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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天才”出名後五年:離婚、被騙,今在打工

“天才”回到流水線

除了數學,餘建春的世界裏似乎容不下別的事情。他在銀行裏研究數學。那一陣,他坐在銀行大堂當保安,看著周圍沒人管,就成天埋頭在數學裏,20天後,他被開除了。講起這件事,他笑嗬嗬的,說自己走時心情不錯,“那段時間我把卡邁克爾數,三個數相乘,最基本的,沒有平方的形式做出來了!”

他還在網吧裏研究數學——因為研究的數太大,手機上輸不完,隻能用電腦。於是每當第二天要休假,前一晚他就去網吧,帶上筆和A4紙,從夜裏11點到早8點,對著屏幕把那些幾十位的數字一個個輸進計算器,再把結果抄下來。網吧裏煙霧繚繞,遊戲裏的砍殺聲不斷,有人路過,詫異地看著他。

關於卡邁克爾數的發現後來讓他上了新聞。那是2016年,他投稿給浙江大學數學係教授蔡天新,後者證實了他的發現,請他來浙大參加討論班。媒體一時蜂擁而至,有記者邀請美國密蘇裏大學專家William
Banks做出評價:“如果餘的推導是正確的,那將是卡邁克爾數領域一個激動人心的發現。”

但比起成果本身,報道更關注他身上的種種反差:一個83年生的農村打工者,大專畜牧專業畢業,卻深藏數學天賦;一個業餘做出成果的流水線工人,堅持到處投稿,10年才有結果。

不過,這並不是一個底層天才逆襲的故事。新聞裏,成名後他去了海外,一家公司請他做數據分析師。5年後,他在電話裏告訴我,那實際上是別人騙他到馬尼拉研究網絡賭博。盡管CNN在報道中稱呼他是“中國版心靈捕手”,但不同於那部電影的主人公最終靠數學天賦改寫了人生,餘建春回國後還是四處打工。一家影視公司曾想以他為原型,拍一部中國版《心靈捕手》,最後沒拍成。他們找到餘建春,發現數學沒有改變他的命運,不符合資方要求的“正能量”。

今年1月初,我聯係上餘建春時,他正在蘇州一家工廠做日結,一天220元,早8點到晚8點,從流水線上搬下七八斤重的電機放進筐裏,每天重複這個動作四五百次。這份工作沒周末,每月他能請3天假,但不能連著休,還要提前一周才好請下來。

晚上9點,他回到出租屋。推開一扇老舊的門,漆黑狹長的過道右側有一小塊空地,鞋子和雜物堆成一片,左側4個單間,每間兩張雙人床,兩兩拚床,同時租給4個人,最多時會有16個人共用一個頂燈壞了的衛生間。屋裏一股發黴味兒,他開了窗,冷風又呼呼往裏灌。沒有空調和取暖器,他在床上鋪了3條薄被子,鋪不滿,露出兩列木板條。他沒有燒水壺,渴了就下樓買一瓶;他給銀行卡套上卡套,就和牙膏、牙刷、筆袋、散裝圓珠筆一起放進一個塑料袋,塞在抽屜裏。

他對自己的生活顯得漠不關心,也沒有別的愛好——遊戲沒意思,小說太厚,電影電視劇“情節太多記不住”——隻有數學吸引他。過去打工十多年,他回到宿舍就是寫數學。屋裏沒桌子,他撿了高矮兩個油漆桶,再加幾塊紅磚,搭成一套桌椅,演算時蜷縮在床邊,算完把手稿塞在枕頭下麵。

現在他很難像從前一樣研究數學了。白天打工太累,“晚上都洗不動衣服”——那台半自動洗衣機年久失修,開關用鉗子才能擰開。大部分工作日,他刷會兒手機就睡了。他的全部娛樂來自資訊類客戶端,在上麵看國際新聞、聽音樂,喜歡的歌手是楊鈺瑩和鄧麗君。

