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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斗記

  • 歷史

來源: 黑五類憶舊

作者: 張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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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8月3日晚,天已全黑,悶熱,大約九點多,突然有三四個從未來過我家的紅五類同班同學進了我家門。我正疑惑她們怎麼找來的,就聽同學非常嚴厲地說:「你明天早晨必須到學校,如果不去,格殺勿論!」確認我聽清后,她們轉身離去。她們說「格殺勿論」時的表情和語氣,足以讓我確信,絕不是說著玩兒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貼在學校大操場邊宿舍樓門口已經好幾天,氣氛恐怖,黑五類人人自危。

8月4日上午,我心懷恐懼地走進教室。課桌靠三面牆擺放,教室當中擺著幾排椅子,也留出一片空地。全班四十多個同學,被分成涇渭分明的三類。紅五類有革命的特權,坐在椅子上。黑五類面對大家,背向黑板,在講台前站成一排,我在其中。十幾個出身職員家庭,不算紅也不算黑的灰色同學被指定坐在地上,她們只可看批鬥黑五類,可以發言,不能動手。

我們九個黑五類在前面惶惶站定,批鬥會開始,教室門被砰然推開。同學董××被幾個紅五類推搡著進來,並伴隨著喝斥「你什麼出身?」「革軍。」「革軍?騙人!你生父是反革命!」同學之間原知董的母親是俄語教授,父親是解放軍軍醫,沒有誰知道原來軍醫不是她的生父。我們黑五類雖被命令低著頭,仍能聽見繼續的推搡和董桀驁不馴的分辯,直到她不再作聲,站進我們這一排。

隨後,紅五類頭頭鄭重宣布:「革干出身的標準是父親在1945年抗戰勝利前加入共產黨,軍干中從國民黨軍起義的不算革軍出身。」我恍然明白為什麼有的同學一向以為自己出身不壞,今天卻與我為伍,看來全班同學已經無一遺漏地被查清了三代。

我們仍須繼續低頭,聽到同學齊唱「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過來,要是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接著又唱:「拿起筆,作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革命師生齊造反,文化革命當闖將!」末尾喊口號:「要是不革命,就罷他媽的官,就滾他媽的蛋!」

隨後,二十個純牌紅五類圍上來,扯下我們的紅領巾,警告「永遠不許再戴!」毆打開始,同班女生打女生,拳打腳踢,刷大字報用的漿糊、紫色墨汁從頭上澆下來,要我們揭發父母的反動言行,承認自己是狗崽子。接著是紅五類揭發批判每個黑五類的反動言行,並且動員灰色地帶發言參與。我有生以來初次領教世事險惡,從十三歲到十五歲不足兩年的中學生活,我說的很多話被同學記住、憶起、提交,有原話也有斷章取義。

揭批與毆打一再交替。大約兩三小時后,教室門再次被推開。高三學生黃某一腳里一腳外,與我們班紅五類頭頭低聲嘀咕。我站在離門不遠處,能聽清幾句,大意是時間差不多了,可以結束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也許因為黃給我帶來了暫時的鬆弛,所以記住了她的名字。宣布散會前,紅五類頭頭特別要求全班同學第二天一定要到校,有重要事情,尤其是黑五類必須來。

相信我們全班同學都忘不了8月4日這一天,無論紅、黑還是灰。心靈的重創刻進我們生命的年輪。並沒有人被打成重傷。我的腳姆指筋受傷麻木,十多年後才漸漸複原。我沒有機會知道另外九位同學受傷的情況。此後,我們沒人願意再提這天。

8月4日這一天,北師大女附中很多班級同時召開了像我們班這樣的批鬥會。那天中午,為躲避見人,我垂頭喪氣,慢騰騰挪蹭到飯廳吃飯時,看到同年級另一班同學吳某也滿面淚痕,在悄悄吃飯。她的父親是著名報人,幾個月前突然被毛澤東嚴厲批評。

班級批鬥會上,黃某的出現,表明全校的批鬥活動是有包括高年級學生在內的校級組織統一指揮的。否則,十五歲的初二女生,怎能得知全班同學的檔案資料?誰決定的把這些資料告訴給各班哪些人?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班級鬥爭會前一天的通知,措辭已露殺機。十五歲的初二女生們,從哪裡得到「格殺勿論」的許可?更重要的是,班級鬥爭會結束前,誰有權通知全體同學第二天一定要到校?說明第二天的日程已經排定。如果說8月4日的日程說明一部分學生已被授予處置另一部分學生的絕對權力,那麼8月5日的日程則說明一部分學生已被授予處置某些校領導的絕對權力,於是就有了卞仲耘校長被打死。我們今天要追究的是:這個處置權的幕後授予者究竟是誰?或更具體地說,允准學生可以把卞校長打死的那個隱身的權力人究竟是誰?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四期,2010-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