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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央行,最後的正常人堡壘還能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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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司原司長孫國峰涉嫌嚴重違紀違法(Public Domain)

大家好,歡迎收聽自由亞洲電台,這裏是《中國最錢線》,我是主持人子朝。本期節目我們從最近的一樁中國官員落馬案說起。

“最牛”司局長落馬

2022年5月18日,中紀委國家監委網站通報稱,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司原司長孫國峰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這是這個職位上的官員首次落馬。中國人民銀行作為央行,其主要職責就是製定和執行貨幣政策,因此貨幣政策司也被稱為“最牛”司局。這個司長在京城司局級幹部的茫茫人海中算是非常出風頭的人物,曆來有讓經濟學者擔綱的傳統,現任央行行長、著名經濟學家易綱就曾經擔任此職。

這次落馬的孫國峰同樣是一名傑出的學者,曾經獲得代表中國金融政策研究領域最高榮譽的孫治方金融創新獎。他最著名的成就就是提出了“貸款創造存款”理論,縮寫為LCD。2003年他訪問斯坦福大學時,曾經就“究竟是存款創造貸款還是貸款創造存款”與世界金融學泰鬥、大部分商科學生都學習過的《貨幣金融學》教材作者米什金教授辯論過,據說還取得了辯論的勝利。我讀書那會兒,不止一位老師在課上提到孫司長的這一“傑出成就”,雖然後來人們知道這一傳奇故事其實有誇大的成分。

與一路名校讀過來並長期執教於頂級學府的易綱行長不同,孫司長的履曆在學霸雲集的央行其實並不耀眼,僅僅是中國農業大學本科、央行研究生部碩博而已,自參加工作以來一直服務於中國央行。關於“貸款創造存款”這一理論,其實來自於他讀本科時在農行網點實習的經曆。當時他發現,銀行放出一筆貸款,僅僅是做了一個記賬動作,把一筆資金從客戶的貸款賬戶轉到存款賬戶罷了,這才是現實中的“貨幣創造”過程。這跟每一個商科學生都學過的“存款-貸款-派生存款”的貨幣創造路徑正好相反。我們從大一第一堂課就被告知,廣義貨幣總量等於基礎貨幣乘以貨幣乘數,銀行放出的貸款主要取決於央行投放的基礎貨幣量,和央行規定的存款準備金率。而孫司長的LCD理論則認為,實際上不存在什麽“外部基礎貨幣”,理論上商業銀行可以不依賴央行的貨幣投放,左手放貸款右手收存款,隻需要一個記賬的動作就完成交易並獲取利差。當然,單獨一家商業銀行肯定不敢這麽做,畢竟不能保證放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變成了自家的存款。但央行作為全國範圍內“銀行的銀行”,存款和貸款在央行視角看來確實是屬於“左手倒右手”,央行可以通過給商業銀行貸款憑空產生準備金,讓商業銀行可以進行互相拆借,進一步轉化為投放到市場上的資金。

這一理論比現在西方世界飽受爭議的“現代貨幣理論”還要激進。這裏我們再補充介紹一下“現代貨幣理論”(簡稱MMT)。這一理論認為貨幣並不與任何商品和其他外幣掛鉤,隻與未來的稅收和公債相對應,貨幣發行不存在名義預算約束,隻存在通貨膨脹的實際約束。甚至提出功能性財政,認為應當將財政赤字貨幣化,將財政和央行兩個錢袋子合為一個。用大白話說就是:隻要全社會對通脹尚能忍受,政府就可以印錢。這一理論實際上指導了近年來美聯儲的大規模QE,在新冠疫情期間更是被嚴重濫用了,如今已經受到廣泛的質疑。不過MMT至少還對通脹存有敬畏之心,而LCD卻認為印錢完全是個記賬遊戲,隻要“控製得當”讓錢在該轉的地方轉,就不會有通貨膨脹的危險。

LCD理論雖然在中國內部的經濟學術界也沒有得到普遍認可,但這一理論實際上確實是對2010年之後中國貨幣政策的現實總結。尤其是習近平開始圖謀“大有為”的2015年之後,中國迎來了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印錢運動,一度占據全球貨幣發行量的一半以上。商業銀行係統更是通過信托等渠道構建出規模驚人的影子銀行體係。孫國峰司長此次的落馬,被不少人猜測是不是被當成了中國經濟泡沫及其後的泡沫破裂的替罪羊。畢竟此人身為在京城爛大街的司局級官員,行事作風卻相當高調,把近年來包括人民幣匯改在內的一係列決策說成是自己的主要貢獻,確實有點犯忌諱,被拿來祭旗也不算奇怪。

學術“激進”不敵現實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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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司原司長孫國峰涉嫌嚴重違紀違法。(Public Domain)

