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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公公殺害兒媳案:兩代同住陰影下的家庭霸淩

被害者小雯

大家好,我是陳拙。

2021年8月,福建發生過一起惡性新聞,有個女孩因為和公公吵架,被公公殺掉了。

但我並不覺得這案子是突然發生的極端個案。

早在2019年,我們就聽說過類似的新聞,“福建漳州女子攜兩子跳海自殺”。

兩起案件的受害者身上有點類似,生前都與公婆同住,還和公婆不和。

【房間裏的粉色大象】還原了這兩起案件。他們不隻剖析了閩南地區獨特的婚姻文化,還這過程中發現,導致兩起悲劇的,其實是種延續了上千年的傳統觀念。

這種觀念,也在我們每個人身邊頻繁出現過。

2021年8月19日,福建省南安市梅山鎮埔仔村的媳婦小雯,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家,煮飯做菜。

小雯一晚上沒再出門,第二天早上7點11分,監控顯示公公把小雯的摩托車推出家門,放在戲台廣場裏。又過了9分鍾,他返回家裏,開著一輛無牌麵包車往後山駛去。

8月21日淩晨,小雯丈夫給妻子家人打電話,說小雯昨天早晨失蹤了。

當天上午,嶽父嶽母趕到小雯家問詢。

公公、婆婆、小姑、丈夫四人,都說不知道小雯下落。公公拿出手機裏存的照片,是一名女子騎著小雯摩托車的模糊背影,對小雯父母說“她可能離家出走了”。

小雯家

小雯父母沿著整個村找了一遍,還去小雯工作單位問詢,沒找到人。

回憶女兒失蹤前後,他們覺得公公提供的照片很不對勁:那個騎在摩托車上的背影,怎麽看都不像他們的女兒。

小雯父母對記者述說情況

21號晚上7點半,小雯父母報了警。半小時後,一家人去埔仔村委會警務室調來監控錄像,發現了公公19號早上的異常行為。

公公和丈夫被警察帶走,隨後婆婆和小姑也被帶走。22日上午,警方錄完公婆的口供,還提取了公婆、小雯8歲兒子的DNA。

8月23日,丈夫、婆婆、小姑都回到家,隻有公公被留了下來。

同一天下午,小雯一家收到消息:大橋下、垃圾焚燒場裏,有人發現疑似人體組織的屍塊。

以上信息,來自海峽都市報對小雯一家的報道。就在這篇報道發出後不久,8月26日,小雯屍體被發現,確定她已被殺害,而公公是殺人凶手。

小雯父母想不到,失蹤的女兒竟是被親家公殺了;埔仔村的村民也想不到,小小一個村落竟然鬧出殺人案,挨家挨戶走訪村民的警察,把村民的好奇心全部吊了起來。

各種傳聞在村民間流傳,又散播到網上。

有人說小雯20號早上用高壓鍋煮稀飯,蓋子沒蓋好鍋炸了,稀飯濺了小雯和公公一身,兩人因此產生口角,情緒激動的公公失手將小雯殺害,而小雯的丈夫和婆婆當時就在樓上,後來還一起處理屍體;

網傳知情人聊天記錄

有人說丈夫平時就有家暴傾向,鄰居經常聽到小雯被婆婆、丈夫毆打。

19號晚上,丈夫把小雯打死了,為了保護兒子,一家人肢解小雯後,毀屍滅跡,並且讓年紀更大的老父親頂罪。

網傳知情人聊天記錄

8月26日,警方發布的公告裏稱:公公殺死兒媳前,曾和她發生口角。共處屋簷下的一家人,為什麽會反目成仇?鬧到要殺人的地步?

為了尋找真相的蛛絲馬跡,有人翻出了小雯的社交賬號,她有用微博記錄生活的習慣。2014年之前,她的生活和普通女孩一樣:逛吃、追劇、社交、相親……

小雯曬繪畫作品

在微博上,小雯也偶爾會抱怨一下父母重男輕女、總是催婚,但總體陽光積極。她是華僑大學的美術生,也受過高等教育,文筆也不錯。

小雯發表的文章

然而2014年,小雯的狀態急轉直下。生活失去自由,日子苦悶壓抑,微博上的她不再畫畫、不再追劇、不再吟詩作對,連朋友也不怎麽見,發微博次數驟減,偶爾發一條,也是吐槽婆家對她有多糟糕。

