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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老牌出版社,我親手給“學術垃圾”整容

作者:鹿大萌 來源:人間theLivings 1dce2763c13f7c01986644c21dfaf5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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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7月中旬,經過層層篩選,我入職某家知名出版社。這家出版社是國內的老牌出版社之一,不僅出過不少經典暢銷書,在出版學術著作方麵更是頗有名氣。

我所在的文史編輯室一共有7個人。主編姓朱,年近不惑,因為長期的伏案工作,背有些駝,見人笑眯眯的,看似和氣,眼神卻很犀利。我剛進社,他就跟我大談出版情懷、編輯的責任與榮譽,聽得我熱血沸騰,立誌要做一個優秀的出版人,可到辦公室一看,心就涼了半截編輯們都埋在一堆堆的稿件之中,表情凝重,時不時還傳出一兩聲歎氣,氛圍很是壓抑。

想成為一個合格的編輯不容易,要經過各種鍛煉,至少要2年才能獨立編書。主編說。

主編也是出版社裏有名的拚命三郎,不是在拉選題,就是在拉選題的路上。所以,辦公室的日常工作都落在了周姐身上。我入職的第3天,《編輯手冊》還沒看完,周姐就找到我說:我這有本書,《XX史》,主編說你是學曆史的,幫我看一下。

想不到這麽快就接稿子了,我有些激動與忐忑,趕緊問有什麽要求。

你就結合上一稿核對有沒有漏改的地方,然後通讀一遍,權當熟悉下編輯工作了。周姐讓我一周後把書稿交給她,說作者已經催她好幾次了。

出版行業作為年輕人眼中的夕陽產業,離職率挺高,這家老牌出版社也概莫能外。之前負責這本書的兩個編輯相繼離職,書稿實在沒人接,才落在學西方文學專業出身的周姐手上。周姐看曆史方麵的稿子很費勁,所以這次招聘特意選了我這個科班出身的。

這書你感覺寫得咋樣?我問。周姐沒有直接回答,隻說,不論怎麽樣,反正她已經盡力了。看她一臉愁雲,顯然是不太滿意。

我從周姐那裏取回書稿,很厚,一共有700多頁,50萬字。書稿分為上下兩部,講的是一個行業的發展史。作者姓楊,是一個地方學院的院長,同時也是教授和博士生導師。

我順手在網上查了楊院長的文章,發現他前幾年還在一些重磅期刊發表過幾篇文章,近些年沒新的大作,就問身邊上的一個老編輯:這種教授寫的書,問題應該不大吧?

他冷笑一聲,說:別,你千萬不能有這種想法。別以為教授就省心了,級別越高的越得小心,裏麵坑多了去了,狗屁不通、前言不搭後語是常事。

我笑了笑,覺得同事說得太誇張,可看了沒幾頁書稿,就不得不信了他的話這本書雖然是嚴肅的學術著作,但就像是把一篇篇的論文硬湊在一起的,跳躍性大,中間沒有銜接,是毫無體係跟邏輯感可言的流水賬。

我強忍著看到下半部,發現語句突然變得很生澀,像擠牙膏一樣往外蹦。每看完一段話,我就要拚命地去理解這個楊院長到底想講什麽明明全是漢字,連在一起卻感覺不認得。

一本書上下部的水平差那麽多,顯然就不是一個人寫的。我把問題反映給周姐,她卻毫不意外:你也是讀研過來的,現在老師做的項目,不都是分給自己學生去做?前麵應該是楊院長本人寫的,差的自然是他的學生寫的。

可這樣的書賣出去不砸咱出版社的招牌嗎?我不解。

別擔心,這書估計連上市的機會都沒有。周姐解釋道,一共就印500本,作者自己買100,他的學校買150,他的學生買100,剩下150本。咱們掙的是他的資助費這本書資助6萬,咱們起碼掙一半。

出版業越來越不值錢,純粹的做書越來越難了!主編後來也對我感慨說,如今,學術圈的氛圍趨於浮躁,很多專家學者為了評職稱、搶項目,造出大量的學術垃圾。科研項目在結項的時候要驗收成果,文科類基本就是出一本書。這種學術書的需求量很小,沒有出版社願意白做,因此高校會出一些資助費,少則兩萬,多則八九萬。高校很少會找小出版社或者民營出版公司,隻喜歡名牌、老牌出版社,這樣既容易通過審計,也有麵子。我們出版社名氣大,也樂意接畢竟,掙這種資助費要比憋出一本暢銷書容易得多。

