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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二代”的流亡生活

2017-12-24 07:37

來源: 
看歷史

作者

作者: 
庄秋水

“洪二代”的流亡生活

“洪二代”的流亡生活

1864年7月19日凌晨,幼天王從睡夢中驚醒,趕緊跑去找兩個弟弟天明、天光,他告訴他們,他夢見天京城堅固的城牆,在清妖的攻擊下,轟然坍塌。

上一年12月,清軍第一次攻城,便在深挖的地道里裝滿炸藥,轟開了城牆的主體部分,不過那些試圖通過突破口的清軍被忠王李秀成所阻擋。這年春天,清軍把南京城團團圍住,外出求援的干王洪仁玕再也無法回到天京。清軍挖了三十多條通向城牆的地道,雙方展開了“地道戰”。太平軍向地道里灌水、污物,通過地道襲擊清軍,清軍則用風箱灌入毒氣,把敵人逼出來。

天王洪秀全從四月開始一直在生病,對天京城的危局,他所能做的是在5月30日宣布,自己將要到天國去了,天父會派遣天兵天將來保衛他們的首都。兩天後,他“升天”(他下令禁止部下說“死”,而要說“升天”或“遷福”)了。在天京被圍城的最後歲月里,天王吃野草製成的菜團,他認為那是甜露,一如神在曠野里所給予以色列子民的那種有如白霜的小圓物。(《聖經·出埃及記》第16章)而幼天王洪天貴福後來回憶說,父親平日里常吃冷食,到南京后喜歡吃油炸蜈蚣。這兩樣東西對於年逾五十的天王的身體,是個考驗,他極有可能死於慢性中毒。

五天後,洪天貴福在王座上接受了大臣們的效忠。自從父親沉湎於宗教遐思,幼天王一直代理朝政,不過軍政大權基本上由忠王李秀成掌控。在被捕之後,這位太平天國晚期最傑出的首領說:“自幼主登基之後,軍又無糧,兵又自亂。主又幼小,提政無決斷之力”。(《李秀成供狀》)事實上,清朝順治和康熙兩位少年天子,均在十四歲親政。相較之下,洪天貴福既缺乏做一個統治者的訓練,也缺乏人事經驗歷練。

城破

洪天貴福兩歲從廣東來到桂平,此後隨父到南京,他所接受的教育極為貧瘠,據他回憶,父親不讓看古書,只許他讀《天朝十全大吉詩》《三字經》《醒世文》《太平救世詔》等。他能夠翻看《史記》等一些古書,還是偷偷從父親要焚毀的古書里搶救出來的。這亦是天國二代們的普遍素質教育。天王的著作被廣泛地用作部下的家庭讀物,和宗教禮拜、訓誡的指導性書籍。

洪天貴福短暫的一生中毫無家庭生活的溫情。每天要四次向天王寫本章請安,跪請父親“寬心”“安福”,卻不能和母親及姐妹們見面,因為天王規定五歲的男孩就不可以接近姐妹。九歲的時候,父親給他安排了四個妻子(天王自己則有88個妻子)。洪天貴福想念自己的母親、天王的第二個妻子賴蓮英,卻只能背着父親乘他上朝之際前去探望。人間天國的“封建化”比清朝更為霸道和野蠻。“旨准頒行”的官書《天父詩》中,載有洪秀全對后妃的嚴酷管教:“服事不虔誠,一該打;硬頸不聽教,二該打;起眼看丈夫,三該打;問王不虔誠,四該打;躁氣不純凈,五該打;講話極大聲,六該打;有喙不應聲,七該打;面情不歡喜,八該打;眼左望右望,九該打;講話不悠然,十該打。”洪天貴福回憶說,小時母親因和天王第四妻不和,兩個女人被洪秀全關了很久的禁閉,他經常因想念母親而啼哭。

