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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堪回首話「陽謀」

binasdg 39

一、「陽謀」家的動員報告

1957年寒假的第二天,我縣(當年行政區劃含鄰縣——現汨羅市)全體小學教師被集中到城關鎮參加幫黨整風的學習運動。

幾天以後,縣委副書記陳茂藝作了5000言的《關於小學整風的動員報告》。他將全文印刷件發給了每人一份,讓你在聽不清他的北方口音時跟書面語查對;更深的用意是:若怕口說無憑,將「契約」給你抓著,總可放心了吧!

我的難友熊仲篪即使文革時他家幾次被抄,大量珍貴典籍散失,他都冒著風險讓《報告》逃匿了出來,成為50年後的今天我們回顧和審視那段荒唐歷史的重要資料。現摘引它的若乾片斷,以使「陽謀」家的嘴臉自我曝光!請聽——

「一年來,毛主席提出了很多政策,總題目是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以便在人民內部,通過發揚民主,用說服教育的方法,而不是用壓服的方法來解決人民自己的問題。發揮大家建設社會主義的積極性,使黨的工作更能適合新的形勢,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為社會主義事業服務。

「中共中央開展整風運動的指示中指出:『我們的黨是執政的黨,有一部分立場不堅定的分子,就容易沾染國民黨的作風,形成一種特權思想,甚至用打擊壓服的方法對待群眾。幾年以來,在我們黨內脫離群眾、脫離實際的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有了新的滋長』。

「我們的黨,是為人民服務的黨……沒有也不應當有任何私利。我們身上的任何缺點和錯誤,都會造成對人民不利的結果,我們必須堅決加以消除。

「我們的黨一貫是相信群眾的,我們希望全體教職員同志,都抱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態度,對黨在工作中的錯誤和缺點進行批評。我們一定本著『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態度來改進我們的工作。總之,只要是有利於加強社會主義事業、加強人民民主專政、加強黨和人民之間的團結和有利於發展生產的批評,無論怎樣尖銳,都應受到熱烈的歡迎。這也是我們黨對待批評一貫的態度。對於這樣的批評,任何壓制、打擊報復是完全錯誤的,都必須堅決反對。

「有一些人,有一種不必要的多餘顧慮,據說是怕『言多必失』,怕說錯了話成了右派……抱著一種明哲保身的態度,這是一種膚淺幼稚的想法,因為整風反右派是兩回事,兩個範疇的東西,說錯話與右派之間不能直接畫等號。」

「右派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分子的統稱。」

「人民自己為了黨與社會主義事業的不斷前進而整風而鳴放,而發言而批評缺點、揭露矛盾、分析矛盾、克服矛盾,這是一種高度負責任的表現。」

「每個人的每一句話,不可能都百分之百的正確。因此,怕說錯話當成右派,這不僅是膚淺之見,而且是患得患失個人主義的表現。」

「這次整風運動,不只是為了我們自己,而是為了我們的後代和學生。大家一定要放下一切思想顧慮,積極地投入這次運動。」

這個大庭廣眾中娓娓動聽的動員報告,足能使人感受到甘霖潤物的溫馨,麗日當空的明媚。當時,我曾感慨系之地賦了一首詩——

立黨為公赤子忱,前人莫遇我逢辰。
誓除「三害」情如火,欲吐千言禮獻金。
共濟明時關大義,且陳芻議恤斯民。
指看律轉陽回近,縱值寒冬亦覺溫。

二、鳴放由靜如止水而漸涌高潮

廣大教師最初對鳴放是顧慮重重的。因為,當年夏季已有很多民主黨派人士被打成資產階級右派分子的前車之鑒;有些在舊社會工作過的人,曾在幾次假期集中學習時領教過審查個人歷史、肅反整風的厲害,怕一旦反右首當其衝;有些階級出身或社會關係不好的人,也隱憂忡忡,唯恐因而招禍;有些平日與領導者合不來的人,即使是工農出身,也怕遭到打擊報復。諸多複雜因素,導致在鳴放開始時,每個區的場面都很凄清冷寂。

我雖年方十九,也因是地主子弟而自危;且已得知我是被整的「重點」對象。那是快散寒假時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到室外小解,見校長張海濱宿舍里泛出黯淡的燈光,還聽到有人竊竊私語。傍戶諦聽,他正對一青年教師張行良說,「我在縣裡參加了『整風預備會』,鄧喬年是摸底中的『整風重點對象』之一,你要幫組織上搜集些關於他的材料……」當晚,我輾轉不寐,回想自己平時對校長為人跋扈,工作方法簡單一直不滿;現在,他要加害於我了。而張行良同我教平行畢業班的語文,我作為語文教研組長曾聽過他兩次課,提過一些改進意見,他忌恨在心。校長便利用我倆的矛盾,拉他一道來整我。所以在開始整風學習時,我便時刻提醒自己「敏於事而慎于言」。