一般情況下,教授們寫的書,好的就上市賣,不好的,要麽自己全買走,要麽就直接留在倉庫裏等著哪天去化紙漿。出版社每年都有很多不會上市的書,楊院長的這本就屬於這類。周姐給我的要求就是:看有沒有錯別字和知識性的錯誤,文筆潤色的活兒不操心。

既然領導發話,再翻起書稿,我也就不那麽認真了。可是,問題還是不斷地往我眼裏蹦,甚至出現了一些連本科生都不會犯的常識性錯誤。我每更正一處,就在相應的位置貼一張便簽,等全部看完一遍,書稿上滿是紅紅綠綠的便簽,十分刺眼。

我按時交了稿,周姐誇我辦事認真,是個幹編輯的料。但我卻高興不起來,心裏還有些憋悶,建議周姐再找個專業人士看一遍:我學術水平有限,書裏錯誤太多,難免有疏漏。



 

2 一周後,周姐突然又把我叫到會議室,焦急地問:你知道有哪些比較靠譜的查重軟件嗎?
原來,上周主編找了一個專家給楊院長的書做外審,沒兩天,書稿就被打了回來,專家反饋就兩個字:抄襲。事情就是這麽巧,李鬼撞見了李逵,外審專家在審稿時發現其中一章書稿完全是照抄了自己的論文。還好主編跟這個專家的交情深,對方隻是退稿,沒有深究。
聽周姐這麽一說,我嚇了一跳在學術圈,這算是相當嚴重的指控。讀研期間,導師老高一直叮囑我們:不要抄襲,不要抄襲,這是大忌。所以,在我的思維中,學術上的抄襲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這不僅關乎一個人的學術品格,更關乎人格。這位楊院長身為一個大學教授、博導,拿來出版的書都敢明目張膽地抄,未免也太橫了。
在出版業,抄襲同樣也是大忌。如果一本書被發現抄襲,責編和出版社都得受處分當時,正逢主編向上活動、周姐評副編審的關鍵時期,工作辦事自然愈發謹慎了。
周姐立刻聯係書稿的負責人王秘書許多教授出書都是隻管交稿,後續的事都交給自己的學生或秘書對接處理聽到抄襲兩個字,王秘書立刻就炸了毛,張口就說我們誣陷楊院長、質疑楊院長的人品與學品,態度十分蠻橫,你們不就是個賣書號的嘛?!
這句話把主編惹毛了。那天,他對周姐吼道:不惜代價給他查重,把證據錘死!
我問過周姐,為什麽出版社不能像期刊那樣在收稿的時候就查重?周姐說,現在一個靠譜點的查重軟件收費都要萬字20多元,期刊上的一篇論文也就萬把字,可一本書動輒二三十萬字,如果每本書都查,這成本出版社承受不起。
我找了一個常用的查重軟件,開始查楊院長的書稿。一般來說,超過15%的重複率就可以被判定為抄襲,當我看到顯示結果時,震驚了80%!我用的還不算是最嚴格的查重軟件啊!
我趕緊正了身子,仔細查看報告:這本書的上半部分都是用楊院長本人發表過的文章拚湊而成的,討巧,算不上抄襲。重災區是下半部分不知道是他本身還是他的學生,連洗稿時常見的同義轉述都懶得做,直接大段大段地複製粘貼,甚至還有不少段落是抄百度百科和網絡博客。
我趕緊來到主編辦公室,裏麵彌漫著一股煙味,主編一邊使勁給自己扇風,一邊修改楊院長的稿子,嘴裏還爛人、垃圾地罵個不停。當看到我遞過去的查重報告,主編氣得把稿子往地上一推,喊道:把這個給小周,讓她給姓王的,看他們怎麽解釋!
當我把事情辦妥,再次回到主編辦公室的時候,主編已經跟楊院長通上電話了。從電話免提漏出的聲音裏,我聽見楊院長的語氣很平靜:書嘛,多少都有重複的地方,畢竟曆史上就那麽點事。報告我看了,前麵都是我自己的文章,不是抄襲。後麵多了點,但放在全文裏,也沒得多少嘛最後,楊院長還諷刺道:這書深奧了些,你們沒看懂,正常。
主編的臉憋得通紅,嘴裏的話也不如之前客氣。他說,這件事已經涉及到出版社的聲譽,就算是印出來也要全部銷毀,我們也是要求質量的,這種大規模抄襲的書我們絕對不印。