他把新聞裏那個底層數學“天才”的形象推翻了。看上去,這更像是一個“徹底失敗者”的故事,關於一個人試圖憑借天賦,擺脫機械麻木的生活,但最終還是困於環境,成了生活中一個無用的人。

數學“天才”出名後五年:離婚、被騙,今在打工

不過每月休假那三天,他還是沉迷數學。

他的屋裏沒有數學書,隻有兩個筆記本能用來寫數學,還有一本300多頁的李敖文集,放在床之間的折疊桌上,那上麵用黑筆寫滿了數字。2343641525062284之類十位以上的數緊湊地擠在兩行之間,0.98969×97一類的算式填滿了每一頁上下左右的空白。那些數寫得歪歪扭扭,像是剛學會寫字的小學生正在練筆,它們往每一處微小的空隙鑽。

書是去年他在武漢打工時,同宿舍的人走後留下的,他沒看過書的內容,隻在上麵寫數學。他說,打工總要到處跑,寫在紙上容易丟,寫在書上好保存。

他向我要來一張紙,想把一個式子的演算過程展示出來。坐在床沿,他把紙放腿上,上半身彎成一張弓,邊寫邊念,頭低下去就再沒抬起來。紙上又現出一長串歪斜的數字,我看不懂,又不好打斷,眼看時間一分分過去,他兀自寫著念著,沒有打算停下來。

似乎是一個部分完成了,他終於停了一下筆,“這你肯定能看懂。”

“還是有點困難的。”

“是啊。”他沒抬頭,嘴角往上翹了翹,手上又動起來,越寫越快,嘴上也跟著加速。十分鍾過去了,那張紙漸漸滿了,他似乎已把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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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積的直覺

關於餘建春用了十年去研究的卡邁克爾數,可以這樣舉例說明:3、11、17都是素數,乘積是561,三個數減1後都能被(561-1)整除,那麽561就是卡邁克爾數。餘建春找到了一個公式,能發現更多這樣的數。

這是一個初等數論問題,他的其他研究也屬此列。相比數學的其他分支,這個領域看似容易入門卻並非沒有門檻:一個人即使沒學過高數也能看懂題目,但要做出成果卻相當困難。

餘建春的數學課隻上到職高,但他對數學有種天然的敏感。初三時,他學到a的0次方是1,好奇a的1/2次方是多少,猜出答案是√2,高中時發現是對的。從此他發現自己特別擅長給數字找規律。他開始在一本三塊錢買回來的科普書上找數學題,上麵還介紹各種靈異事件、哪裏發現了新古墓;第一次知道卡邁克爾數是在《數學猜想》上,這本書曾獲全國優秀少兒讀物一等獎。

他繼而會給自己提問題,推出新公式。按他的說法,推出公式靠一種“直覺”,而直覺要靠積累才能變得更準確。他背下一些較大數字的因數,直至能迅速說出1到999之間每一個數的性質和因式分解。為此他投入了大量時間。早些年,他每天有四五個小時專門用來思考,此外走路時也在想,跑步時也在想。

“就是很好玩”,他形容這件事的樂趣就像玩遊戲,同時包含了某種成就感:他相信那些公式此前從未被發現(盡管有時並非如此),這讓他覺得自己創造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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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種自我訓練隻能強化直覺,沒法替代係統的學術訓練。因此他很難理解一個完整的邏輯過程。手稿上,他常跳步,上下兩行看不出邏輯關聯,他在一些步驟旁標注:這是我猜的。

他為自己構建了一個純直覺的、跳躍式的思維世界,並專注地投入其中。一次,他試圖展開講一個發現的過程,那時他正在上職高,他講教室在第幾層,他坐在倒數第二排、左邊是班上的第x名、右邊是……終於說到了推出公式這個關鍵點,“我推出來了”,他說自己講完了。

“2006年4月8日,星期六下午6點,我弄出了若幹個連續自然數的立方和是一個立方數。”有了新發現,他會在演算的那張紙上記下確切的時間:年月日、星期、鍾點。一年後,他拿著這個發現找一位老師請教,“那天是個禮拜一,2007年5月28號。”提到一個年份,他首先會講一件和數學有關的事,而不是那一年他在上什麽學、做什麽工作,仿佛切割他人生的是數字。