如今,洪天貴福已虛歲十六,從未出過城門。父親賜予他尊貴的地位,神秘的天命,此刻絲毫無助於他的判斷。中午時分,南京城裡一聲巨響。清軍統帥曾國藩下令點燃了南京城東牆下地道里的炸藥。猶如夢境重現,幼天王站在王宮的城樓上,望見城牆被轟塌,官兵從缺口蜂擁而入。幼天王呆住了,他茫然四顧,旋即醒悟過來,往樓下跑去。他的四個年輕的幼娘娘害怕他丟下她們,緊緊拉住不放。

洪天貴福騙她們下去看看就來。他和兩個弟弟一直衝到了忠王府。李秀成把自己的戰馬讓給幼天王騎乘,聚集殘部千餘人保護他們出城。接連去了幾個城門,都被清兵擋了回來。直到初更時分,他們換上了清軍的服裝,從被炸開的缺口逃走。清兵很快追了上來,李秀成折返去攔截。混亂中洪天貴福的兩個弟弟都沒有跟上來,他們和近兩萬太平軍將士一起被殺。李秀成和天王的哥哥洪仁達均被擒獲,天王的另一個哥哥洪仁發則投水自盡。

此時,進入城中的湘軍,忙着搶劫放火。“城破之日,全軍掠奪,無一人顧全大局”(趙烈文:《能靜居日記》)一位傳教士乘亂帶出了天王的三個族侄:玕王洪紹元,琅王洪葵元和瑛王洪春魁。

逃亡

一百多個隨從跟着幼天王一路南下,沿途不斷丟棄馬匹和軍裝,在湖州他們與干王洪仁玕會合。干王給幼天王採辦了綢緞和大米。一個月後,他們不得不再次逃離這座城市,以避開清軍、法軍和太平叛軍的聯合進攻。洪仁玕護着幼天王繼續向南。10月9日,干王和幼天王被清兵衝散,繼而被擒,11月23日洪仁玕在南昌被處決,死前仍不知幼天王和他的兒子洪葵元的下落。

亂軍之中,幼天王的隨從不知去向,他獨自一人騎着馬(自供狀里,他說是騎着騾子,想來是分不清馬騾)走了幾里地。眼見要被清兵趕上,他跌到一個坑裡,清軍過後他進山藏了四天。一位路人送了他一塊麵餅,飢餓和恐懼讓幼天王出現了幻覺,說一個“極高極大的人,渾身雪白”,給了他一個茶碗大的麵餅,當他伸手接過,那人忽然不見了。兩天後,他下山剃去長發,在當地姓唐的農夫家裡幫傭割水稻,他謊稱自己姓張,是湖北人。離開唐家后,他先是被人搶走了衣服,又有個兵勇則強迫他挑擔。一直養尊處優的幼天王拒絕做苦力,返回的途中很快他被巡邏的清軍抓獲。

他的同族兄弟玕王、琅王和瑛王運氣好得多。三人被傳教士帶出天京后,過橋時跌落水中失散。玕王和琅王在水中載沉載浮,順水而下二十餘里,悄悄上岸。琅王用十八對金鐲子賄賂村中的一個大戶,得以藏匿了一段時間。他們改變裝束,裝作江湖賣藝人,看着日影向南逃竄。兩人變賣琅王所藏的金銀,終於抵達廣東,最後還剩下兩枚戒指。

出逃而身攜金銀,倒也合乎琅王身份。他本來就是商人,在天京時掌管國庫。天國實行聖庫制度,《天命詔旨書》規定:“凡一切殺妖取城,所得金寶綢帛寶物等項,不得私藏,盡繳歸天朝聖庫”(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一)),然後再由上而下分發個人衣食用品。不論官、兵,他們最私人的性生活被男女分營所禁止,思想則受宗教信仰控制,每個人的行動都要無條件地服從天王的宗教和他的靈感,否則就要受到嚴刑酷罰。美國學者弗蘭茨·邁克爾在《太平叛亂:歷史和檔案》里便直接把太平天國政權定義為“極權主義”性質的政權,理由便是這種對部屬生活的完全控制。

