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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綏遠韓氏:文革閱讀經歷 從頭到尾的奇葩

老綏遠韓氏:文革閱讀經歷 從頭到尾的奇葩

從小學開始,我就喜歡看課外書,圖書館、書店是我常去的地方。記得當年在中山西路小學讀書,下午下課早時,我常去新華書店,站在櫃檯前靜靜地閱讀。有時竟然忘了回家吃飯,直到母親來尋我,把我拉回家。那時我尤其喜歡去同學和親戚家搜羅舊書,但是好像適合我讀的書並不多,只能遇上什麼看什麼,不可能有計劃有系統地閱讀。姥姥非常反對我看課外書,她把課外書一概說成是“閑書”,姥姥生於晚清,其實這是科舉時代的傳統觀念。

到了文革,家家戶戶都開始燒書。記得在文革狂潮即將到來時,父親每天晚上做飯不燒煤,都用舊書來燒火。一摞一摞的書籍堆在灶旁,父親負責拉風箱,母親負責把精裝書的硬殼撕下來,便於從灶口塞進去。記得他們都很驚恐,甚至有些慌張,恨不得立即就能毀滅所有的“罪證”。

父親藏書很多,記得他重點先燒古書,后燒世界文學名著。就連我看的小人書也都付之一炬。記得一個夏初的晚上,昏黃的燈光下,父親不顧母親阻止,把家裡數十冊線裝書也塞入灶鑊中。那火焰噴出灶口有四五十厘米高。父親手有些抖,母親的眼神里充滿驚怵。其中還有一些日文雜誌《大阪每日》,我想撿起來看,被父親嚴厲喝止。

古典小說四大名著,還有《說岳全傳》《楊家將》《東周列國志》《聊齋》等,都燒了;《三字經》《增廣賢文》《幼學瓊林》《論語》《左傳》《詩經》《戰國策》《資治通鑒》《古文筆法百篇》也都燒了,僅留下一本《古文觀止》。

也有根紅苗正的人家,他們不燒,而是按廢紙出售。那時,天天有廢品回收站的三輪車結隊駛進防疫站宿舍區,搖鈴吆喝:收廢品啦!台秤、麻袋就地拉開架式,單等把滿儲知識的書藉拉去造紙廠再轉換成“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的白紙。

簡裝書來了,過完磅無須處理,統統裝進左手的麻袋;精裝書來了,把書皮兒一翻有如將犯人雙臂倒翦,“唰”的一聲過後(大概很像古人形容的裂帛之聲)扔進右手麻袋。從此精裝、簡裝再無區別。看着那一本本精裝書乾脆利落地被解除武裝、改頭換面,讓人不由地讚歎收購者手法嫻熟,竟有些卓別林在流水線上的味道。

那時,有人賣書,竟然還有膽肥的人往回買書。一天,有個紅衛兵發現鼠防所楊所長的老父楊爺爺居然從廢品收購站買回了一套《康熙字典》和幾本《詩經》《戰國策》之類的書。於是,他就成了批鬥的對象,紅衛兵給他扣的罪名是——“反對毛主席號召、復辟封建糟粕”。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位可憐的老人是如何被當眾羞辱的。他首先被要求跪在辦公樓前的台階上,自己扇自己100個耳光,一邊扇,一遍罵自己是“畜生”;扇完耳光后,紅衛兵當眾將他買來的書,一頁頁撕下,用火柴點着,然後去燎老人花白的鬍子和本來就不多的頭髮;等到頭髮和鬍子被燎光,最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發生了——兩個主持批鬥的紅衛兵在眾人的起鬨下,突然三下兩下就把老人的衣服褲子全扒下,只留下一條內褲,任由老人雙手死死抓着不放。看得出來,老人感覺到了極大的羞辱,整張臉都脹紅了。

“脫掉!脫掉!”旁觀者似乎打了雞血般齊聲起鬨。兩個紅衛兵在大家的鼓噪下,一人抓住老人的手,另一個則一把扯下老人的內褲。

那一刻,旁觀者頃刻間陷入寂靜,老人則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並用手捂住臉龐,淚水從他的指縫中擠出來。兩三秒之後,眾人再次鬨笑,像是趕上了百年不遇的大喜事。

接着,更讓人驚愕的事發生了。有人突然撿起一根樹枝戳了一下老人的陰部,用怪怪地聲音喊道:“牽牛!”於是,眾人再次壞壞地鬨笑起來。

我後來才明白“牽牛”的意思。一個紅衛兵,從褲兜里掏出一根細細的麻繩,就是那種平時用來納鞋底子用的。然後把老人按倒在台上,手腳麻利地用麻繩拴住老人耷拉的陰莖。於是,在眾人的鬨笑聲中,大家強迫老人站起來。任由一個紅衛兵牽着繩子,拉着老人往前走。另一個紅衛兵則揚著一根木棍,像農村耕地時趕牛一樣,一邊抽打,一邊把老人趕到馬路上遊街示眾去了。

那天回到家,父親緊緊地插住門,低聲叮囑我:“記住一句話,現在是毛澤東時代,不喜歡讀書人,千萬不要對外人說咱們家也有過線裝書!”

