱乏。於是,武漢市第八醫院南院區緊急新建了有 10
台透析機的血液透析中心。由於該院沒有具備透析資質的人員,所以向醫療隊求援。
程衛兵帶了支小分隊,於 3 月 10
日,前往武漢第八醫院南院區血液透析中心支援,李占鵬是其中之一,他說,八院一周隻有三天接待患者,所以他們都是利用在紅會醫院的間歇時間,去八院。
3 月 20 日,紅十字會醫院關院消毒,醫療隊進入休整;3 月 21 日,有 5 名隊員轉戰雷神山醫院。
武漢市礄口區機關幼兒園的幾位老師,個人出資,為隊員們訂購了麥當勞套餐,還送上以醫療隊為主人公的手繪圖冊。
田琳說,她收獲最多的是武漢人的感恩,她聽到最多的話是,謝謝你們,沒有放棄武漢,沒有放棄我們這些尿毒症患者。
從火熱到冰冷
此前,大多數隊員並不相識。回到酒店,按照規定,隊員們各自回房,不允許紮堆、不允許串門,於是隻好網上群聊,唱歌是娛樂選項之一。
「唱得真好聽,錄了,到透析室放給病人聽聽。」
「來一首朋友吧。經過這次,我們都成了永遠的朋友。」
「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
「大家可以貼著門聽,萬萬不可串門哦。」
有武漢市第四醫院的醫護人員跟王苡沐聊天,評價道她們這支民間醫療隊,比官方醫療隊「更英雄」,隻是為責任所驅動。
在武漢,他們的待遇和官方醫療隊相當。郭敬霞回憶起在酒店為他們服務的工作人員,是江夏區某中學的老師們,這讓她們感受到武漢人的誠意。
武漢市非公立醫療機構協會會長跟醫療隊承諾過,所有的非公醫療隊,已向武漢市市委書記上報,市委書記做的批示是 4 個字:一視同仁。
隊員們的補貼分成臨時補助和一次性慰問金。這是由武漢的醫院向區指揮部申報,是由武漢市財政來支付的。
陳少波也有苦衷,他說這次醫療隊的支出在 70 萬以上,基金會在騰訊公益開設了募捐,3 月 7 日立項,至今募集到 86196 元,來自
2122 人。「不是說這個錢我們出不起,砸鍋賣鐵也出得起。隻是希望能夠通過募捐,讓更多的人來知曉,特別是在他們的家鄉」。
3 月 22 日,支援武漢第四醫院的隊員由武漢撤離至湖南常德。3 月 31 日,支援武漢紅十字會醫院的隊員由武漢撤離至長沙。
武漢珍視她們。醫院為隊員們頒發獎狀,當地區領導送行,由警車護送醫療隊出城,沿路上,有交警在各路口給她們敬禮,有一起工作的武漢醫院醫護人員,發車了,還追著大巴告別。
陳少波總領隊對醫療隊隊員致以深深的謝意 圖源:受訪者供
當地民眾送別白求恩血液透析醫療隊 圖源:受訪者供
來自上海市、遼寧省、湖南省的 12
名隊員,在當地衛健委的安排下,隨官方醫療隊一起回鄉。來自江西省的一名隊員,也接到當地衛健委通知,歡迎她回鄉,並答應會派車去接她。
但其他人回鄉的路困難重重。
來自東北某省的王苡沐,給家鄉的省衛健委、市衛健委打電話詢問。「他們說,我不是他們派去的,要我自己負責。打多了,他們還對我惡語相向,說我別尋思了,上到武漢就了不起嗎?回去我就是個務工人員。」
王苡沐打了得有不下 30 個電話,可她聽到最多的是,「不屬於他管轄」、「不知道由誰管」。
3 月 31
日,當王苡沐隨隊到達長沙,看見長沙捷奧醫院院長等人在金國際大酒店門口迎接她們時,她難以自控地流淚。她覺得可悲的是,自己的家鄉不管她,而迎接她的是千裏之外的湖南長沙人。
「在武漢時那麽忙,沒想過這些,是在長沙隔離時,刷抖音,刷朋友圈,看到官方醫療隊回鄉時候挺啥的,我心裏也就挺啥的,畢竟咱幹了那麽長時間」一名來自山東省某縣的護士說,她說她在出發前,已跟所在縣衛建委報備。
一名來自河北省的隊員出發前跟所在縣的衛健委報備過,「當時縣裏麵沒說什麽,我也不好意思問,就說請縣裏麵跟市裏麵報一下。我們從武漢撤離時,我又問市衛健委如何隔離,市裏麵說沒有收到我們去的通告。」