見二人爭論得那麽凶,我識趣地退了出來。
一個下午,主編都在打電話,嗓門大到連走廊上都能聽到,還不時蹦出髒話來。下班的時候,我看到主編癱靠在椅子上,仰著的臉上蓋著一本書,不知睡著了沒有。
接下來兩天,周姐就像一個收集證據的警察,不停地給楊院長的書拍照、做記錄,可對方對抄襲的事並不是很在乎。
這一年,雖然時有高校論文抄襲的醜聞爆出,但並沒有形成兩年後的那種高壓勢態。抄襲被發現,最多不過是圖書下架、口頭警告,甚至許多高校一通調查之後,就不了了之。因此,楊院長更關心的是自己的書能否按時出版。如果拖到12月,他的項目就要結項、拿出成果,現在開始修改書稿肯定來不及,所以他堅持不肯讓步,甚至還勸我們放心大膽地印:印出的書我們全買了,不讓流出去就沒事了。
但主編堅決不同意,他還是那句話:可以容忍寫得爛,但絕不讓一本抄襲的書從我手中流出去。 雙方就這樣僵持著。 3
沒想到,兩周過後,楊院長的態度居然來了個大轉彎,主動要求撤稿修改。
我通過圈子裏的人打聽到了一些小道消息,說是不久前楊院長的一個學生在畢業論文抽檢中被判定為不合格,一些看不慣楊院長的人就拿這事做文章,引起了不小的風波。楊院長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事情壓下去,如果此時再曝出他的書有抄襲醜聞,造成什麽後果就難說了。
周一,兩個陌生人行色匆匆地來到我們文史編輯室。中年模樣的梳著一個大背頭,戴茶色墨鏡,穿了一身阿迪達斯休閑裝,步履矯健;年輕的那個身材矮小,穿襯衫西褲,背著一個高高隆起的雙肩包,脖子周圍已經被汗水浸透了。他們進來之後,徑直走進了主編的辦公室。
周姐給我發微信:這就是楊院長跟王秘書。
然後,我就聽見主編辦公室裏先是傳來激烈的爭論聲,後是大笑。不一會兒,周姐把我喊進去,主編指著我說:這是路編輯,別看是個新人,要不是他提醒,就真出大事了。
楊院長立刻起身,過來握住我的手:感謝,感謝。當他得知我是X大畢業的,就問:高老師你認識嗎? 那是我導師。
哎呀!名師果然出高徒啊,難怪眼睛那麽毒。論起來,咱們倆還是師兄弟呢! 我從沒聽老高說過他還有這麽個學生,但現場隻能佯裝客套。
楊院長隻字不提抄襲的事,隻說自認此書還有很多不足,為避免麻煩,還是主動撤回修改。談話間,周姐不小心說了抄襲二字,王秘書立刻糾正她:是重複。
楊院長擔心,修改書稿會耽誤他12月的結項會,主編則一臉輕鬆:這個簡單,到時我們先給你幾本樣書,應付結項沒問題。
我知道,這種會議大都是走走過場,以楊院長的身份,發下去的書也未必會有人認真看。若真有人找茬,也不會拿著一本樣書去說事。不過,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手段,非到特殊時期,我們絕對不用。現在楊院長願意修改,主編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
楊院長連連說好,主編又補充:正式成書也不能拖太久,不然我們這邊程序也不好交差,所以需要你們也配合好哈!說完,主編提出要求:修改稿必須提供查重報告,重複率不能超過10%。
當然,我們一定全力配合。接著,主編辦公室裏又充滿了笑聲。 事後,我問老高熟不熟悉楊院長,他回了我一句:那個官迷啊?
老高說,楊院長年輕時,也發表過不少有價值的文章,算是青年俊傑,30多歲就評上了教授。後來,他去搞行政,就再也沒拿出什麽好東西。教授做行政不算稀奇,但楊院長對仕途、榮譽似乎格外渴望。一次,老高擔任一個獎項的評委,楊院長是候選人。評獎前,楊院長跟老高套近乎,七拐八拐地認老高當師叔。評選結果出來,楊院長拿了二等獎,晚上聚餐,楊院長隻跟評委主席喝酒,直接把老高這個師叔晾在一邊。
