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土改」大劫難,「世外人」也難逃

  • 歷史

20190731101344216

在中國,和尚、尼姑、道士、道姑都被稱為「出家人」或「世外人」。意即他(她)們已看破紅塵,遁形世外,成天只是伴暮鼓晨鐘,神像經卷,已經與人無爭,與世無涉了,故有所謂「出家不認家」之說,連自己的家庭都不再去認同,所以一切都置身事外。這其中有個別人即使過去犯了什麼事,闖了什麼禍,出家之後,世上人也會以寬容之心對待,不去繼續追究了,比如中國的文學名作《儒林外史》中那個郭孝子的父親,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個「反革命」欽定皇犯,但他出家為僧後,官府也就不再去追捕,後來郭孝子千里迢迢歷盡艱辛來寺中見到他這位父親時,他卻堅決不認說「貧僧沒有兒子」。這在中國千百年來民間似已形成的共識。

但這一切對於宣稱要「砸爛舊世界」的中共來說,卻似乎根本不予認可。所以當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那場以革命的名義,實則是明火執仗殺人劫財的所謂「土改」運動的政治風暴降臨中國大地時,當時哪怕身居於寺廟的僧尼、道士等人照樣在劫難逃。

因為不管你是和尚或道士,出家為僧為道,你終究是個人,是人就得吃飯,再是吃齋把素,粗茶淡飯,米也得錢買。而且廟中那些燈油、香火,各種設施以及神像維護,宗教活動等,都必須有一定的經費,所以便有「廟產」的存在。所謂「廟產」就是一座寺廟擁有的田地之類的財產。這些田地完全是由該寺的信眾、香客,長年累月自願佈施捐助,集沙成塔而形成的一筆財產。寺廟越大,歷史愈悠久,廟產也就相對越多一些。這既是一個自然而淺近的道理,更不存在什麼「地主剝削農民」之類的胡說八道。然而土改運動一來,寺廟的住持人(稱為「方丈」),也成了大小不同的地主,同樣「享受」地主一樣的待遇。

我的故鄉成都1949年前寺廟林立,其中昭覺寺,文殊院,青羊宮,武侯祠規模最大,歷史悠久,稱為成都的「四大叢林」。在這四大叢林中又首推北門外的昭覺寺。它建於明代嘉靖年間,不僅歷史悠久,且殿堂宏偉,暮鼓晨鐘,香菸裊裊,神像莊嚴精美,僧眾多達千人,終日前來進香者絡繹不絕,若遇每月初一、十五,或過年,或宗教節日,香客逾萬人,稱川內第一禪林。由於有這麼悠久的歷史,如此眾多的信徒,故其廟產擁有田土近四百餘畝。但人家那麼大個「單位」,那麼多的僧人,其開支也就很大。但土改隊根本不問青紅皂白,便將該寺當時的方丈,六世住持慧智禪師定為「大地主」。發動農民中的混混痞子去向慧智進行鬥爭。第一步是減租,第二步是退押,第三步是沒收土地,第四步便是算「剝削賬」分「浮財」,也就是要慧智禪師,交出金銀錢財。其間當然少不了對慧智辱罵,罰跪,斗、打等種種手段。慧智禪師雖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也緩解不了人家的「鬥爭意志」,也改善不了自己的艱難處境。

更為糟糕的是,田土一沒收,寺廟便斷了經濟的來源。更加當時社會大叫「破除封建迷信」,把一切宗教均視為封建迷信。大肆宣傳馬克思說的「宗教是精神鴉片」和毛澤東的「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鬼,不信邪」的「偉大教導」。更加當時社會上富裕、乃至小康者皆人人自危。最怕的就是別人說自己有錢,誰有錢便被人叫做「老財」,而「老財」就已成了「有罪」的同義語。所以在把宗教視為迷信,把有錢視為有罪的雙重恐怖氣氛籠罩下,誰還敢到寺廟上來燒香,禮佛,佈施,損助,你不是自己去頭撞南牆嗎?而且那時的中國,除了極少數特權者而外,其餘的人都基本是窮成一鍋了。