「從報名到出發,隻有 3 天。當時我想的是這些手續可以後補,救人要緊。」趙子曄說。
所以他到武漢後才跟粵北某市衛健委報備,「市裏麵說你最好直接報到省裏麵,然後我繼續找到省衛健委,省裏麵說應該先報粵北某市,再由粵北某市上報到省裏麵。」
兩頭推諉下,趙子曄摸不到要領。當他要撤離武漢時,他再次跟廣東省衛健委申請,跟廣東省醫療隊一道回廣東隔離。
被拒。
廣東省沒有把他和醫療隊另一名來自廣東的醫生給記錄在案。
趙子曄從武漢撤到長沙隔離後,再次聯係廣東省衛健委,希望認可他是支援武漢的醫務人員。
依舊無果。
「這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從武漢回鄉的普通務工人員,我明天就回家了,我不想被鄰居嫌棄,不想被當成是回家避難的,親人的話要怎麽才可以接受。」趙子曄說。
「我們沒有什麽經驗,就是一腔熱血的去做事,疫情緊急,容不得我們一開始就考慮周全。當時是我們自主發起,自願報名,趕時間,所以名單確定後,並沒有向隊員當地的衛健委第一時間做報備。」程衛兵解釋道,到武漢之後,他們開始以中國非公立醫療機構協會和白求恩基金會的名義,給各地衛健委致函,希望各地能認可隊員們的行為。
由 2 月 25 日起,他們用快遞郵寄紅頭文件、電子郵件等多種方式向各地衛健委致函。
但絕大多數衛健委沒有反饋。有反饋的也是模棱兩可,「市衛健委說要聽省裏的,然後省衛健委說這件事情還需要確認性質,反正都是模棱兩可的官方術語。」葉丹豔說。
最積極的回應來自於湖南長沙和常德。因為隊員中有一名是長沙捷奧醫院的醫生,該院向市指揮部提交申請,以醫院的名義,請求安置醫療隊在長沙進行醫學觀察,獲得了官方的回函認可。
撤離武漢前,白求恩基金會把武漢醫院給隊員們發的證書、各級指揮部的來函及紅頭文件,再次發給了各地衛健委。
這期間,也曾有轉機。
3 月 31
日,撤離隊員們的大巴車剛到長沙,來自遼寧省盤錦市的兩名隊員,接到了當地衛健委的一通電話,「跟公派醫療隊一起回家」。
於是,她們又原車從長沙返回武漢,與遼寧醫療隊匯合後,一起撤離回遼。
當日晚上,來自上海的一位隊員也得到上海市衛健委的通知,連夜趕回武漢,與上海市醫療隊匯合,一起返滬。在機場的告別儀式上,她被安排到第一排的位置。
三位被當地衛健委編入回鄉隊伍、領回家的隊員在武漢機場偶遇,合影留念,再見不知哪一年。
王苡沐最怕的,是回鄉後,被當成務工人員集中隔離,或者麵臨冷冷清清,「我不是小紅帽,我也不是務工人員,我是來武漢打仗的。雖然說我們不是衛健委派出來的,但我們也曾代表各省在武漢奮戰,我們沒有給各省丟人。」
王苡沐問母親,「是我做錯了嗎?」
她覺得她做的是為家鄉爭光的事,就是想不通。
我媽說沒事,不管咋的,咱做了,就比別人不做好。
「剪掉為拍婚紗照而留的長發,我沒哭;受到當地政府的指責、嘲笑、冷眼、推諉,我沒哭,可看到網友的聲援,我哭得一塌糊塗。」王苡沐說,她通過微博反映情況。
4 月 10日,王苡沐所在地的市委宣傳部領導聯係她,說知曉了她的事跡,說待隔離期滿回到家鄉,他們會派人接她。
4 月 11 日,白求恩血透醫療隊長沙休整組的核酸檢測結果出來,16 人均為陰性;新冠病毒 IgG 和 IgM
檢測結果也均為陰性。
「郭媽媽」實現了她對孩子們的承諾,醫療隊 32 人全部健康。4 月 14 日,她們結束隔離,自行返程,郭敬霞也坐上了回北京的 G66
高鐵,等待她的,是再一次 14 天的隔離。
華客網:她們為武漢拚過命,如今隻想要家鄉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