但他很不擅長描述數學之外的現實世界。有了發現後是什麽感受?“心情還可以”,他講不出更多了。

大專畢業後,他著力於給數學教授寄信投稿,但始終收不到回音。他擔心是因為郵政沒寄到,便改換成一種更為笨拙的方式:選定一位教授,去他所在的城市,親自把手稿塞進信箱,再沿街找工作,直到對回信失去希望,再去下一個城市。

在信中,餘建春從不多花筆墨介紹自己,隻在開頭寫:我叫餘建春,我喜歡研究數學。

即使有一個當麵推薦自己的機會,他也講不出更多話了。有一次,他到了北大,八月正放暑假,學校不讓進,他就在門口等,那些進進出出的人看上去都太年輕了,站了兩小時,他才看到一個長得像老師的男人出來了。他掏出手稿說,你好,能不能幫我看一下。對方看了他一眼說,你找別人吧。

他又跑去武漢大學。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聽到裏麵的女老師正和人講話,他不敢打擾,在門外站了半小時,等講話聲停了才進去,掏出手稿,對方同樣拒絕了他。

有天他接到一個電話,聽不到聲音,來電顯示上也沒有號碼,他堅信是一位教授打來的,懷疑是送話器壞了,立刻跑去修手機,可是電話沒再來過了。

“別人有別人的事,沒有義務去幫你。”他覺得沒有回複很正常,又反複說自己不抱希望,兩三周才查一次郵箱。

數學“天才”出名後五年:離婚、被騙,今在打工

事實上,數學之外的世界更讓他絕望。他很少有工作能做滿三個月。酒店服務員他一個月就辭了,因為客人總刁難;烤雞店的老板娘太凶,“雞烤糊了總扣錢”;最久的一次,他給電腦外殼打擂標,但兩年後廠子搬遷降工資,他隻好又辭了職。

有天投稿成功了會怎樣?他說自己沒想過。他隻知道打工掙得少、前途看不到,重要的是那些工作也不吸引他。為投稿奔波久了,他就更不想放棄,他想他必須得到一個結果。

“2016年,我的想法變了”,餘建春幾次強調這是他人生的轉折點,卻不肯解釋為什麽。

幾次追問後,他慢吞吞地講,那年他的母親去世了,而父親早在6年前就不在了。“家裏麵就我自己了,感覺自己一個人,33歲了,很有壓力。”他說正是從那時起,他對生活的看法轉變了,“這個社會沒有錢不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迫切,想成家,想賺錢,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過。

可是他還想最後投一次稿。過去十年,他找遍了國內數論領域的教授,沒有寄過信的老師隻剩一位蔡天新。於是2016年5月16日,他一早到杭州,下了火車就奔浙大,把手稿塞進了蔡天新的信箱。

6月13日晚上10點,他收到一封郵件,開頭稱呼他“餘建春老師”,結尾處又問:你以前是小學老師嗎?落款是蔡天新。

十年來第一次,他有了介紹自己的機會。他在回信裏寫:

我不是什麽教師,我上的是鄭州牧業高等專科學院,沒有固定的工作,四處流浪。

兩個世界

一切或許隻是個巧合:如果不是蔡天新,餘建春發現卡邁克爾數公式的事情,可能永遠不會被人知道。蔡天新是那種在微博上有26萬粉絲的數學教授,他的個人簡介中還列著3個身份:詩人、作家、旅行家。麵對媒體,他樂於談論自己的現代詩、去過的100多個國家和科普著作。他把餘建春的故事發在微博上,並請他來浙大參加討論班。

餘建春登上了浙大的講台。90分鍾裏,他展示了自己的5個發現。台下是6位數論領域的博士和專家,他們當場做了驗證:那個關於卡邁克爾數的判別式是正確的。

“我心情可以的,”那天的感受,他照舊講不出太多,隻是笑著反複說,“終於被承認了。”