最後,老高提醒我:這個人不可深交。
一般,老牌出版社接到一本書要經過三審三校,即經過三級領導審核選題才能通過,書稿得經過責編初校外校社裏終校3次校對才能印刷。這其中,還包含排版、封裝設計、改紅等各種環節。
楊院長的書重走流程是件丟人的事,不能被別的編輯室知道。於是,主編安排我負責初校、周姐二校、他自己三校。怕再出岔子,還找了個教授當外審專家。
8月的一天下午,周姐打來電話,讓我跑腿去一個政府機關拿些參考資料。我趕到地方,看到一個跟我歲數差不多的年輕人等在那裏,一問才知道,他是楊院長帶的博士趙炎。
趙炎見了我,直接扔給我兩大袋文件,表情很不爽:上周好心好意去看老楊,居然把我當苦力使喚。畢業了也不得清淨,哪有這樣的老師!
趙炎2016年畢業後做了公職人員,他的牢騷話我不知道咋接。他看出我的尷尬,就請我喝了杯咖啡,順帶介紹楊院長這本書背後的一些情況果不其然,書稿的後半部分,就是一批學生完成的。
趙炎說:當時老楊給我們布置任務,每人各寫一章,隻說是課程作業,沒說要放到書裏麵去這種作業,誰會用心寫啊?抄來抄去,很正常。
他為什麽不告訴你們這是要放到書裏麵去的?我問。 如果說了這是在做項目,按規矩他要付給我們津貼的,他當然是想省下這筆錢了。
他自己也不看嗎? 看個毛線,他管著學院,手裏還有一堆項目,自己能湊出一半(書稿)就不錯了。
看來,楊院長本來想省點小錢,結果差點捅了大簍子。趙炎說,被我們查出抄襲後,楊院長把學生們臭罵了一頓,然後又給學生們下了死命令:這次書稿修改,他們必須好好寫,認真改。
我都畢業了,還得聽他安排,要不是看他幫我找工作出過力的份上,我才懶得改呢。可憐我那些沒畢業的師弟師妹嘍,還得受他擺布。
趙炎說,他讀博的時候,楊院長對他們不管不問,一學期都見不到人影,隻有學生請他吃飯的時候才會露麵。從入學到畢業,楊院長不是安排他們幹這就是忙那,給學生的一點津貼還不如學生自己倒貼的多。可成果結項時,他連致謝都懶得提學生一下。此外,每學期學生們還要想辦法給他湊發票,報銷的錢也要如數上交其實趙炎講的這些爛事,我在讀研期間也見過。
告別趙炎後,我建了一個微信群,把楊院長書中每章的作者都拉了進去,這樣方便發布信息,及時跟進修改進度。
轉眼到了年底,我們如期把樣書交給楊院長,他喜笑顏開。不久後,我看到他們學院的官網上特意發了整版的結項會的新聞。王秘書跟幾個作者在朋友圈裏瘋狂轉發這篇報道,還對這本未正式出版的著作大加讚揚。
4
春節過後,學生們寫的稿子已經交得差不多了,查重也降到了10%以下他們的修改方法很簡單,就是把抄襲的部分用自己的語言再講一遍,由於用詞過於刻意,讀起來並不順暢,但周姐說:就這樣吧,至少他們講了人話。
2018年4月,返回來的稿子我都審閱完畢,以為工作已經結束,沒想到周姐突然告訴我,書稿的上半部分還要我多催著點。
上半部分?那個沒啥大問題啊,都是楊院長自己抄自己的,不算抄襲啊。
周姐讓我問趙炎,上半部分由誰來負責。趙炎說:我一個師兄,姓張,一個讀了快7年的博士。
博士延期是常態,但讀了7年的還是不多見的。趙炎說,這個張博士水平不差,有很高的學術追求,非要寫出能夠震驚學術圈的畢業論文才行。他提醒我:這個人比較孤傲,不愛搭理人,幹活也很磨嘰,你得多催著點。
我聯係張博士,他的話果然不多,但是我能感受到一種不耐煩:不用你多交待,我會盡快給你。
一等就是兩個月,期間我也催過幾次,每次他都會說盡快,後來工作一忙,我也懶得管了。 到了6月,周姐問我,上半部分的稿子怎麽還不給她。
