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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風苦雨憶反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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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

友人史若平先生向我約稿,要我回憶一下右派分子當年的親身經歷。說實話,對40 年前那場劫難,以及此後22 個凄風苦雨的苦難春秋是怎麼度過來的,我從不願想,也不敢去想。痛定思痛,瘡疤是最怕觸摸的,要不是史兄的屢屢見催,可能這段往事將永遠在心底了。

我不同意《天雲山傳奇》和《牧馬人》對右派分子遭遇的描述。因為在那裡,右派分子所受到的至少還是人的待遇,只是比他原來的規格降低了一些罷了。比如《牧馬人》吧,儘管主人公被安置在小破屋裡,生活簡陋,但和周圍普通農民的水平也差不多;除此而外,還多了一分人情味:冬天,群眾要牧馬人一起進山放牧,目的是為了保護他;支部書記不讓他進山,也是想保護他,最後書記拗不過,還把自己僅有的皮大衣送給右派分子帶上禦寒。而事實上右派分子受到的卻是非人的待遇。

解放區的天……

1949 年底,我們華東新聞學院的31 位青年學生,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登上京滬列車北上到老區來幹革命,受到黨組織的愛護和培養。我們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厭惡透了爾虞我詐的行為,乍到老區覺得革命隊伍風氣一新,於是「把一切交給黨」,一身輕快,只知奮力拼搏,各項工作都奔在前頭。在「幫助黨整風」時,真心誠意地建議黨「為了避免有些肖小分子利用黨的威信打假報告,今後少搞群眾運動,而改由職能機關辦案,」求得少出偏差少傷害人。不想竟因此罹下「反對黨的歷次群眾性政治運動」的彌天大罪,連努力工作竟也成了「是為騙取黨的信任,以達到販賣資產階級新聞觀點、篡奪黨對新聞工作的領導」的莫須有罪名。在青島市二屆二次人代會上逼我交代「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主席」的思想動機。當時我住在金口一路,西窗面對小青島,記得是9 月8 日或9 日,我徹夜圍著桌子轉幾圈坐下來檢查,實在寫不下去再起來轉,總共也沒寫上百十字,直到天亮,我走到西窗前,剛巧看到蘇聯放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亮點從燈塔頂上冉冉掠過,我不禁長嘆一聲:「時代已進步到征服外層空間了,怎麼我們的社會竟還是這樣!」我攬鏡自照,原來的滿頭青絲,一夜間竟染上一層清霜:發梢全白了——原來頭髮是從發梢白起的——這使我想到,伍子胥過昭關的故事絕非完全虛構。

非人待遇

青島的右派分子大多是集中到嶗山修月子口水庫,時間正好是大刮共產風的「大躍進」,起初強調「不但要吃飽,而且要吃好」,最後那幾年是餓死人。我們第一批是1958 年7 月21 日到夏庄報到的,「機關大隊」隊部設在夏庄,而人卻住在白沙河北岸的營子老百姓家。我們東邊的鄰村叫沙溝,電影《葡萄熟了的時候》外景就是在那兒拍攝的,因此到處慕名去參觀,頓頓餃子招待,客人用的被褥都是表裡三新,不幾天全村就折騰得自己連地瓜蔓都吃不上了。

我們的第一步工作是在夏庄東山蓋了五排簡易住房,一個中隊百十來人擠在一排,用鵝卵石在土地上鋪幾個方,上面墊張席,一小隊人住一方,人就排芋頭般擠在上面睡覺、開會乃至開鬥爭會,方與方之間留出通道;一下雨,通道成了水溝,人只好蜷在「方」上重演「諾亞方舟」。

起初還好,我們每個人每月還是58 ~59 斤的糧食定量,干一天活每天再加半斤。主食雖是地瓜干卻還能吃飽。1959 年開始,口糧一下減成30 斤,副食更談不上,在如此勞動強度下,連肚皮都填不飽,還談上什麼營養,因此幾近半數患了肝炎,更多的人浮腫。得了肝炎的也一樣勞動和吃自己挖來的草根樹皮。至於勞動的強度,我舉個實例:在一個短時期和我們一塊修水庫的有個一萬人的「三支隊」,他們全是從東北伙房水庫調來的勞改犯,他們的頭頭就經常用我們的勞動量來督飭勞改犯,這就不難理解右派所受的苦難了。那時,即使是颳風下雨,甚至大雪,一般都是不停工的。就是右派分子自己,在勞動時也不願乍干乍停。記得那年冬天,我們在鳥衣巷砌攔沙壩,用獨輪車推運石頭,工地拉得十多里長,跑熱了就沿途脫衣服,最後多數人只剩下背心和褲衩,汗還淋淋下。要是見到隊長拿出哨子準備吹哨休息了,都推著車子拚命加快腳步往前跑,否則停下休息,穿不上衣服,準會凍成冰棍的。

勞動是黑白兩班倒,勞動下來就是不開鬥爭會也得照例開會。夏天還好,冬天棉襖上的汗水、雨水經體熱蒸發,滿屋瀰漫著又酸又餿的氤氳之氣,實在憋得人噁心。壯勞動力好些,最可憐是當時就已六十來歲的老頭子,體力上既拼不過人,思想上更難轉彎,加之右派分子之間也是蛆拱蛆,樂得拿他人當靶子,在領導面前聲嘶力竭地大聲「批判」,以顯示自己的「進步」。數九寒天,空中飄著小清雪,卻還叫老弱到膠州灣趟水撈海菜。自行車廠一位姓于的右派凍得大便失禁,拉在褲襠里,他脫下褲子擦試,一方面是凍木了,另一方面也是想與其活著遭罪,還不如死了拉倒,在水裡蹲下慢慢往下沉。這一下更不得了,說他以死對抗改造,被拖出來,「斗」得個一佛出世,二佛涅盤。那時夜班邊吃飯還邊開會,很多人坐在抬土筐上,手端著飯碗,顧不上吃就睡過去了。