“物流工人登上浙大講台”的故事在網上傳開了,第一篇報道出自當天到了現場的《錢江晚報》。緊接著,央視、《新京報》《中國科學報》都來了,CNN、《華盛頓郵報》和《泰晤士報》也跟進報道,“中國版心靈捕手”的點擊量在美國國際新聞板塊衝上了前列。

餘建春出了名,學習的機會也來了。有企業家讓他去考會計證,承諾考出來就給他補學費,但聽到要學兩三年,他拒絕了,他30多歲了,擔心英語學不會;一家基金會提出資助他讀本科,想到畢業時將近40歲,他更覺得太遙遠,況且要自付四年的生活費。他向基金會提議去北大青鳥學半年計算機,但沒再收到回信。

他曾經曆了貧困而動蕩的生活,對他來說,讀書的回報周期太漫長,風險也太高了。

“我已經30多歲了”,他反複強調自己的年齡。一邊是高遠的數學,一邊是現實的拉扯,他覺得人到中年去讀書,這在農村不符合預期,“我們30多歲都要結婚的”。他迫切想成家,為此他要求自己必須攢夠50萬,在縣城買房。

他想盡快找個月薪七八千的工作。伴著出名來了許多工作邀請——會計、統計、文員一類的文職工作,但他勝任不了:既沒有文憑,也不會熟練使用電腦。一個香港老板給他打電話,請他去馬尼拉做個數據相關的工作,聽說月薪有8000,他覺得很不錯,後來才知道,那是家賭博公司讓他研究百家樂。

又有一個濮陽的家具廠開出8000塊,聲稱要找他做“數據相關的工作”,他興衝衝地去了,結果他的職責是填寫家具的長寬高,並且工資也很快就降到了3000。招你來是看你出過名,後來人家告訴他,讓他把頭像換成家具廣告圖,是想著他微信裏潛在的客戶多。他氣得辭了職,還把廠裏所有人的微信都刪了。

製片人陳帆一度想幫餘建春,當年她帶著中國版《心靈捕手》的項目去找他,就盼著電影能讓他二次成名,帶來新機遇。後來沒拍成,她一度很愧疚。她總想起見麵那天,餘建春說自己很想當個老師卻沒機會,那時她認真地回了一句:你其實是很值得被大家看到的。她記得那一刻,餘建春的眼眶紅了。

我們回顧了餘建春成名後經曆的種種。陳帆最後說,這個社會給了他很多機會,但他的困境或許是內在的,“像一團毛線,線頭可能在他自己手上,但他自己也捋不到那兒去”。

餘建春的老鄉、媒體人黃君川記得兩年前,餘建春其實接到過邀請,一所新成立的職業技術學院有意讓他去教數學。那明明是他最渴望的工作,但因為種種現實考量,他一時猶豫了。過了一陣,他決心去應聘,結果對方不招人了。

真讓他去做研究,他未必能靜下來,黃君川覺得,餘建春一直活在兩個分裂的世界,“他的精神想去做研究,可是他的肉身處在這麽一個現實的社會裏,每天麵對的問題都是錢。”

那不是真正的發現

成名帶來的機會都散去了。有一次,餘建春職高的老師同學們聚在一起,商量他未來的發展。他向他們描述了自己的理想生活:結婚生子,有一個穩定的工作,然後就安心研究數學。

可是前兩件事都進行得不順利。他沒談過戀愛,相親總是對方不滿意;除了一線的體力活,他們也想不出,他到底適合什麽樣的工作。

“走上社會那麽多年,也沒有像人家說的那樣成熟了。”職高班主任餘建華眼裏,這個學生還沒能成長到足以在社會上翻滾、照顧好自己的生活。她回憶起5年前,學校請餘建春做報告,接待室裏他不理領導,隻跟她講話。出門後她忍不住提醒他:以後逢年過節,給我們領導發個信息。她擔心他自己想不到這些。