這一年發生了什麽?2014年初,小雯做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決定:閃婚。

2013年9月,小雯還在微博上抱怨父母催婚,2014年1月,她就決定了自己一生的伴侶:一名隔壁村的離異醫生。

2014年1月19日,小雯曬出婚紗照,感歎道:這兩天好忙好累……生活即將開始,這就是我要的,踏實的歸屬感和安全感。

極目新聞報道稱,小雯婚後在製衣廠上班,丈夫在一所鄉鎮衛生院工作,兩人的工作單位都有宿舍,但小雯和公婆一起住,丈夫的工作需要值班,有時不在家中居住。

婚後不久,小雯就懷孕了,她發微博說“體會到了當媽的幸福”。小雯父母也對女兒的婚姻很滿意,小雯父親對記者說,女婿是醫生,女兒生兒子,兩個人都很爭氣。

但小雯並不適應新家庭,丈夫的工作需要留守值班,婚後更多時間,小雯是在和公婆、小姑相處。

從單身女青年到已婚媽媽,她隻有一年來完成身份轉變。隨之而來的一地雞毛,讓她應接不暇。

2016年8月,小雯和公婆鬧矛盾後發微博吐槽“婆婆矯情做作”、“公公妻管嚴”,還勸自己不要“恃寵而驕”。

2017年開始,小雯發了好幾篇長文,痛訴公婆的自私自利:

公婆收衣服隻收自己的、溢鴨湯自己喝、隻給小雯母子吃渣、煲湯故意加料讓孫子不能吃、不做家務還故意邀功……

生活如此糟糕,小雯嚐試過自救。她勸自己“反抗”,可她能做的,也不過給公婆藏起來的土雞蛋拍照,勸自己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她也曾向丈夫求助,丈夫沒有放在心上。她提出分家,丈夫不同意;網傳她提出離婚,丈夫也不同意。丈夫收入比她高,為了孩子撫養權,小雯隻能選擇忍耐,這換來了公婆變本加厲的欺負。

根據媒體曝光的聊天記錄,小雯曾提醒丈夫“我回家就會死”,但丈夫不以為意,在小雯去世前,丈夫回家還是婆婆的命令,因為小雯的育兒方式讓婆婆非常不滿,她打電話給兒子“回來收拾她”,小雯丈夫就回家把小雯推倒在床,用手壓她的臉。

對於女兒糟糕的婚姻狀況,娘家人是知情的,但小雯父母並沒有堅定地站在小雯這邊。小雯被害後,父母後悔不已,他們在小雯丈夫家樓下貼上“殺人償命”、“還我女兒”的橫幅。

有一則網傳的聊天記錄提到:小雯的公公是城管,婆婆是裁縫,對兩任兒媳都不好。丈夫前妻是老師,準備離婚時已經懷孕,離婚前被逼流產。

聊天記錄不知真假,但鄰居對記者透露:小雯經常被婆婆辱罵,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小雯被殺害後,小雯丈夫也選擇保護父親,枕邊人屍骨未寒,他出具諒解書,希望能夠對殺人凶手“從輕發落”。

小雯生活的閩南地區,狹義上指的是廈門、泉州、漳州、漳平和龍岩新羅區,廣義上,也包括其他一些說閩南語的地區。

由於靠海,很多戰亂年代的閩南人選擇逃亡海外。2015年華僑數據統計顯示,光是福建地區的華僑就有1580多萬,分布在全球188個國家和地區。

因為華僑眾多、世代經商,閩南的特點是經濟發達。家族中的壯年男子會前往全球各地為家族撈金,加上“養兒防老”等觀念盛行,所以閩南地區世代“重男輕女”。

2014年,福建龍岩曾發生過一起惡性買賣兒童事件,被買賣的兒童中,男童要價高達十幾萬,是女童價格的數倍。

福建有一句俗語:好男不娶福州女,好女不嫁圃田人。

大概的意思是,福州女子家底殷實,父母袒護,有相當多數量的入贅女婿,在嶽父嶽母那裏忍辱受氣,所以“福州女”娶不得;