文革結束以後至少三四年間,父親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讓我背誦經典。因為無書,他每次都用毛筆寫一段讓我讀一段。到我能背出的時候,就把所寫的內容燒掉。

一邊是大量地燒書、賣書,一邊是我沒有書讀。有書的人家也不敢借給別人,只是很私密地隱藏起來。那時家裡凡能找到的書,都讀了多遍,包括表姐夫拉在我家的,關於鍋爐自動加煤機械原理的小冊子。一天,我在馬路邊閑逛,撿到一本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後勤部編寫的《中曲飼料養豬法》,一時如獲至寶,拿回家好一陣研究。雖然當時曾細心捧讀,但畢竟年代久遠,細節不再記得了。總之是找到什麼就讀什麼。有時沒書,就讀糊在家裡牆上的舊報紙。記得有張1964年的《人民日報》,報道江青接見外賓的消息,從那一天起我才知道毛的夫人叫江青。

有一天因為無書可讀,就翻閱父親單位發的《毛選》乙種本。防疫站的人來家,剛巧父親不在,我正捧著《毛選》躺在上。父親後來說,站里的人覺得老韓家的孩子好奇怪,居然一個人待在家裡學《毛選》。

我是把《毛選》當小說來讀的。像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井岡山的鬥爭,東北電文等,滿頁都是好玩的故事。後來讀《紅旗飄飄》等,更是覺得那些故事引人入勝。

迫於無奈,毛選四卷和魯迅的一些雜文我都通讀了幾遍,《彷徨》《吶喊》倒背如流,尤其《傷逝》中的一些句子,至今都能背誦下來。就連《中國小說史略》這樣的教科書,也讓我糊塗地看了許久。

讀毛著,我學會說謊話不臉紅;讀魯文,使得我為文遣詞造句陰損刻薄。凡有所學皆成性格。

那時我的求知慾非常強,家裡文史類書籍燒完了,龐雜的醫學書籍依然孤獨地躺在書架里。閑來無事,我只能翻閱那些枯燥的醫學典籍。那幾年,我把《內科學》《外科學》《病理學》《藥理學》《藥物學》《人體解剖學》《組織胚胎學》《婦產科學》《流行病學》《寄生蟲病學》《傳染病學》都熟讀過好幾遍了。可惜家裡沒有中醫典籍,比如《本草綱目》《金匱要略》或《傷寒論》,否則,現在退休賦閑在家的我,只要掌握一點岐黃之術,就不愁出去矇騙一點錢財。

西醫典籍我曾讀的韋編三絕,至今爛熟於心。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去內蒙醫院看病,曾經很嚴謹地質疑過一位主任醫師的診斷,引起他的警覺:“你究竟是干甚的?”

文革初、中期,中國幾乎沒有出版一部新小說,文革前包括民國時的文學作品幾乎全被打成大毒草,歸屬於“封資修”,只有銷毀一條路。全國沒有文藝期刊和其他人文類雜誌,僅剩一本黨刊《紅旗》和八個樣板戲。到了文革中後期才開始出現少量的革命文藝作品。

記得在百無聊賴之時,我還讀過《艷陽天》《金光大道》《西沙兒女》《閃閃的紅星》《向陽院的故事》《紅雨》。《紅雨》是內蒙古作家楊嘯的大作,楊嘯為此一時名噪全國。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文革中的處境很尷尬,當局似禁非禁。那也是我在火紅的年代里閱讀的一本小說。奇怪的是,這本書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保爾和冬妮婭的美好情愫,尤其是那種充滿着少年幻想的浪漫細節的描寫。不管冬妮婭是好是壞,這位小姐還有一個特殊情況,就是她很美。她穿着類似海魂衫的上衣,短裙飄動,靈巧的奔跑,閃閃發光的笑聲在林間回蕩。在1968年的一個中國男孩的心裡,這是難以磨滅的印象。

文革中,女性美被看成小資產階級的特徵,所以在電影、小說和宣傳畫里都被壓縮到了不能再壓縮的程度。對很多男孩子來說,冬妮婭是他們通過文學作品“親近”的第一個異性,也是我心目中第一個具體的輕盈、透明的美人兒形象。