後來領導考慮請他做行政,想到他不諳人情世故,還是放棄了。

或許他唯一的出路是去研究所吧。餘建華記得報告會那天,說好了重點講經曆,突出那種堅持不懈的精神,可他這部分講得磕磕絆絆,最後一大半時間都在講學生們聽不懂的卡邁克爾數。記者趙奕也記得,餘建春曾在采訪中說過:“我別的什麽都不會,我隻會做數學。”

“你說他這個研究有意義嗎?”餘建春的職高數學老師朱子珍不懂卡邁克爾數,隻知道專家說是一種突破。電話裏她著急地問:“他這個東西國家能不能幫他,有沒有申請課題小組這樣的情況?”

餘建春也想知道一個更簡單的問題:一篇論文要怎麽發表?我給他講了大概的規則。

“我是第一次知道,”他的眼神愣愣的,又說自己都是猜的,“猜的應該都是不好發表的。”

5年前在浙大的那半天,是他37年人生中唯一一次走進主流數學界,隻那一次就有好多事提醒他離那個世界有多遠:一個學生在黑板上寫下一個“≡”,這個符號他一直不會讀;蔡天新說了一個式子,讓學生用軟件從1到10000代入n,他驚訝於還有這樣的軟件,他想到自己過去隻敢研究到1000,那麽大的數,用計算器要花多少時間。

數學“天才”出名後五年:離婚、被騙,今在打工

那之後,他把自己的研究拍照發給蔡天新,對方回複:收到了。沒再講對錯。5年前,他評價餘建春很有想象力,關於卡邁克爾數的發現“達到了碩士水平”,可惜底子太薄了。

這兩年,除了過節發祝福,他和蔡天新不再聯係了。他沒有其他可以交流數學的人。

蔡天新拒絕再和我談論這件事。我問餘建春是否知道自己的研究在學科裏的位置,起初他說不清楚,後來又說,應該很重要:他曾在一本數學書上看到過卡邁克爾數,他想那意味著“有人正在研究它”。

我聯係了幾位數論領域的大學老師,請他們談談對餘建春的看法,沒收到回複。一家科學媒體的編輯委婉提醒:數學界可能不會有人去評價他。多位專業人士告訴我,卡邁克爾數在數學裏非常邊緣,對學科沒有太大價值。

最後是朋友介紹我認識了北美一所大學的數學係副教授王老師,他的專業方向不是數論,但他對交流表現得很熱情,說他理解餘建春對數學很熱愛,因此願意聊聊這個人。他勸我把報道的重點放在熱愛上,但不要造成錯誤的導向,讓人以為民間愛好者可以跳過專業訓練,隻靠努力就能在前沿研究中“中頭獎”。

“他做了一個interesting observation(有趣的觀察),但跟真正的發現還是有一段距離的。”王老師說。

他解釋兩者之間的差別:拚命做試驗、算例子,總會有些小發現,但職業數學家不隻要看到一兩個小現象,而是要找到背後更本質的原因。想做到這一點,必須脫產去接受係統學術訓練。

他問我餘建春多大了。

“37歲。”

“現在這種數學的language,他這個歲數再去開始比較難了。”

絕望的秘密

2018年,餘建春的親戚給他介紹了一個同鄉,初一輟學打工,他們相處20多天就結了婚。

黃君川的記憶裏,那或許是兩個並不合適的人走到了一起。新婚第二天,他前去道喜,可是見麵後沒聊兩句,餘建春就讓妻子拿來筆和紙,給他寫起了卡邁克爾數的推論公式。妻子在一旁和親戚拉家常,一群小孩子圍著她們鬧,餘建春一上午都和他們沒什麽交流。

一年半後,他們離婚了。

電話裏,姑父連啟福講起這段失敗的婚姻,說自己原本就不同意,但侄子覺得有人能看上自己就可以,他不懂侄子為什麽這樣做決定。他解釋餘建春家裏很困難,父親和叔叔不分家,10口人擠在一個房子裏,父母顧不上他,因此他這個做姑父的負責幫他拿主意。

