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第一代“網癮少年”,長大了

石家莊開往北京的高速公路上,霧蒙蒙的秋日清晨,“張孟泰”在車裏醒來,聽見父母間的對話,才知道他們不是駛去醫院,而是去一所網戒中心,幫他戒除網癮。

車子開到一處懸崖,“張孟泰”打開車門跑了。但他並沒有跑掉。畫麵切入網戒中心:房間昏暗,隻有四張鐵架床、一張桌子和幾張凳子,唯一的窗戶結了霜,看不清外麵。“張孟泰”發現自己被困在了這裏。

這是VR電影《診斷》的開場場景。導演張孟泰介紹,電影以他16年前被父母騙去網戒中心的真實經曆改編。

2021年初,張孟泰和朋友一起拍攝、製作了這部電影。同年11月,《診斷》在阿姆斯特丹國際電影節首映。2022年,它先後獲得了沙盒沉浸式藝術節最佳中文作品獎、威比獎虛擬和遠程最佳敘事體驗獎等。2023年,《診斷》獲香港獨立短片與錄像比賽(ifva)VR特別獎的榮譽提名獎。

1990年10月出生於石家莊,張孟泰從小由爺爺奶奶帶大。小時候,他學過電子琴、二胡、美術等,是被“雞娃”的一代。

上初中時,父母矛盾不斷,張孟泰出現抑鬱症狀。緊接著,為逃避現實,他開始沉迷網遊。直到2007年的秋天,上初二的他被父母送進了北京郊區的一家網戒中心。

對張孟泰來說,那是一段難以啟齒的經曆,他隻想要逃離和忘卻。

高中畢業後,張孟泰分別去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和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求學,獲得了藝術和聲音藝術的學位,目前在美國加州讀博。

一直到2018年,張孟泰看到一則新聞,世界衛生組織認定“遊戲成癮”是一種精神疾病。他才重新回想起“那個瘋狂的時代”,開始反思為什麽會出現網癮,社會如何定義並證明一個人有網癮,被貼上“網癮”標簽的人又是一個什麽樣的生存狀態。

與此同時,張孟泰也與父母和解,慢慢接納了從前的自己。

2009年,國內多家媒體報道了一網戒中心使用電擊療法治療網癮,引起了社會的爭議和反思。不久,中國衛生部禁止了此種療法。但直至今日,依舊有不少所謂“叛逆”、“網癮”少年被送進相關機構戒除網癮,或者進行行為矯正。

一個曾經的網癮少年,如何回憶、看待自己的網癮和“網戒”經曆?以下是澎湃新聞記者和張孟泰的對話。

我不想它稀裏糊塗地過去

澎湃新聞:你為什麽會想要拍這樣一部電影?

張孟泰:現在對網癮的爭論,以及醫學、學術層麵上的討論有不少,但缺少關注被關進網戒中心的這些孩子們,他們到底是什麽樣子,他們會說什麽,他們怎麽看待自己被貼上“網癮”的標簽,以及他們如何看待自己在“網戒中心”這一段經曆。我希望,這部電影能提供這樣的一個聲音,讓更多的人了解、重新思考一下這個事情。同時,我也想記錄一下自己這段時間的成長經曆,給自己一個交代。雖然大家,包括我父母都希望我不要再提這個事了,但我不想它糊裏糊塗地過去。

澎湃新聞:你父母看過這部VR電影嗎?

張孟泰:他們沒有設備,還沒有看過。不過我跟他們都簡單地說過,我媽還幫我配了音,她在裏邊“演”了她自己,然後她覺得(拍電影)這事也挺好的。

澎湃新聞:你有跟你父母談論過你在網戒中心的那一段經曆嗎?

張孟泰:前兩年,我跟他們談論過。我母親開始不相信我在裏麵發生的事情,包括網戒中心對不聽話的孩子使用森田療法(編者注:指被治療者獨處一屋,屋內僅有一床,保證被治療者基本生活條件,但沒有社交、閱讀、娛樂等任何活動,以迫使被治療者思考、審視、認知自己)、藥物治療,以及軍事訓練等。後來,她去做了一些了解,才開始相信,對之前送我去網戒中心感到內疚。

澎湃新聞:你覺得拍攝製作這樣一部VR電影的意義是什麽?

張孟泰:我覺得VR電影的奇妙之處在於,它可以讓觀眾觀看、體驗這個世界的樣子。這也是我當時選擇用這個媒介的原因。另外,這段網戒中心的經曆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希望探求一些偽科學,或者說不被證實的事情是如何蔓延開來的,而那些被貼上“網癮”標簽的少年,又是怎樣一個生存狀態。

我被父母騙進了網戒中心

澎湃新聞:去網戒中心之前,你的生活是一種什麽狀態?

張孟泰:上初中時,我們學習很緊張,每天早晨8點上課,到晚上9點半下晚自習。周六周日不是上培訓班,就是上興趣班,很難有時間跟同學聚在一起玩。當時就覺得,上網打遊戲比較自由,它後來越來越成為我的一種娛樂和社交方式。初二的時候,我父母覺得我有了網癮,把我騙進了一家網戒中心。

澎湃新聞:他們是怎麽把你騙進網戒中心的?