接著,土改隊的幹部,便來對昭覺寺裡的眾多僧人進行「政治思想教育」,美其名曰為「理直氣壯地宣傳無神論」,名為動員教育、實則就是強迫僧人離寺還俗。並說,毛主席,新社會讓你們去過新的生活。一座歷史悠久、具有相當規模的佛教聖地,幾個月中便人去屋空,土崩瓦解了,只剩下了方丈慧智和幾十個堅持信教的僧人。慧智一方面是他堅持信教不還俗,另一方面別人也不許他走,因為要從他身上去挖出金銀「浮財」。另外大約三、四十個人是堅決不還俗的。於是也按人頭分了點田土與他們,令其自耕而食。而寺廟內的一切宗教儀式活動,因無錢開支便都宣告「停擺」了。

但追繳「浮財」卻絕對不能停,而且不斷升溫逼著慧智交出金銀。慧智雖傾寺所有,將所有金銀等值錢之物都交了出來,仍過不了關。當時來昭覺寺搞土改的工作隊隊長叫雷洪,與筆者曾有一面之緣。此人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大老粗,在軍隊中當過幾天班長,下到地方當了土改工作隊長,性格暴躁粗野,外加小人得志猖狂已極。對慧智禪師又鬥又打,就是說他還藏匿有財寶。

這昭覺寺歷史悠久,確實有許多堪稱國寶級的文物。如上刻有嘉靖年造的大鍋,鍋內大得可裝一整條牛,又如一幅觀音繡像是明代著名美女陳圓圓,用自己的頭髮綉成的等等。遠在清朝乾隆年間,昭覺寺裡有一高僧名慧空。乾隆都多次把他請去宮中作法事。乾隆是個出了名的「風流人物」,年輕時曾愛上一胡姓女子生下一子,因該女系漢人,按清律例,此子不得為皇室成員,只能隨母姓胡。稍長,便將其假扮作太監,侍於乾隆左右。慧空在宮內作法事時,乾隆常命其為慧空禪師端茶送水,以示對慧空的尊敬。於是引起此子心中忌恨。待其成人後,不便再留宮中,便將他官放外任,到四川作知府。知府官雖四品,因其身份特殊,出入儀仗皆用二品,人稱「胡中堂」。

「胡中堂」來成都後,便帶上衙役隨從,前來昭覺寺找慧空禪師「尋釁滋事」。誰知他離寺還有數里,寺中僧人已來道旁迎候。那時既無電話,更無人能發手機簡訊,自己並未事前告知任何人,對方如何得知,不禁心中暗自吃驚。入寺坐定後,胡知府便命隨從抬上他帶來的「禮物」,原來是幾千個包子,叫給寺中僧人們每人兩個。並宣示「此乃中堂所賜,是素萊包子,僧人必須立即吃了」。他等著僧人吃完包子後,才問慧空「你們出家人吃葷呢還是吃素」?慧空答「佛門子弟慈悲為本,當然吃素」。胡知府哈哈大笑道「我包子餡內加有狗肉湯,如何你也吃了」?慧空不慌不忙從袖內取出兩個包子說「大人所賜之物還在此,我們吃的是本寺自己做的素包子」。眾僧人也紛紛從袖內取出包子,弄得胡知府目瞪口呆。

但「胡中堂」還不死心,便從袖中抓一物捏在掌心內說:「在宮內曾聽聖上說你能知未來之事,那你說說我掌心內捏的是何物,說不出,你就犯有欺君死罪。」慧空早己聽見他袖內有啁啾之聲,便答道「大人掌中是一乳燕」,胡知府泠笑道:「算你猜著了,我再問你,這乳燕是活的還是死的」?胡知府真夠刁了,你要說是活乳燕,他用力一捏就是個死燕;你要說是死的,他不捏就是活的。慧空慢慢站起身雙手合十躬身答道:「大人,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生與死全在大人一念之間。但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為本,求大人放它一條生路吧!」胡知府聞言一驚,手一鬆乳燕便飛了。胡知府終被高僧的智慧所折服,遂拜慧空為師皈依佛門。