我看過的最奇特的一部長篇小說叫做《牛田洋》,是一本由“工農兵寫作組集體創作”的長篇小說。現在想來,屬於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艱難探索。這部長篇小說的五分之一篇幅是毛主席語錄,另五分之一是革命口號,不像小說,倒像一部政治教科書。裡面所有的人物都是乾巴巴、高大全、不食人間煙火的英雄。看完后不但沒有受到絲毫感動,反而覺得莫名奇妙。

那年我過生日,非纏着讓父親贈送我一本書,父親不得已去了新華書店,買到了這本剛剛出版的小說。並在扉頁上寫下了勉勵我的字跡,做革命接班人云雲。

1962年的中國,狂熱而飢餓,原本一片汪洋的汕頭西郊開始被改變。在“與海爭地海讓路,向山要糧山聽遣”的鼓舞下,數萬名士兵、學生前往圍海造田。歷時4年,牛田洋築堤攔海工程全面完成,10多平方公里的大海真的為人類讓路了,變成一個大型軍墾農場,滄海變桑田不再是人們夢境中的奇迹。

小說在描寫“一號人物”師政委趙志海,指揮圍墾牛田洋的一系列情節發展中,煞費苦心地從三方面對他作了“着力刻劃”:一是他如何“認真學習毛主席著作”;二是他如何“注重實踐”“反對天才論”;三是他如何同“修正主義路線和階級敵人”作堅決的鬥爭,表現了革命者“人定勝天”的大無畏勇氣。

毛澤東的“五七指示”就源於“牛田洋”。1966年5月7日,毛澤東看了總後勤部的一份報告,欣然命筆,寫下了光輝的“五•七指示”。從此,追溯這個烏托邦之夢的起源,就有着別樣的意義了。

然而,僅僅三年之後,桑田就又變回了滄海。1969年7月28日,一場12級颱風突襲汕頭,數層樓高的海浪湧入海堤,市區平均進水一兩米,一艘外輪甚至被從汕頭港拋到了山上。

那天11點以後,颱風中心登陸。這一天恰是農曆六月十五,正午的潮水是漲得最高的,大風、大潮、大雨,三合一,組成了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汕頭部隊明知在如此強颱風面前,人是無能為力的,卻提出了“人在大堤在”的口號,命令全體官兵和全體接受“再教育”的大學生去與大堤共存亡。他們高呼“千準備萬準備,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是第一準備!”“天災當前,是我們鬥私批修的好課堂!”

颱風過後,水裡到處漂浮着屍體。大多數屍體上只著背心和褲衩,那是搶險突擊隊的隊員們。屍體中有的三個五個手挽着手,扳都扳不開。最多的有八個戰士手挽着手,怎麼也扳不開,最後收屍的時候,只好動用了鉗子。

那次颱風,有553名部隊官兵和大學生“光榮犧牲”,其中官兵470名、大學生83名。偉大神奇的土地上又湧現出553名可歌可泣的英雄。一場颶風,大海奪回了原本就屬於它的領地,奪回的速度比數萬狂熱的軍民建設的速度快了幾千倍。

牛田洋汪洋一片,又回歸到圍墾之前的蒼茫原貌,“五.七指示”的發祥地就此消失。這是一種命定的象徵,它原是從無中生有而來,終歸陷於滅頂,為瑰麗的烏托邦理想完成了充滿悲情的葬禮……

人權專家李肇星是牛田洋的倖存者,他現在離無產階級革命家只有一步之遙。他還記得起那些泡在冰冷的海水裡的戰友嗎?

如今,有誰還會記得《牛田洋》這本小說嗎?我不得而知;人一定能勝天嗎?我也一直倍感困惑。

後記:

“文革”十年間“書店處於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狀態。說是沒書吧,架子上紅紅火火滿滿登登的,足夠熱鬧。細細一看,就有點泄氣。那是六分“毛著”,三分“馬恩列斯”,一分大批判材料”。最後兩年添了幾本新小說,可是怎麼也不好意思把它們歸入文學”,最好還是尊為“小說式的大批判材料”較為妥帖。

雖然中蘇蜜月結束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也處於尷尬的境地,但它比其他書還是容易獲得的。由於其特殊身份,《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1949年之後外國文學作品中印數最高的。從1952年直到“文化大革命”(1960年除外),這部小說一直在不間斷地出版。在中蘇兩黨稱兄道弟的50年代,這本書一般每年都要印刷一次以上。例如1952年印刷6次,1954年8次,1955年9次,1958年雖然只印刷了1次,但這次印數高達60萬冊。即使使到1965年7月,“文革”之前的最後一次印刷,印數仍然高達6.5萬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