圃田男子世代經商,吃喝嫖賭,娶老婆就像娶生育機器,根本得不到嗬護,因此“圃田人”嫁不得。

“男童賽黃金”,這在一定程度上催生了“大家長”式的家庭關係。

閩南地區的婚嫁文化裏,有這樣一條習俗:“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

婆家不重視媳婦,娘家不支持女兒離了婚再回到家裏來,女性結了婚之後,隻剩婆家可以容身,她隻有一條人生路可走:多年媳婦熬成婆。

馬未都在“圓桌派”裏講過:閩南地區的家族模式接近中國早期的家族模式,每個宗族都有一個大家長,大家長振臂一呼,上百名男性就會聞訊趕到。

每個宗族都有一個祠堂,大家長是祠堂打理人,家族中隻要出生男孩,就會立刻被歸屬到某祠堂旗下。

有時候一個村落會有好幾十個祠堂,這意味著村落中有幾十個大家長,他們最鮮明的身份標簽,不是姓名、學曆、職業,而是“你屬於哪個祠堂”。

祠堂不隻存在於閩南地區,也存在於廣東一帶。

奧運冠軍全紅嬋回到廣東老家後,被追認“廣東省湛江市全氏總支本家的26氏孫”,全紅嬋一家人被允許進入本家宗祠,有大V羨慕地說“全紅嬋光宗耀祖了”。

網友批評祠堂是“封建迷信”,大V反駁:這是一種根親文化,隻有本地人才能理解這有多重要。

馬未都說,宗族思想起源於獨特的語言係統,講一口外人聽不懂的方言,家族凝聚力往往比較強,而閩南語就是一門難懂的方言。

為了保證凝聚力,閩南很多家庭奉行一個規矩:婆婆永遠是對的,媳婦必須聽婆婆話,隻有等到她成為婆婆那一天,才可以揚眉吐氣。

論文《男女平等意識到性別比較研究——以福建閩南地區為例》調研了閩南地區的男女兩性平等意識現狀,通過因子分析量化處理,得出結論:

閩南男性地位更高,並且女性年紀越大,男女平等意識薄弱。

婆婆不重視兒媳,除了要維護家族傳統製度,也因為女性地位低下的觀念。

對於接受這些價值觀的人,這有一個好處:確保家族強大的凝聚力,因為“婆婆說了算”能簡化一切家庭矛盾。

但論文也指出,對家庭經濟貢獻越大、娘家支持度越高、受教育水平越高的妻子,男女平等意識越強。

這類女性具備理性而獨立的價值觀,和“婆婆說了算”觀念天差地別,婚後很容易婆媳關係不和。

小雯的婆婆可能認為自己指揮兒子打媳婦,把好吃的都留給自己,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但小雯認為這不對,她受過高等教育、具有獨立思想和男女平等意識,不能接受婆婆的做法。

但公婆他們必須要捍衛一個家族的傳統製度。小雯的特立獨行,在公婆眼裏可能就成了一種挑戰。婆媳關係就像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兩種價值觀的衝突,在另一樁發生在閩南地區的案件裏,體現得更加明顯。

5月1日,福建漳州角美鎮附近一條河中,救援隊打撈出了石春梅和兩個孩子的屍體。石春梅生前遺書顯示,她攜子自殺,是因為公婆造謠侮辱她的聲譽,還家暴她導致身上留下疤痕,她實在無法忍受了。

兩起慘劇的背後,藏著新舊兩種價值觀的碰撞交鋒,最終結果,都是其中一種價值觀扼殺了另一種。

石春梅案件中,很多人不能理解的是:有勇氣求死,為什麽沒有勇氣和公婆分開住?

大家長文化裏,“女子從夫”是延續千年的傳統,傳統就是根,世世代代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區域的人,有一種極端的認知:把這條根看得比命還重要,絕不允許有人動搖它。

心理谘詢有一句老話:凡是極端的,必然是原始的。隻有心智化水平較低的人,才會做出極端偏激的行為,比如“寧可逼得兒媳自殺,也不能分家”。

如果一種延續千年的觀念,一直徘徊在極端邊緣,這裏麵必然也藏著太多延續千年的詬病。

最後,我想用小雯婚前發的一條微博作為結束語:關於未來,隻有自己才知道,既然解釋不清,那就不要去解釋,沒有人在意,也不要被別人左右!

這個故事的記錄時間,是2021年9月。案件發生後不久,記錄小雯生前喜怒哀樂的微博先被禁止評論,之後又被人關停。

即使小雯在互聯網上的痕跡消失了,在之後的一年多時間裏,仍有不少女孩持續在網上追問案件後續。

2022年4月,經過法院審判,殺人的公公被判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這個故事的評論區,有個女孩說道,她能體會到小雯的痛苦,因為她曾像小雯一樣。

但在親身經曆了痛苦後,她找到了解決方法,現在已經到離婚階段——

“保持經濟獨立;遇到不把你當人的家庭及時離開;不要相信他們說什麽,要看他們的行為。”

她希望所有看過她留言的女孩子,都記住這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