但在他的印象裏,不管他怎麽努力去幹涉,侄子總做錯誤的選擇。高考填誌願,他讓侄子報師範,說會幫忙交學費,以後還能給他在縣城找個老師的崗位。錄取通知到了,他才發現侄子考過了本科線,卻把誌願偷偷改成了大專。他氣得罵了半小時,侄子隻是低著頭,說師範五年太長了,那筆學費太貴了。

後來侄子畢業找不到好工作,要安排他去日韓打工,中介要文憑,他才知道侄子大專學費沒交齊,沒拿到畢業證。他跑了趟鄭州,學校說本人到場,把錢補上就能拿到證書。他打算掏這筆錢,可是侄子不主動,覺得一萬多塊不好掙。

不過,這些都不是最讓他感慨的事,有件事他至今很後悔:侄子信任他,多年來瞞著家裏人研究數學,隻告訴了他,但他沒支持。

那是在畢業工作兩年後,侄子有天拿著手稿到他家,激動地宣布自己有了一個數學發現,要去大學裏找老師發表出來。那天他第一次聽說侄子在研究數學,一時很生氣,“我說你折騰兩年沒掙到錢,跑去大學還要花錢”,侄子立刻起身走了。

他聽說侄子出門後又跑去縣裏的高中,一位數學老師告訴他:那道題即使攻破了也沒價值。

那天之後,餘建春有一兩年完全消失了。電話不接,過年不回家,期間他的父親過世,家裏也聯係不上他。直到幾個月後,他給舅舅打電話,得知噩耗,回家看了父親的墳。

掛上和連啟福的電話,我不知道該怎麽向餘建春核實這些事。關於上學的決定,我部分能理解,因為他不是那種能輕易接受別人好意的人。我們頭一次到這間出租屋,開了門他意識到屋裏沒有水,就帶我去樓下超市買了兩大瓶酸奶,是那種很高的玻璃瓶,一瓶15塊。第二晚,他又帶我先買了兩大瓶飲料再上樓。第三晚,我特意帶了兩瓶水,他念叨著“讓你破費了”,領我到一個水果攤,買了橘子和草莓。回到房間,他從抽屜裏翻出僅有的一個杯子,坐在空床板上擇草莓,裝滿杯子,拿去洗好,端回來叫我多吃點。

現在他又坐在那邊床板上剝橘子,而我糾結著他和家裏失聯的事,不知道怎麽問出口。

數學“天才”出名後五年:離婚、被騙,今在打工

“今天你姑父說他知道你研究數學,有一年你在他家跟他講的……”

“啊,是有這回事,你不提我都忘記了。”他臉上沒什麽表情,拿著剝好的橘子坐了過來。

“他說你那天好像生氣了……”我小心地提到了後來的失聯。

他不講話了,低著頭想了一會兒,說自己其實沒生氣。

“既然沒生氣為什麽……”

“我本來都不想說這些事”,他突然語氣急促,轉過頭來,臉上是我從沒見過的表情,我覺得他所有的五官都因痛苦而扭曲了。

他說那是2010年,那天上午他從家裏跑出來,是想離開那個痛苦的地方。爸爸和叔叔在爭吵,激烈時動手打起來。從小到大都是這樣,“家裏沒有一天是寧靜的。”媽媽和嬸嬸勸不動,叔叔有時會打嬸嬸。職高住校前,家裏沒有一張桌子能讓他寫作業,他無數次找爸爸要桌子,爸爸都沒理。他初中畢業才1米4,寫字時隻能踮著腳,夠一個很高的台子。那天他拿著手稿去找姑父。數學是他的希望,可是他再次受到打擊。他當晚坐火車到蘇州,換了手機號,想和家裏斷一陣聯係。在蘇州,他本打算去找蔡天新,那意味著他原本能提前6年迎來成名的機會,那時他才27歲。他向工廠請了兩天假,卻在臨走前放棄了,他想到姑父和那位數學老師的話,他的研究沒價值。