這種絕對平均主義的平等烏托邦,曾經吸引了大批貧困無告的小農和沒有職業的遊民們,但在進入南京后,天國政治等級森嚴,特權階層安富尊榮、沉湎於物質享受。即使是太平天國最嚴厲的鴉片禁令,在天國高層中也並不真正實行。英國軍官吳士禮訪問南京時,官員們向他們買鴉片。當他們去拜訪贊王時,正趕上這位貴人鴉片癮發作。與此同時,揚子江兩岸,“大量的家庭擠在低矮、窄小、用蘆葦搭成的帳篷式小屋裡,刺骨的寒風呼嘯着,自北面穿過它薄薄的牆壁。他們穿着令人不忍目睹的破衣爛衫,擠在一起取暖。”(《太平天國天京觀察記》,羅爾綱、王慶成主編:《太平天國》(九))

發生在1856年的那場屠殺過後,洪秀全把自己的兒子天貴(即後來的天貴福)指為天兄耶穌的養子,還有已故西王蕭朝貴的兩個兒子,他們一起構成了上帝之孫這個神聖家族。他信任自己的兩個哥哥和那些從花縣來的洪姓子侄,封了大量王爵。玕王洪紹元,琅王洪葵元和瑛王洪春魁正是得利者。琅王和玕王都被稱作七千歲,瑛王則是三千歲。“洪二代”們備極尊榮,他們上街出行,“凡朝內軍中大小官員兵士如不迴避,冒沖儀仗者,斬首不留”。(《賊情彙纂》,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三))

已經“升天”的洪秀全不再理會人間妖魔橫行,在他的嫡子面臨險境時也沉默不語。如果他活着的話,可能會後悔自己對兒子的教育是多麼失敗。洪天貴福對審訊者說,“那打江山的事都是老天王做的,與我無干”。他做了三首詩獻給清軍中一位叫唐家桐的人,裡面寫道:“跟到長毛心難開,東飛西跑多險危;如今跟哥歸家日,回去讀書考秀才。”

從他的供詞里可以推測,大概這個唐家桐是一個誘餌,哄他要帶他去湖南讀書,套取了他的口供,在深宮中圈養長大的洪天貴福對此毫無戒心。求生慾望強烈的他甚至寫下“清朝皇帝萬萬歲,亂臣賊子總難跑”這樣粗鄙直露的媚詞。他不曉得自己是無論如何也難逃一死了。其中的利害,江西巡撫沈葆楨一語道破,他在給朝廷的奏摺里說洪天貴福不過是個黃口小兒,本無足介意,只是擔心有人利用他的名號,“惟洪秀全竊號十有餘歲,流毒十有餘省,遺孽猶在,則神奸巨憝倚其名號,足以揮召群凶”。(《席軍生擒逆首折》,轉引自王慶成:《太平天國幼天王、干王等未刊供詞中的新史料及辨證》)

11月18日,幼天王被凌遲處死。

在洪天貴福還是尊貴的天孫時,一個清朝降官曾訓練一隻鸚鵡獻給天王,那鸚鵡會說“亞父山河,永永崽坐,永永闊闊扶崽坐”。洪秀全以為這是昭示洪氏家族江山永固的“瑞鳥”,載之於詔旨。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念念難忘口吐人言的那隻鸚鵡,在供詞里一再提到。父親播下的所謂神秘力量,所謂天命,已經竄入了他的精神世界。

謀生

像洪天貴福一樣,干王嫡子洪葵元也加入了大逃亡之列。1859年隨父親到天京后,少年洪葵元便領兵出戰。他給人的印象是“精乖可愛”。訪問天京的英國翻譯富禮賜,曾經在干王府見過他,說他是“一個白面小孩”,如果認識你,就與你握手,用英語說:good morning;但轉身對僕人說話,則大模大樣架子十足。天國垂危之時,洪仁玕出於愛子之心,請求天王讓洪葵元帶兵外出,以備城破時可以逃命。天京被攻破后,洪葵元果然拋棄自己的部下,隻身策馬南逃,一直跑到福建,活活累死了戰馬。他只得步行一路乞討回到廣東。