但實際上,學術“激進派”孫國峰作為參與實際決策的官員,卻與自己在理論界的“激進”畫風截然不同。孫司長雖然是個理論大咖,但也在金融監管一線摸爬滾打多年,等到自己真正執掌中國貨幣政策的時候,才發現中國的“影子銀行”係統規模已然失控,依靠左右口袋倒來倒去的遊戲,銀行的表外資產規模已經擴張到難以想象的地步。這個遊戲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天量資金堆積在房地產領域,中國首富十個裏麵有九個是賣房子的。更要命的是,銀行、地產、地方政府已經構成了三角同盟關係,80%地區的體製內衣食所係,都離不開賣地和借債的循環遊戲。在2018年大家都已經意識到這一定時炸彈一旦炸響的後果——當然這個泡沫實際上是到了經濟完全崩塌的2021年下半年才開始真正出現破裂的。而作為技術官僚的孫國峰,執掌權力之後的選擇是“求穩”,努力在這個泡沫崩塌之前自己來戳破它。

實際上,孫國峰就任貨幣政策司司長之後,就開始了對商業銀行係統的強監管,目的就在於把影子銀行的規模壓下來,他已經成為了一個“保守派”。其實LCD理論表麵上看瘋狂無底線,似乎是鼓吹無底線放水有著戰天鬥地的豪情,但實際上這一理論其實也是說,央行有無限權力同時也有無限責任,如果控製不了資產風險,放出去的貸款會製造海量不良資產,拖著大家一起完蛋。而習近平第二任期以來,中國經濟發展的各項內在動力已經先後步入衰竭,產業升級停滯、人口提前萎縮、城市化基本到頂,外麵看著還行,內裏已漸漸上來了。在孫國峰這種技術專家看來,現在就是要進入縮表周期,給內部的結構調整爭取盡可能多的時間。但天降偉人的東升西降理論不這麽看,尤其是新冠疫情似乎充分證明了中國體製所謂的優越性,正是大有為之時。結構調整好了當然沒問題,也許還可以借機敲打敲打那些把GDP增長當作合法性來源的走資派集團,砍掉他們的利益根基。但是如果這種控製的結果是經濟增長出現大幅停滯,乃至於各地方依靠放水發錢的體製內基本盤出現鬆動,這可就跟天降偉人的基調出現違背了。孫國峰的落馬也許正是有這種標誌意義。

我這個人一貫是相當鄙夷牆外小道消息員們的“中南海秘聞”分析套路的,不過這裏也跟風猜一把:曾經鼓吹各種金融大躍進的李總理最近放出各種“關心民生”的信號,而天降偉人控製的官媒卻一邊吹動態清零,一邊又開始吹大基建。如果說前幾年貨幣超發帶來的社會矛盾讓天降偉人有了一個利用民憤的抓手——看看現在年輕人對所謂“資本”的態度就知道這個操弄還是挺有效的,那麽現在的形勢卻有點攻守易勢了。鼓吹“大有為”“東升西降”的人更需要繼續服用過量貨幣,在動態清零不動搖的情況下維持一點經濟增長撐撐場麵。這也許是央行內部保守派被清洗的原因。學術理論的激進,終究敵不過現實的瘋狂。

放水與血管硬化

e295af8cc65e07b7d97359304b525840中國國務院總理李克強。(資料圖片)

自2021年以來,中國貨幣政策的失效越來越明顯。一方麵市場上根本不缺錢,M2總量連創新高,銀行同業拆借利率不斷下探。另一方麵則是社會融資規模不斷創曆史新低,經濟整個進入了“靜默期”。這種相當經典的“流動性陷阱”,每個經濟學大一學生都可以指出:那是因為全社會信心出了問題。大家都不敢投資,不敢消費,而作為貨幣流通係統核心的銀行部門則不敢放貸款。至於大家為什麽突然都這麽謹慎,我想每個生活在真實世界的中國人應該都很清楚,我以前的節目裏也講過許多次了。近因是天降偉人的各種魔幻政策,尤其是魔怔防疫帶來的不確定性。中期因素是日益動蕩不安的國際形勢,尤其是西方發達國家緩慢但堅定地推動對中國脫鉤的進程。長期因素則是中共七十多年竭澤而漁的治理導致中國的人口“提前”步入衰老期。相比於天降偉人的宏圖大略,中國人太窮也太累、太老了,原地躺平成為大多數人的默契了。