然而,鳴放初期萬馬齊喑的氛圍,讓「動員」報告一炮沖開了!他講得那樣合情入理,推心置腹,誨汝諄諄;信誓旦旦,令人幡然悔悟對形勢估計錯了;認識到應對國家和人民利益具有高度責任感,不應成為自私自利、患得患失的庸人。且認為小學教師以其地位之低,能量之微,即使說錯了幾句話,也動搖不了一個強大的政權,怎會被划進敵對勢力圈子裡去?再說,大多數文化和業務水準相對較高的教師鳴放開來,若都打成右派,教育事業還能辦下去嗎?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們工作在農村和社會基層,對「三個主義」給黨的形象及其與人民群眾的關係造成損害的種種嚴重現象,司空見慣,耳熟能詳,早有鼓與呼之念。既然「知政失者在草野」,被竭誠邀來幫黨整風,怎能不向它反映情況,暢所欲言呢?

基於這種共識,鳴放氣氛逐漸升溫,終至達到沸點。教師們除了大多數在小組會和區分會上發言外,也有被動員或自告奮勇到幾個區聯合的大會上發言的。在口頭髮言的同時,還以雜文、詩詞、對聯、漫畫等書面形式鳴放。當道顯眼的場所,哪怕是走廊、食堂、廁所的牆上都漸漸被大字報、小字報糊滿了。十來天後,高潮激蕩。只見紙上粑紙,人上疊人,有口皆鳴,無時或息。整體內容主要是對肅反運動、糧食政策、農業合作化形勢、如何學習蘇聯及基層組織黨政人士的思想、工作作風等提出批評或改進意見。鳴放中也有當時被少數同事關注、認為略嫌偏激而難為當局所容者。如:伏煌春在大會上用道情彈唱自編的《中央也有當代陳世美》;劉岳洲、王勝權等人的大會發言,認為工農差別太大及實行工資制後上中下層人士經濟待遇出現了新的階級關係。但他們自覺向黨暢談衷曲,是對黨的信任和愛護,何慮之有?

我的首次發言,是在區分會上當眾揭露張海濱在整風前夕準備整我的陰謀,引起了滿場轟動。「二張」一時成了眾目鄙夷、群言嘖嘖的陰謀家。激於義憤的郭君度、陸立祥二君甚至拍案痛斥他倆。

取得公正輿論的同情、支持后,我顧慮全消,便又在小組會上鳴放了兩次,內容大略為:(一)糧食由國家統一掌握,是大規模建設和城市不斷擴展的需要,是從全局調劑餘缺和抗災救荒的需要;但不應購虧農民的口糧。農民吃飯不飽怎能幹活?下年要購的糧從哪裡來?(二)「組織起來,是由窮致富的必由之路。」但農業合作化的速度太快了。互助組成立不久,要擴大為合作社;合作社剛搭起架子,又要擴大為高級社,傳統性地散漫、保守、狹隘、自私的中國農民將跟不上這種躍進的形勢,集體生產會搞不好!(三)新中國向蘇聯老大哥學習是毋庸置疑的。但要從實際出發,不能見有蘇聯商標的東西就一概拿來。例如,對學生成績計分,「五級計分法」就不見得比原用的「百分法」靈活適用。

我的發言,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鳴,他們又發言充實和深化了我的內容。

我們所提意見的正確性,在以後中共第二代領導人的治國實踐中,得以充分體現。

在那段時日里,我們為能對「三大主義」口誅筆伐,主人公意識得到極大滿足而倍感振奮和舒暢。記得我還在區分會《快報》上即興題了一首絕句:

位卑未敢忘憂國,蠶死堪矜盡吐絲。
有幸為民呼與訴,梅花含笑傲霜枝。

不料竟成了未幾而橫禍飛來的讖語!