為了謀生,二十餘歲的干王嗣君不得不做了一個養鴨工。這位前太平軍將領脾氣極為暴躁,趕鴨時鴨子不聽話,他便破口大罵:“我曾統十萬雄兵,無不惟余命是聽是從;你乃敢違抗命令乎?”(簡又文:《太平天國洪氏遺裔訪問記》)可能是身份的遽然轉換,讓這個精明的年輕人情不自禁地發泄心中的怨痛,結果身份敗露,被人告發到官府。此時,德國牧師黎力基施以援手,假裝洪葵元是他的僕人而順利帶走他,旋即送到教會所辦的李朗書院讀書。此後,洪葵元娶妻生子,隱身人海。當再次被清朝緝捕時,他帶着妻子遠渡重洋,到美洲謀生。此後洪葵元在美洲授徒為業,當妻子過世后,續娶了一個黑人女子,他的兒子則成了一家汽車行老闆。

洪二代們如今都自謀生路。玕王逃到了香港,改名洪明,先以賣鹹魚為生,此後,身材魁梧武藝出眾的他進入港英政府警察署。他又在自己所居住的紅磡,開設了一個藥鋪“廣濟局”。這個事業堪稱成功的洪氏後人成為太平天國的宣傳者。不過,曾經無數人用鮮血和生命抗爭的事業,如今的反省僅僅限於個人經驗。當看到一個廚師把飯粒掉到了地上時,曾經的玕王、如今叫洪明的人,十分生氣,他呵斥廚師說,當年他統領大軍到了荒山野嶺,沒有水,士兵們只好用尿來煮飯,飯還沒有熟透,士兵們已經爭搶着吃光了。他告誡廚師,粒粒皆辛苦,在太平年月也要愛惜,莫要暴殄天物。而琅王也在香港謀得了一份磨刀剪的職業。他也常和年幼的兒子講述天王遺事,告訴他洪姓之人曾擁有天下,至少是半個天下。最終,他返回花縣老家,老死鄉間。

在逃離天京途中和他們失散的瑛王,一生堪稱傳奇。他逃到香港后改名為洪和,自賣“豬仔”到古巴做了一個鳥糞工。數年後洪和回到廣東,在輪船上做了一個廚師。他大概頗有語言天賦,每到一地,便學當地人說話,竟然粗通七國語言。最後,這個浪跡天涯的人在香港懸壺濟世,專治奇難雜症,並加入了會黨洪門。1901年洪和又改名洪全福。適逢興中會會員李紀堂捐助軍餉,在廣州、香港、澳門設立秘密機關,欲圖效仿孫中山革命,洪全福被推為香港總機關主持人。他們購運槍械,集合會黨成員,秘密籌劃舉事,定於1903年1月28日夜晚,乘全城文武官吏到萬壽宮行禮時,各路並起,國號定為“大明順天國”,洪全福自稱“大明順天國南粵興漢大將軍”。無奈洪全福向沙面陶德洋行購置的軍火未能如期交貨,洋行還密報給粵督德壽,設在香港的和記械總機關遂遭查封。革命未舉而敗。洪全福再次流亡,先隱居九龍,后避居新加坡。一年後他豐富的一生方才終結。幾十年歲月遷流,仍未造就開通的眼識和卓越的才力,成為革命黨人的洪全福,心心念念要為天國復仇。他所刻的印信上有天國天父的字樣,給部下的委任狀寫在黃絹之上,一如天國舊式。

20世紀初革命風起雲湧之際,洪秀全作為一個反滿符號被利用。一度傳言他的兩個兒子在南京城破時未死,他們從香港轉輾流離到印度加拉吉打,開設鐘錶店為生。由於香港和海外的洪門推崇太平天國,還炮製出洪天貴福未死,而是逃到了蒙古,或是說大批太平軍將士擁進美洲、澳大利亞和南洋等地。曾經攪動天下的廣東洪氏,就這樣隱沒於歷史塵煙之中。

《看歷史》2011年8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