張孟泰:當時因為家庭矛盾,我出現了一些抑鬱症狀,我爸說帶我去北京看心理醫生,順便一起去看一看天安門,以及他的一些戰友。那是2007年的秋天,早上挺冷的,父母開車帶著我從石家莊去北京。

一路上霧挺大的,車子開到了京郊一個荒涼的地方,開進了一個像“軍區”的院子。門口有人拿槍站崗,還要查身份證。車子停到院子裏後,我跟著父母走進了大樓。我感覺到氣氛很奇怪,想跑,後邊突然跟上來了幾個人,他們穿著製服,跑得比我還快,一把就抓住了我,有人抓我的手、胳膊,有一個人後來直接把我扛了起來……那時候,我父母不知道去哪兒了,應該是偷偷地走掉了。

澎湃新聞:最初的那幾天你是怎麽度過的?

張孟泰:一開始,他們把我關在三樓,不停地有教官、學員來勸我“既來之,則安之”。我當時非常生氣、憤怒,破口大罵,從當天晚上罵到第二天早晨。後來沒有辦法,就接受了這個事實。

澎湃新聞:你對當時裏麵的環境和學員情況還有印象嗎?

張孟泰:那裏有點像軍營,偏蘇式建築,大操場,幾棟樓,樓門口插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什麽部門聯合支持之類。那時候,網戒中心有60多個學員,10來歲到30歲都有,但多數學員在14~18歲之間。

一個月後,我離開了那裏

澎湃新聞:你在裏麵每天是怎麽度過的?有上課嗎?

張孟泰:每天早晨6點起床,穿好衣服,緊急集合,然後跑到樓下列隊訓練。7點左右,我們回宿舍整理內務,之後集體到食堂吃東西。飯菜還算是挺好的,有宮保雞丁、魚、肉等,口味也還挺不錯。上午8點多,開始第一波訓練,之後會有大課,下午也有訓練或者大課。大課主要是心理醫生講一些心靈雞湯,什麽抑鬱是心靈的一場感冒,它是轉向自己內部的一種憤怒,需要通過一些事情發泄出來……然後心理醫生會給大家做一些所謂的群體治療:讓大家圍成一個圈,互相吐露心聲,反思心路曆程,然後互相說一些鼓勵對方的話等。

澎湃新聞:你當時內心的一個真實感受是什麽?

張孟泰:感覺非常諷刺。它讓我想到了傳銷,把人騙到荒郊野外,給他們灌輸發財致富的機會,用“暴力”手段控製對方在那裏,讓他們去相信加入的這個東西。

澎湃新聞:對於一些不服從的學員,他們采用什麽治療方法?

張孟泰:那裏主要采用森田療法,跟楊永信的電擊療法不一樣,他們把不服從的學員關進森田治療室,拿走手機、錢包、鞋子、鞋帶、腰帶等,任何可能會造成身體傷害的東西,讓他們在治療室裏麵冷靜兩三天,寫日記反思自己的行為。我當時比較膽小聽話,沒有被關進過森田治療室。另外,他們還采用藥物治療。我不太記得自己吃了多少,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麽藥物,反正吃了頭昏昏沉沉,你和你看見的環境會產生一點距離,而且人不容易情緒波動。

澎湃新聞:你當時跟其他學員有過溝通嗎?他們是什麽情況?

張孟泰:很多人並不是因為網癮被送進來的。一個石家莊的本科生,因為談戀愛,被家長送了進來。還有人因為叛逆,或者因為遭受霸淩,不願意去上學……被送了進來。我們每周會見一次心理醫生,一對一對談,講你自己心裏的感受、變化等。當時那個本科生跟我說,心理醫生會對你旁敲側擊探聽其他學員的心理狀況。後來,我們倆就說好,心理醫生問起對方時,我們就回複他說都挺好的,我不知道有沒有效果。一個月後,我就離開了那裏。

剛出來那會,我變得小心翼翼

澎湃新聞:你當時離開是因為你改好了,還是什麽原因?

張孟泰:我後來問過我父母,他們的意思是不太想讓我待在裏麵了,因為他們覺得一個月的時間已經很長了。另一方麵,他們覺得我被改造得也還行。但通常來說,網戒中心是不建議我們待一個月就走的,他們希望我們至少待3~6個月再走。

澎湃新聞:你出來後有什麽變化?

張孟泰:在網戒中心的時候,需要你演、假裝,千萬不能說出任何心裏話,因為你不知道身邊的人是眼線還是耳目。出來後,我跟家裏人有了隔閡,我不再像以前心裏有什麽想法都會說出來。

澎湃新聞:父母對你的態度有什麽變化?他們後來有對此說過什麽嗎?