什麽!還沒交?後半部分的三校都快結束了。我隻能攤手,表示張博士一直消極怠工,我也無能為力。要不你跟王秘書講一講,他們自己人好說話。
下午,我看到王秘書在微信大群裏發消息,叮囑大家好好配合,按時交稿。每個人都回複收到,隻有張博士毫無動靜。最後,王秘書特意@張博士:看到請回複。
想不到,這個舉動惹毛了張博士,他先在群裏說:姓王的,你點啥點啊?這事還用你交代!你嫌棄我幹活慢,有本事你自己改啊。老子現在忙著畢業,找工作,沒工夫改。
接著,張博士發了好多憤怒和菜刀的表情:每次都是你把項目資料往我這一發,然後就不管不問了,要你這個秘書幹嘛使的?你也是個博士,幹嘛不自己寫?哦,對了,誰讓你是個水貨呢!當初要是沒有我幫你,你能不能把你的畢業論文寫完還不知道呢!
張博士的話越說越多,越說越過火,我興奮地看著,隻見楊院長突然出現了,他發了句:這是工作交流群,不要亂發信息。
接著,群裏就風平浪靜,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可我建的小群裏卻像開了鍋,作者們紛紛都誇張博士好樣的,替大家出了一口惡氣:
這個王秘書就是狐假虎威,對楊院長點頭哈腰的,對咱們的那個架子喲,比院長還院長。
我找他報個發票,你看他那個臉,冷得快掉到地上了。一聽楊院長喊他,立馬笑開了花,飛一樣地跑進辦公室。
每次都是欺上瞞下,把功勞都往自己身上攬,出了問題都往我們身上推。
看來,學生們討厭王秘書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我聽趙炎講過,其實王秘書也不容易楊院長對下屬脾氣很差,一年之內罵走了兩個秘書,王秘書本來是被硬推上去頂雷的,沒想到他一幹就是3年,每天挨罵成了學院的一景。
周姐說,在當下這種高校行政機製中,王秘書也有存在的必要性,有些事也由不得他。
我感覺周姐話裏有話,表麵在說王秘書,其實像是說自己她是主編從其他出版社撬過來的,齊耳短發,一年四季都是一身運動裝,走路帶風,特別會來事兒,跟社裏每個部門都混得很熟,是領導與員工之間的潤滑劑。但她幹得是否開心,誰也不知道。
我私下問趙炎:張博士今天的話是不是另有所指?
當然,你知道他為什麽現在才畢業嗎? 你不是說他沒寫出想要的論文
他那麽高的水平,頂級刊物都發了好幾篇文章,論文能寫不出來?你想啊,要是畢業了,老楊以後這些項目誰去做呢?這麽好的學生,不得多發揮發揮價值嗎?
我明白了這種事在高校裏也不少見,一些導師為了自己的利益,故意讓優秀的博士生延遲畢業,為自己打工。為了順利畢業,學生隻能忍著,踏上了讀博的這條船,想下船上岸,隻能任憑導師這個艄公的擺布。
我隻能感歎:張博士真可憐,他今天肯定要挨批了。
趙炎說,這可不一定,張博士平時不怎麽講話,可心裏精明著呢。他隻罵了王秘書,卻沒提楊院長一句。真沒好處他能幹讀7年?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他這一鬧騰,指不定老楊給他什麽好處呢!
我實在想不出來得是有多大的好處才會讓一個博士生容忍楊院長7年,便問趙炎,當初楊院長是否也這麽對他的。他回複道:哈哈,那沒有,我水平太菜,交給我幾次任務,我都幹不好,後來隻讓我幹小活,看我沒什麽價值,早早地就讓我畢業了。
其實認識快一年了,我發現趙炎的學術水平不弱,若完全展示出真正的實力,或許他跟張博士一樣還得在學校裏啃書本。他倆一個故意放水準時畢業,但糊弄了自己;一個是認真搞學術,卻被拖延至今耽誤了青春,誰的選擇是對的,我說不上來要說誰錯了,我想隻能是掌握他們命運的那個人吧。
一個月後,張博士終於把書稿的上半部分交給我,不得不承認,經過他的修改,不僅文章內容豐富了許多,一些見解也更為深刻,讓外審教授連連叫好。