一年後,他給舅舅打電話,得知父親和叔叔打架,意外去世了。

“我叔和我爸都是非正常死亡,沒辦法,你知道嗎?因為家裏真的太吵了。我沒有回去。我爸走的時候我也沒在家。”

“我是有一年沒聯係你知道嗎?我真的,那時候我的心都疼死了,你知道嗎?我想把我的東西發出去,本來我也想多掙點錢,可是家裏又亂成一鍋粥你知道嗎?其實我那些稿紙都放了一袋子,到最後我回來的時候什麽都沒了,所以說全部都沒了。”

那是個白色的蛇皮袋,原本是用來裝麵粉的,他把它洗幹淨,藏在衣櫃裏,拿衣服蓋住,用來裝手稿。從職高到後來四處打工,他攢著所有的手稿,每次回家時打開衣櫃,把它們一張張疊成小方塊再投進去,那是他一個人的秘密。他攢了快十年,有三四百張。直到那一年,他重新回到家,父親不在了,那個蛇皮袋也莫名消失了。

他一直生活在混亂裏,直到這混亂以更混亂的方式草草終結,他說是家庭讓他成了一個不敢去爭取什麽的、自卑的人。有段時間他覺得自己還擁有數學,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數學沒為他帶來任何東西,卻成了他越來越難啟齒的秘密。

第一次見麵,我們約在一家咖啡館,那裏空蕩蕩的沒別的客人。我正打算坐下,他執意要去包間,說話間現出焦慮又急促的神色,“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的事。”

晚上我們一起吃飯,我提出第二天去他廠裏看一看,立刻又看到同一種表情浮上了他的臉。他的兩道眉擰著,看著我的眼神有點畏縮,重複著聽上去毫無震懾、更像是懇求的拒絕:“你不要進去,不要進廠裏麵去。”“你真的不要進去。”“千萬不要進去,我不想。”

我問他到底在擔心什麽,換了好幾種問法,他總不肯回答。氣氛有些尷尬,他扭頭看一旁的料理台,念叨著要去拿點小菜。

他端著一小盤鹹菜回來了。過了一會兒,我再一次問他:被人知道了會有什麽後果嗎?

“說你這個人不好。”

“怎麽個不好?”

他低頭遲疑著,終於轉過來看著我:“說你搞研究,怎麽還在這上班,我是這麽考慮的。”

數學“天才”出名後五年:離婚、被騙,今在打工

餘建春的工友們

Religion

你後悔嗎?會覺得為數學流浪的那些年耽誤了自己嗎?第一次見麵時,餘建春聽到這個問題想了想,說他後悔了,“要是讓我重新選一次,我不會走數學這條路了。”

這兩年,他對數學研究得確實少了。打工讓他沒時間,離婚讓他沒心情。他也很難給自己提出新問題了,直覺總會遇到瓶頸。他喜歡的印度數學家拉馬努金同樣出身底層,沒受過正規教育,完全憑超凡的天賦名垂史冊。但他說,自己的天份“和人家比不了”。

即使有成果,他知道數學不太可能改變他的生活,而他不能永遠獨自漂泊。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張深空影像,深空指的是地球大氣極限以外很遠的空間,“離我們有上億光年,用哈勃望遠鏡才能看到”。他從網上看到了這個概念,說不上為什麽就是為此著迷。

“你讓我一天24小時地看天空,就是看到太空再進行探索,就是說一個人孤獨、寂寞,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這樣的工作也可以。”他看著天花板出神。

“不在乎結果,就是慢慢地想、慢慢地弄,慢慢地它就有結果了。”

我說一個人待在那兒,可能就再也沒法找老婆了。

“那還是不行的。”他低頭羞澀地笑了。

數學“天才”出名後五年:離婚、被騙,今在打工

我在蘇州那些天,企業家淩蘭芳總給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搞清楚餘建春的數學直覺。他也是數學愛好者,因此當年才願意給餘建春提供一份工作。他說這個小夥子在感知數字上是“奇才”:就像有些人一眼能望見河裏有6條魚,普通人看半天,一條魚也沒看見。