三、「武鬥」強制認罪的「大辯論」

幾個星期后,鳴放階段結束,「大辯論」的狂飆刮來了。縣委秘密召集「左派」部署反右,宣稱鳴放中右派分子已大量暴露出來,要對他們向黨的猖狂進攻實施猛烈回擊。這是兩個階級間你死我活的鬥爭,是對每個人革命立場的嚴峻考驗。陳書記動員鳴放的報告只適用於人民內部,對敵人自當別論。會後,各區分會都成了揪斗右派的陣地。「左翼」陣線按他們圈定的黑名單,運用各個擊破的策略逐一揪斗。其程式為:由戰鬥組長突然向群眾宣布,某某是要揪的右派,群眾立即齊聲吆喝:「把他揪出來!」「趕快滾出來!」待他「滾」出后,又是一陣「打倒某某!」「某某必須向人民低頭認罪」之類的口號。據說,這是先要壓倒他的威風。首位被揪者開始並不怎麼驚慌,認為既然是「大爭大辯」,總得讓我說話,有理講得汗出!但剛要啟齒,就被一群打手揪頭髮,按腦袋,令你跪下,甚至遭到重拳出擊。恐怖的氛圍,迫使與被揪者關係密切的人,即使是夫妻、親戚、摯友,都爭相上陣,指鼻怒斥。甚至揭露一些眾所未聞的材料,以表明與右派涇渭分明。平素與「左派」鬥士曾有嫌隙者,要被揪斗好幾場。因為他不斷地搜集你的新材料,然後通過野蠻的鬥爭逼你供認畫押。被揪者一律關進反省室書面交待「罪行」,不時有人來提審其認罪態度。反省室里由最初的一人逐時逐日遞增,直到人滿為患,另一間反省室又設置了,最後縣一中整棟學生宿舍變作了一個集中營。后押入的人大抵被先來者嗤之以鼻,冷眼相看。因為他也曾狠斗過此前被斗的人,誰知自己也在劫難逃——無可奈何花落去!我是本縣嶺北區第一個被揪的「右派」。張校長並非黨員,卻因黨員和積級分子原是他的部屬,把他尊為「准黨員」和領導核心。他早就要陷害和報復我了。豈止揪我,且把同情我反對過他的人都打成了右派。如此恨猶未泄,最後把全區數十名「右派」誣為以我為首的一個「右派集團」,肆意羅織罪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在揪斗中,「左派」們極盡其人身攻擊、人格侮辱之能事。除了臟言漫罵,濫施體罰外,還給「右派」掛上綠布條,唆使周邊的玩童們不時向「綠布條」砸來石子瓦片,嚷著「右派右派,一群妖怪,人民建設,他就破壞!」尤為使人不堪忍受的,是在春節演出《右派哭靈》的鬧劇。這是城關區分會首創的傑作。「左派」們勒令「右派」們跪在蔣介石的靈牌前,且哭且拜,泣訴「孝子賢孫為您爭了氣啊」之類哀辭。「右派」們佳節思親,況復自悲淪落,遭此屈辱,心似煎熬,大都嚎啕痛哭;女「右派」竟有幾至昏厥者,或以頭撞地而欲自盡者。有個男「右派」偏不哭,被一個姓徐的積極分子猛擊幾棍,終於泣不成聲!這種戲猴似的創舉,因博得上級表揚而迅疾推廣,各區都別出心裁地趕寫「劇本」,上演「新戲」……有幾個女「右派」被逼得投河、跳井,因有人跟蹤監視自殺未遂。

當時,我只覺得二十世紀的人民共和國,竟然倒退幾千年而變為野蠻的奴隸社會了!大量「右派」被「斗深斗透斗垮斗臭」后,編成「思改隊」聽候「整風辦」的大員們磨磨蹭蹭地定罪發落,無絲毫人身自由,被強制搞各種義務勞動;然而揪斗餘波並未止息,還有「漏網者」被繼續揪出來。紅花鄉完小女教師劉紀蘭,正為揪右高潮已過自己安然無恙而竊深慶幸時,與她關係較好的積極分子、小組記錄員黃四如突然邀她去粉館相告:「因揪右指標未滿,你已定為揪出對象;你不如主動自首,以免挨斗。」她雖只鳴放了幾句話,但想到父親在舊社會軍界里混過,這層社會關係難被饒恕,便無奈地去自首,讓右派「指標」又補足了一個。尤令人發噱的是,就連看管「右派」無比威嚴的「思改隊」大隊長馬仲愷,在神氣了十多天後,不知何故突然被揪出來,由春風得意的「新貴」蛻變而為左右莫可逢源的悲哀者!面對翻雲覆雨,險惡驚心的政治氣候,在「吟罷低眉無寫處」的逆境中,我只能在心裡憤然嘀咕著幾句「打油腔」。

方憐碧落晴明好,忽駭驚雷驟雨天。
天意誠然高莫測,人言詐矣自難圓。
初生牛犢安知虎,妄動魚秧競入筌。
文傑若逢無賴漢,投槍匕首亦徒然!

四、特定歷史空間里的嘆號、問號

1957年我縣反右鬥爭的偉大戰果是:全縣2564名小學教師中,641人被打成右派,占總數的25%;其中323人被清除出教師隊伍(據縣《教育志》記載)。

1978年,黨中央將第一代領導人的「鐵案」翻了過來,我縣「右派」全被改正,百分之百錯劃了!全國55萬多「右派」,僅留下萬分之一未被改正,以證明所謂反右的「必要性」。但據早幾年中央解密的相關資料表明,1957年全國划右竟達314萬多人,則未被改正者為總人數的六萬分之一!怪誕瘋狂的歷史,使300多萬愛國知識分子長達22年輾轉呻吟于「夾邊溝」、「李家灣」式的悲慘境遇中!代表先進生產力的知識和知識分子之慘遭厄運,給國家和民族造成了空前的災難和無法估量的損失!

2011年1月1日晨

來源: 往事微痕

作者: 鄧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