2022年,這種“血管硬化”使得中國的印錢效果開始無限趨近於0。今年1月、3月,社會融資總量都出現了異常地猛增,分別達到6萬多億和4萬多億。但與之相比的是2月、4月形成兩個對比鮮明的低穀,居然都跌到了1萬億上下,這在中國改開後的曆史上都是極其罕見的。當然有2月春節加4月封城的客觀影響,但如此對比鮮明的一波流,顯然說明這些放出來的錢根本沒機會進入實體經濟,隻會在金融體係內互套利。這次倒是完全踐行了孫司長的“貸款變存款”理論,左手倒右手,用銀行承兌匯票之類短期借貸工具拉上一波。如果以前的借貸經濟時代,好歹還搞了一波房地產,也算攢了一些基建。而眼下這種狀況,可能放再多水也無力回天了。一個人如果血管嚴重硬化,你給他打再多強心針也是沒用的。

當前中國最大的問題,李克強們、甚至天降偉人的部分國師們都承認是“預期不振”,企業不敢投資、居民不敢消費。這種時候普通政府做的事情,是給居民和企業發錢,維持解決大多數人就業的消費部門運轉,同時保證不出現大規模失業。文藝政府可能會借此推一些自己喜歡推的項目,比如什麽環保啦、全民醫保計劃啦、上一些大項目拉動經濟啦,不得不說十年前的中國政府基本上還在文藝範疇。但最高領導人公開說“絕不發福利養懶人”,危機時刻想的不是從政府口袋裏掏錢,而是千方百計借此擴充國有壟斷部門強化利出一孔的,大概隻能說是第三種國家、第三種政府啦。

技術官僚的悲歌

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易綱。(美聯社)

實際上,央行在最近的幾年裏,已經成了中國技術官僚最大的,也幾乎是最後的堡壘。2000年代風光無限,被人稱為“三裏河政治局”的發改委,早已被天降偉人的各路小組徹底架空。其實可以說,北京城裏幾十個部委,當年還像那麽回事的專業管理團隊都已經基本上靠邊站,隻剩下各種天降偉人重大批示的複讀機,而且很大程度上被文宣肉喇叭給奪了權,像去年平地起妖風的行業鐵拳輪盤賭就是肉喇叭綁架實際業務部門的典範——雖然這大概是天降偉人願意看到的。

金融係統因為其專業門檻,以及天然與西方世界接軌的特性,成為改開技術官僚的主要根據地,這其中又以央行為最。中國的資本市場、銀行體係、貨幣市場這一係列配置,本身都是純而又純的改開產物。如果不需要跟外麵做生意,這些部門做的事情完全可以由國家一紙命令解決,這可能也是天降偉人和他背後相當多的內地體製內人的共識。

在天降偉人修憲開啟登基之路的當年,位於北京複興門的中國人民銀行迎來了它曆史上學術氣息最重,“與西方接軌”最明顯的一任行長,易綱教授。這位老兄可以說在他能做到的一切範圍裏,最大限度地模仿了美聯儲主席,從熟練使用各種“粉”,即借貸便利的微操作,到喜歡對市場喊話但說話永遠含糊留一半的風格,該學的都算是學到位了。但是他畢竟是一個正部級官員,市場上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會真的幻想中國央行能有所謂的獨立性。而且不僅如此,由於這個部門現在變成了“北京城裏唯一還在按照比較正常的思維運行”的部門,天降偉人和他的小組們捅出來的漏子還需要易教授帶著他的學霸們去擦屁股。

在孫國峰司長被查的第三天,中國央行就宣布大幅降低五年期貸款利率,但一年期利率保持不動。這等於是一道公開而急迫的炒房衝鋒號,與之前作為“房住不炒”主要執行者的央行畫風對比鮮明。加上很快就要出現的長短期利率倒掛,之前一時蟄伏的各種影子銀行業務必然又會死灰複燃。跟之前的政策一樣,真正上手執行這些政策的還是同一批技術官僚,但決策本身卻沒有他們能夠說話的空間了。

無獨有偶,在已經基本淪為瘋人院的莫斯科權力圈,俄羅斯央行行長納比烏琳娜也是獨樹一幟地頭腦冷靜思路清晰。麵對被全世界製裁的窘境,她果斷的升息和資本管製措施有效穩定了市場,雖然沒能挽救俄羅斯經濟陷入深度衰退,至少也幫普京續了命。但和北京的同行一樣,她的聰明能幹在最高決策者不受控製的胡作非為麵前,隻能充當一個絕望的裱糊匠。而且因為她不斷強調製裁和戰爭對俄國經濟的根本性破壞,還經常遭到消音。這也是技術官僚在專製體製下的悲劇命運:做得好,是幫助瘋子造成更長久和嚴重的破壞,自己將來也難逃追究。做得差,那便分分鍾是借你人頭一用的時候了。

本期節目就到這裏,子朝下周與您繼續相約《中國最前線》,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