青島自有氣象記錄以來的最低氣溫曾到過-17℃。有一天我和植物油廠一個姓董的在開挖的水泵房基工地值夜班,我們穿著水靴正在冰碴子里幹活,忽聽廣播喇叭清脆地傳出月子口水文廣播站開始廣播:現在的氣溫是-18℃。起先我們雖然感到冷,可尚能支持,一聽已超記錄,馬上就覺得冷徹骨髓,但又無可奈何。

人命危淺

砌水庫大壩需要開山取石,鋪了鐵軌,運輸工具叫「軲轆馬」,這種東西就像是大的平板車,用四個鐵輪卡在軌道上,空車得由人推著爬坡,載車則靠下坡的慣性衝力越滑越快。板車上的石頭碼得比人還高,一個人背靠石頭站立車前沿,手中扳著碗口粗的一根扣在鐵圈上的原木,若遇緊急情況就全力往後拽,用作制動。工地上常常出現這種情況:「軲轆馬」一個接著一個,只要前車出事,後面的一緊急剎車,則滿車石頭一輛接一輛地漫天拋撒,工地上上演「天女散花」,一片驚叫,押運員因此傷殘是常有的事,而預后措施則從未之聞。

大概是1960 年秋天吧,我們從月子口趕到溫泉療養院開挖下水道。天黑了,下著大雨,洪水暴漲,兩個「右派」奉命外出一直沒回來,後來發現時已溺死在溝里,「上面」還不許聲張,就好像根本沒有發生什麼事一樣。說實話,那時死個右派分子真比死只豬不如。

我們在姜家坡青島農場勞動。那是1960 年春節放假,我已是家破人散、無家可歸的人,所以隊里命我在工地留守。我們住東間,房東父子住西間,當時是不許我們暴露身份的,和房東相處,彼此也是「道路以目」,從不打招呼。放假后,只剩我們三個人,一連幾天,我再沒見過房東大爺,只見他二十來歲的兒子(姓什麼,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成天有氣無力地坐在門檻上呆翻白眼,後來才聽說大爺幾天前就已死在炕上,可兒子和村裡都無力把屍體搬出去,我們就和死人同住在一起好幾天,幸虧是天寒地凍時候。

和死神擦肩

我至少有四次死里逃生,兩次是開挖水泵房基:已下挖到離地面三層樓高的地方了,再由人抬著兩筐摞起來的凍土在懸空的橋板上搖晃著走,進度既慢又不安全,於是採用桔槔的辦法,先在崖頭樹一根桿,再加根橫桿,用繩由一個人拉著一筐一筐往上吊,由我站在崖邊,等筐吊上來拽一把,再讓別人抬走。時間既久,凍土層經壓再加冰水淋漓,整個崖頭連同桔槔和我一起跌落下去,工地一片驚叫,而坑底鎬頭杴钁遍地,我竟然像坐升降機一樣,未受任何損傷。

開挖水泵房基必須向外大量翻土,隨著深度的加大,只好在一定高度加上橋板,像接力棒一樣一層一層向外翻。我站在「二行台」上,和前次的情況相仿,「二行台」的土層受壓解凍,塌方了,我隨土層崩落被埋在下面,左手腕因此脫臼,又得不到任何治療和休息,至今已無法複原。

第三次是我用地排車拉著一塊千多斤重的大石塊在平地上跑,路上有道淺溝,車一顛,石頭突然飛起來砸到車把前,竟連我的頭皮也沒傷著。

第四次是我推著一獨輪車大石頭上到坡頂,拐過彎來下坡時才發現迎面也有一車石頭在上坡,眼看就要撞車,我趕緊歪向路旁衝去,由於車重翻了個底朝天,車襻一帶,我竟整個撲到正在飛轉的車輪上,石頭飛滾,我卻僅腿上劃破一塊皮!

反思

右派分子編成的「機關大隊」,人們不管在哪裡,一眼就能看出誰是右派分子來:臉和手腳最黑,穿得最破爛不堪,而大多數戴著眼鏡和手錶,走在路上老低著頭,孩子見了都用石子擲我們:「打反革命!」

其實,勞動也是建設祖國,因此,再繁重的勞動我們並不感到冤,可氣的是管理的隊長張口閉口:「別人勞動是為了建設祖國,對你們是強迫勞動,是改造,在你們是為了贖罪!」一樣勞動(實際上大不一樣),卻是兩樣標準,這就很難令人口服心服了。再說,這筆歷史上的糊塗賬,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說得清楚!

以上都是我親歷的掛一漏萬的追記。

平心而論,反右派鬥爭的後果是加大了我們與先進國家之間的差距。毫不誇張地說,假如當年能採納人們的善意進言,則完全可以躲過文化大革命的劫難;因為反右的「勝利」,更加助長了嫉賢妒能、說假話逢迎、掩飾真相的做法,使黨內的不正之風從量到質都愈演愈烈。

來源: 往事微痕

作者: 楊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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