張孟泰:他們就當這事沒發生過一樣,可能是不想給我增添心理陰影。出來後,我轉學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心裏都有點怨恨父母,一直到我本科畢業,打了一年工,體會到了生活的不容易,才慢慢理解他們。以前,我跟很多人一樣,認為網癮大多是父母的錯,是父母不會管教孩子,不會跟孩子溝通。後來才理解,他們其實也有自己的困境:每天七點多去單位,成天忙得焦頭爛額,很多時候周末要加班,有時得去應酬,還要照顧家裏,也是挺不容易的。

澎湃新聞:“網戒中心”這段經曆對你後來有什麽影響嗎?

張孟泰:剛出來那會兒,我感覺自己變得小心翼翼,做事畏畏縮縮,害怕一個不小心又被送回去。時間久了,才慢慢好了一些,但也不願意去回想這個事,不想去關注這方麵的事情。上大學期間,我甚至假裝這個事情不存在,希望它從來沒有發生過。2018年,WHO世界衛生組織突然宣稱,遊戲成癮是一種精神疾病,才又讓我重新審視這個事情。

澎湃新聞:包括你高中就開始考慮出國,在國外讀的本科、研究生,你覺得跟這段經曆有關嗎?

張孟泰:(出國)更多是想逃離父母。我父母是那種傳統道德價值觀的家長:你是兒子,隻能聽父母的話,不能質疑他們,即便他們說得可能不太對。而且家裏總是有很多爭執,解決不了,生活太壓抑了,很多時候沒辦法好好交流。另外,父母之間吵架也特別多,家庭恩怨複雜,像一個魔咒一樣沒完沒了。

孩子出現問題,可能跟家庭、社會環境和生活壓力等有關

澎湃新聞:為什麽WHO宣稱“遊戲成癮”是一種精神疾病會讓你重新審視這個事情?

張孟泰:我覺得,網戒中心的經曆是一個非常淒慘的事情,我不希望其他人再去經曆這些,不希望大家再去“治療”。同時我也擔心,WHO認定“遊戲成癮”是一種精神疾病,國內會有更多的網戒中心出來。所以,我當時查“網癮”是怎麽產生的,想弄清楚問題到底出現在哪兒。我發現WHO有用國內的相關研究,但其描述的和我實際經曆的是不一樣的。而且,他們把網癮這個事情從研究過程的語境下拿出來,說青少年學習受到影響,精神出現問題,甚至暴力對抗家庭,是因為打網絡遊戲多造成的。而同時,我也看到有學者做過同樣的研究,得出的結論是不一樣的,他們發現很多孩子沉迷於網絡遊戲前,就已經有各種問題了。所以很難說這個問題是家庭原因造成的,還是社會原因造成的,亦或者是打遊戲多造成的。

澎湃新聞:你現在回想當年自己為什麽會沉迷於玩網絡遊戲?

張孟泰:我從小由爺爺奶奶帶大,跟父母不是很親,小時候挺孤獨的吧。我想跟別的小朋友玩,還得看人家的時間,因為大家放學都在上各種培訓班。平時,我們每天卷學習、卷考試,被困在製定好的現實成長環境中。在那種環境下,遊戲其實不隻是遊戲,還是一種網絡社交,我在裏麵交到了一群朋友,可以找到自己的組織,跟他們形成一個朋友圈,當時其實滿足了我一部分的社交需求。

澎湃新聞:你當年玩遊戲上癮到什麽程度?

張孟泰:我偷著玩,晚上9點半下晚自習,會去玩一會兒,10點多才回家。包括課餘時間,以及周末,我都會去玩。我各種遊戲都玩,單機遊戲、網絡遊戲,玩單機遊戲像看一本視覺小說,通過一個故事,通過互動體驗,提供一種擴展的想象。網絡遊戲讓我獲得一些朋友,有成就感,滿足一些社交需求。我每天玩得也是挺多的。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當年學校有不少學生打遊戲,甚至在學校裏談論打遊戲,但隻要你學習成績好,老師也幾乎不管你。如果你學習成績差,還去玩遊戲,老師就會認為你浪費時間,會找家長溝通。我當時學習成績一般。

澎湃新聞:你現在怎麽看待網癮?

張孟泰:對於成年人,我們現在的休閑、娛樂方式非常多元,但很多都不適合小孩子。其實孩子們學習之外,也需要娛樂、休閑、需要交流,我們能提供給他們的娛樂方式是什麽?這個問題值得我們社會反思。我覺得,孩子出現問題,不止網癮,包括抑鬱、叛逆,可能跟家庭、社會環境、生活壓力等有關。我們需要了解,孩子處在一個什麽樣的生活環境,哪些因素影響到他,問題的關鍵是什麽,才能尋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另外,不要隨便給孩子貼標簽,也不要輕易認定孩子出現問題就一定是父母的原因。

澎湃新聞:你現在還會玩網絡遊戲嗎?

張孟泰:我現在幾乎不玩網絡遊戲了。我其實很想玩,但每天都是作業,還有看不完的書單。我希望能多一點閑暇時間,除了可以打遊戲,還可以吹簫,搞點樂器玩,或者出去旅遊,看看海,吹吹風,逛逛附近的森林等。

(實習生鄧晨菲、賈芳、劉亞鵬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