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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康事件:他們經曆的,我們也可能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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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知道背景,你可能會以為這是哪個年月的逃荒,但這其實就是這兩天,30萬富士康工人逃離鄭州,步行回鄉的場景。

就在幾天前,除了一些私下流傳的小道消息,外界對鄭州疫情仍所知極少,至於富士康工廠裏發生了什麽,就更不得而知了。

鄭州這一波疫情起初隻有零星爆出,10月13日起,富士康廠區開始封鎖,雖然每天都有人感染,但不得曠工。

富士康對鄭州有著非同尋常的重要意義,此前兩年多,哪怕疫情最吃緊的時候,據說這家工廠都沒有停工過。但這次,可能也正因為了不想停產,陽性就轉運,剩下的繼續幹活,又沒做好封閉式管理,終於爆了。

據《飛越夢工廠》記述,在恐慌蔓延之後,工友們開始口口相傳,廠子圍牆邊有一處無人看管的“狗洞”可以鑽出去。就這樣,在得不到基本生存保障的情況下,人們為了活命而逃離。很多人說,再也不來鄭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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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本來就在鄭州沒有家的年輕人,唯一的退路就是回鄉,此時,還是父母那句老話:“兒啊,錢沒有掙到沒有關係,先回來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10月底的中原大地,已進入初冬,他們依靠著求生本能,朝著家的方向一直走。那是他們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希望。

考慮到他們原本每天要在一個狹小的地方遵守嚴格的生產紀律,這其實是一次驟然降臨的瓦解,就好像原本支撐你生活的拱頂突然消失,每個人被迫以最原始的手段自謀生路——他們之所以要徒步回鄉,是因為鄭州通過各地的所有公共交通均已停運。

工資不要,行李不要,人們隻帶著最簡單的生存裝備,靠自己的兩條腿離開。有人總結了“默認的逃亡規則”:“走高速、不進村、不進城,不見人,不連累任何人,到所屬地界主動聯係120報備。”

有個女孩子寫道:“走了九個小時,第一次佩服自己的勇氣,淩晨踏過河流,走過墳崗,穿過樹林。”這恐怕是她出生以來都沒有過的經曆。隻是靠著“老百姓幫老百姓”的底層互助,他們才得以走完了這段漫長的返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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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些,很難不動容。這種旅途流利的苦楚,對現代人而言其實是相當陌生的,也因此很自然地喚起人們對1942年逃荒的記憶。盡管如此,這兩者之間仍然有著本質差別:那時的逃荒是離棄家園,而這次是重返,當然,那時的饑民還不至於被視為一種外來的威脅,沿途受到各種碼的監控。

並不是所有人都同情他們。微博上“沙漠裏的經緯線”說:

年初吉林一大學的學生怕感染,哭天喊地,猶如驚恐的小雞仔;現在富士康的人,害怕感染沒人管,不惜徒步走幾十上百公裏回家,很多評論說累死也比在裏麵感染強。

兩個群體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談病毒色變,無論知識的多寡,對病毒的認知出奇一致。

年輕人已經廢了。

我想,在同一個行為背後,完全可能存在著相去甚遠的各種動機。也許是有年輕人“談病毒色變”,但更多的人怕的未必是病毒本身,而是出於對身處險境的本能感知。

代入他們的處境想一想,在裏麵不知道會不會被感染,就算不感染,一天天的連吃喝都不能得到保障,更不清楚接下來情況是否還會惡化,那麽在還能走的時候趕緊走,是再正常不過的求生欲。就算你不害怕病毒本身,但一個明擺著的現實是:你留下來,很可能陷入更不利的處境。

批評者忽略了一點:當人們無法免於匱乏和恐懼時,僅僅要求個體“理性堅強”,還鞭撻做不到的人“廢了”,這不僅冷酷,而且殘忍,因為這根本無視了個體真實、具體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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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來說,“真實的生活”似乎是最直白無隱的,但實際上,由於種種原因,它卻是經常被無視的。也是這幾天,在談到鄭州疫情時,有人這樣提醒:“抖音是記錄美好生活的,不是記錄真實生活的。”

正如T.S.艾略特所言:“人類無法承受太多真實。”真實的事物有時令人不快,因為它往往和我們既有的認知不符;但在看到他人的苦難時,重要的可能不是抨擊他們,而是先去理解他們為何身陷其中,並設身處地想想他們是否還有更好的選擇。

雖然遠隔千裏,但我很能體會那種滋味,因為河南當下發生的,很像是上海封城時各種場景的重演。鄭州人也說,這是鄭州最接近上海封城的一次。

我也清楚地知道,現實中人與人之間地域、經曆、觀念等種種差異,會將我們分離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今年春的封城,上海高校在河南滑檔,錄取分數線降了很多,我甚至還聽說了這樣的故事:有男生考了590分,本可進上海不錯的大學,但被姐姐堅決阻止了,因為她厭惡上海在防疫中表現出來的“買辦城市”底色。最終他去了鄭州大學。

現實表明,上海人經曆的,河南人也可能經曆;反過來河南人正在經曆的,我們也都有可能會經曆。這是需要我們共同麵對的時代。

張豐在《就這樣沉默地走在中原大地上》中說得對,“幾乎中國人要受的苦,河南人都要受一遍,而且河南人往往又是最苦的”,他說:“在這樣的逃難場景中,我看到了父母和祖輩的命運,也看到了自己,我沒有辦法不身臨其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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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人說,沒辦法,等全國都輪一遍就知道了。確實,從某種意義上說,疫情是一次“無知之幕”的全民體驗:無論貧富,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即便暫得安寧,但不要心存僥幸,同樣的境況完全有可能輪到自己。

不過,說實話,就算這樣,我也並不樂觀——並不是體會過了,人們就能醒悟過來,產生同樣的反思了,畢竟人的觀念、性情、經曆和處境千差萬別,更有甚者,不少人即便在看到他人的苦難之後,也無所觸動,隻是慶幸沒有落到自己頭上。

要產生對他人處境的共情,首先要能“看見”:長久以來,我們都習慣了宏大敘事,那勢必會遮蔽微弱的個體。德國詩人布萊希特曾說過:“我們隻看到聚光燈下,卻看不到黑暗中人。”很多人的生活,正是在得不到曝光機會的黑暗之中。

中國人很能忍,即便承受了這些,在時過境遷之後,往往也不願提起,仿佛那是攪擾自己當下生活的幽靈——“都過去了,說這些還有什麽用?”這是人們掛在嘴邊的常用語。

但我想說,這些是有意義的。我們要活下來,保存這些記憶,直到我們親口將它講述。就像瓊·迪迪翁那句名言,“我們為了活著而給自己講故事”,這些記憶不僅會塑造每個人自己,也會借由這些共同的經曆,塑造一群不一樣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