我說可是這個才能沒有實際意義。他打斷我,說這就不對了,“我們這個社會這麽浮躁,居然還有人在研究數學,關心一個很孤僻的領域,我認為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意義。”

淩蘭芳給我講過他自己和數學的故事:他是1953年生人,同樣從小癡迷數學。1960年蘇聯的加加林宇宙飛船上天,他就好奇飛船的原理,看書知道了第一宇宙速度。他讀書有天賦,可惜文革耽誤了上學,又在看守所待了1年9個月。一次去醫務室看病,他偷偷拿走了桌上的圓珠筆芯,從此就在衛生紙上寫數學。後來他到了工廠,每晚繼續在宿舍25瓦的燈泡下推公式。晚上10點,室友們看電視回來,地上鋪滿白色的手稿,就像下過一場雪。

再後來,時間過去40年,他變成67歲的老人了。每晚臨睡前,他還是要看一會兒數學。傳統產業不好做,壓力大,“有時候難受、痛苦,我還是回到數學。”

“religion(宗教)”,王老師用這個詞來形容數學對一個人的意義。他相信所謂天賦是種共鳴,因為喜歡而感動,一個愛數學的人能在數字中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就像一個愛音樂的孩子第一次聽到鋼琴的聲音就會哭。熱情是最寶貴的東西,很多職業數學家在踏上職業道路後就把它丟掉了,可是passion(熱情)這個詞啊,中文裏沒有真正對應的詞匯,它源自希臘語,原意是to
suffer,and to be acted on(經曆痛苦,但也樂在其中),因此他不確定餘建春是否做好了準備。

“我不成功也無所謂,我得到了足夠的快樂——希望他是這樣的,否則他會很痛苦。”他說。

對於餘建春,這個問題或許他永遠不會有答案。他總念叨著數學沒法帶來收益,轉頭又拿起筆陷入旁若無人的世界。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麽看待數學對他人生的意義,但有時想一想,又覺得這樣的人生很普遍:那些我們追逐過的東西,最終沒有任何結果,有時你甚至覺得是它耽誤了你,剝奪了過好這一生的可能,但它畢竟還是給了你安慰。

臨走前,我和餘建春溝通拍照的事,他說了一長串這些年來的發現,希望我們都拍一遍。我說文章裏恐怕放不下這麽多圖。他露出明顯失落的表情,低下頭想了想,又把其中的三四個發現講了一遍,希望我們至少能幫他展示出這些。

數學“天才”出名後五年:離婚、被騙,今在打工

這是餘建春的手稿,應他再三要求,我們在此做出展示。他希望等未來有了穩定工作,還能用業務時間繼續研究數學。

拍攝那天,照舊是晚上在他的出租屋。當我們帶著攝影的視角仔細觀察這個房間,才第一次覺得它是那麽空。這裏到處是流動的痕跡:牆上掛著17年的日曆、兩個支付寶的二維碼、從前某位女租客貼上去的口紅色號表,朝裏的門上貼著兩張開鎖換鎖的小廣告,兩張床之間的折疊桌上放著別人的工卡。除了那本李敖文集,沒有什麽屬於他。

攝影師有點犯難,這裏找不到什麽道具能表現他和數學的關係,這些年研究留下的痕跡隻在他的腦海裏。餘建春也有點緊張,麵對鏡頭他總是微微端起肩膀,露出僵硬的笑。閃光燈亮了一下,他笑一笑,問我們,效果不好吧?頓了頓又問,需要我怎麽配合?

最後我們把那張折疊桌橫了過來,讓他坐在床沿,伏在桌上寫數學。紙上有不少幾天裏他寫過的式子,他看著它們想了想,撿起一個,寫了下去。快門一下下響著,起初他不時抬頭看鏡頭,像被強光刺激了似地眨眨眼。一分鍾後,他不再抬頭了,那隻握著筆的手快速地不停轉動。快門聲不時響起,可是鏡頭和閃光離他遠了,數學家回到數學的世界。

文中陳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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