我們加急工作,11月,書全部印出,終於鬆了一口氣。
5
但麻煩一旦開始就不會輕易地結束。楊院長的書完成後,編輯室要給社裏提供成本清單,我們被卡在第一次的查重費上。
我們出版社對這種零利潤書有固定的指標,規定這種帶資助的書,前期的製書成本不能超過資助費的75%,一旦超過就是虧損。
楊院長的書有50萬字,正常要收他學校8萬元的資助費,但我們隻收了6萬元。書重走流程,排版費、校對費花了兩遍錢,盡管我們拚命壓縮,可林林總總,成本還是用去了4萬5,恰好卡在紅線上如果加上查重費,鐵定超標。
當時,文史編輯室的零利潤書的指標已經用完,再多一本虧損書,不僅會影響全室編輯的績效,還會對正在評選優秀中層幹部的主編造成不良影響。我們想讓楊院長出查重費畢竟是他給的稿子有問題可王秘書不願意,理由很充分:簽合同裏沒有查重這一項費用,又是你們自己主動查的,費用當然你們出。
周姐給我算過一筆賬:楊院長的這本書的項目經費,加上各種配套資金,一共是15萬元,扣掉出版資助費與雜七雜八的花銷,最後他自己剩下四五萬不成問題。
當初幹嘛不多收點資助費?我問。
周姐也很無奈:還不是為了以後好繼續合作楊院長現在才50歲冒頭,以後高升的可能性非常大,跟他維護好了關係,以後再從他手裏拿項目不就容易多了。
以前,我們出版社是事業單位,政府撥款,不愁吃喝。現在改製變成了企業,掙錢成了首要任務。出版行業僧多粥少,利潤微薄,民營出版公司又加入其中,競爭更激烈。當下不僅是各個出版社之間在競爭,甚至出版社內部的各個編輯室也在競爭。為了創造利潤,大家不遺餘力,想盡辦法去拉選題。
磨了好久,王秘書的態度依然堅決,周姐失去了耐心,說幹脆由她私人掏這筆錢算了。想不到3天後,主編找到我,一臉的奸笑,說:你去把查重的發票給楊院長寄過去。
原來,為了討到這筆查重費,主編耍了一點手段他告訴楊院長,說自己聯係了周老,想讓周老幫忙為楊院長的書寫一個推薦詞。周老是圈子裏的老前輩,一言九鼎的人物,為人出了名的耿直,經常在朋友圈裏點名道姓掛一些學術垃圾。楊院長對自己著作的質量心裏有數,真要給周老看完被掛了,那丟人丟大了。
周姐點出了最關鍵的一點:現在楊院長正四處活動想再升一步呢,周老的許多學生都在擔任要職,他可不敢冒這個險。
於是,楊院長趕忙阻止了我們主編,說什麽都好商量。最終雙方達成協議:查重費以楊院長的稿費相抵扣,然後我們再額外送楊院長10本書,算作補償。

2019年春節過後,我聽說,楊院長已經由院長變為校長,去另一個高校上任了;王秘書留在原來的學校,升任辦公室副主任;張博士終於畢業,去了楊院長新履職的學校任教。
主編據說會在社裏再調動一下,周姐拿下了副編審,隨時準備接位。更有意思的是,社裏覺得楊院長的這本書還不錯,拿到市場上去公開銷售,數據十分慘淡。
半年後,老高突然發微信問我:楊校長那本書是你做的? 我連忙解釋:我就是個助理,隻是幫忙看了看專業問題。
哦,今天見到楊校長了,跟我誇你呢,說我培養了一個好學生,認真負責,學術水平高呢。
我不知道老高發微信時的表情,很難判斷導師這是在誇我還是在諷刺我。我說要送一本楊校長的書給他,他當即推辭:別麻煩了,不用看我就知道寫得不咋地。
我打開豆瓣,找到了這本書,發現底下隻有一條評論,誇讚的話極盡諂媚之詞。評論者的頭像跟名字,讓我覺得十分眼熟,打開微信上之前的工作群,果然找到了一個同款的作者頭像跟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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