幾年後,慧空離寺飄然而去。留下三句話「樹包碑,檐缽飛,柱頭落地——師父回」,成了該寺的奇觀。我小時專門去看過。所謂「樹包碑」就是該寺內大殿院中一棵大樹,樹是空心的,中間包著一座石碑。所謂「檐缽飛」就是在正殿屋檐上掛著一個大缽,所謂「缽」,就是和尚用來化緣要飯的碗,《紅樓夢》中薛寶釵念一首《寄生草》給寶玉聽,逗得寶哥哥瘋瘋癲癲的,其中最後二句「哪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便是此物。所謂「柱頭落地」更奇特,就是一座殿外,一根柱頭懸空未落地,但房屋一點不受影響。這可能是個建築力學上的問題,就像著名的比薩斜塔一樣。慧空三句話的意思是:等到樹把碑包了,缽從檐上飛走了,柱頭落地了。他才會回來。現在只有樹包了碑,其它兩樣均在「文革」中被紅衛兵「破四舊」而加以「橫掃」徹底破壞,什麼也不存在了。

就是這樣一座有悠久歷史文化蘊含,具有諸多文物資源的古寺,1950年在這昭覺寺旁,更變成了「鎮反」運動中的殺人屠場。幾個月中先後在這裡被殺害的所謂「反革命份子」,多達數千人以上。有時一天就殺了好幾十個。最多-天殺了一百多人!

現在言歸正傳,土改時,這昭覺寺的慧智方丈,便是前文中提到的那個慧空禪師的第六世傳人。面對著的那個土改隊長雷洪,是個官沒芝麻大,蠻橫無理勝卻過當年胡知府一百倍的痞子。清代的胡知府再驕橫,還通點人性,講點道理,這個雷痞子什麼道理也無法和他講,他也根本不懂什麼道理,就知道逼著慧智把金銀交出來,慧智最後實在沒法了,只好將寺中的傳世之寶——舍利子交了出來。可這雷洪痞子根本不知是何物。慧智向他解釋說,「舍利子是得道高僧圓寂火化後的佛骨之精,故《般若波羅密多心經》云:『舍利子是諸法空像,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這雷洪痞子,怎麼聽得懂佛家經典?他只知道要錢財金銀,不等慧智說完便破口大罵道「老子叫你交出浮財,你拿個死人骨頭來哄我,你麻廣廣呀?」「麻廣廣」是成都方言意即哄鄉巴佬。本來他就是個鄉村中的痞子,但人家現在當了官,自然不認這個賬了。於是越罵越氣,隨手就將那舍利子丟進窗外草叢中去了。臨走時,又指著慧智說:「明天再不把金銀交出來,老子要你的命!」

慧智覺得他已無能為力,當晚在佛前焚香叩首後,便投入寺內一口大井中自盡了。一位有道的僧人,就被這樣活活害死了。

可是萬沒想到,到了1953年,印度佛教團訪問中國,來到成都,人家指名要參觀昭覺寺,還要朝拜舍利佛(即舍利子)。那可是有世界知名度的佛門瑰寶。毛澤東指示四川省委書記李井泉務必要接待好國際友人,不得有半點差池。李井泉立即命人把昭覺寺佈置一新。人家有錢有人,當然要不了幾天就把該寺打扮得像模像樣,外國人根本看不出破綻。可這舍利子不見了,一追問才知當時雷洪拿去丟了,氣得李井泉暴跳如雷,勒令雷洪:三天內找不出來,要你的狗頭。當時已經當了副區長的雷洪嚇得屎尿都流了出來!

他帶了幾十個人,不分白天晚上,幾乎「挖地三尺」才終於在草叢中把舍利子找到了。當時,雷洪又是哭、又在笑捧著舍利子說:「早知道這東西這麼金貴,哪個舅子才會把它拿去丟啊!」

那年頭,中國的多少人和事,就讓這幫愚昧無知的痞子糟蹋得如此慘不忍睹,真是可悲可嘆啊!

2019年7月22日完稿

作者:林傲霜

來源: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