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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摧的小提琴

  • 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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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革命樣板戲方興未艾。那年夏天,中央文化部的樣板團來呼和浩特巡迴演出,說是演出,其實是來內蒙古避暑。那些天,呼和浩特群英薈萃、高手雲集,新城賓館住滿了這些天之驕子:錢浩亮、劉長瑜、童祥苓、袁世海、沈金波、李麗芳無一遺漏。每天都有人靜候在新城賓館的大門外,希圖一睹這些演員的風采。

一天下午,樣板團在烏蘭恰特進行熱身演出。那天的演出並不對外售票,內部票發給內蒙古及呼市黨政機關的頭頭腦腦及文化部門的要員。那天,我的三個哥們在街上閑逛,路過烏蘭恰特,看到門口人頭攢動,一打聽才知道,樣板團要進行彙報演出。我的這幾個哥們都才智過人,見到這種機會豈肯罷休?他們張羅了半天也沒有搞到一張票,靈機一動,轉到後門,看到一些人正在搬運道具,於是一起上手給人家幫忙。他們也張羅著抬道具、搬衣箱、扛架子鼓,隨著那些工人混進了後台。他們一放下東西就跳下舞台,混入了觀眾的隊伍,並坐在了第一排上。第一排是給有頭臉的人預備的,沒人敢去那裡驗票。第一排又常常坐不滿,他們幾個黑五類子弟終於如願以償。

那天的演出整整進行了兩個多小時,主要節目是交響樂伴奏的革命樣板戲片段,拉大幕的竟然是內蒙古京劇團的名角李小春。我這幾個哥們都是小提琴愛好者,或稱業餘演奏家。他們都已拉琴多年,就是苦於買不到一把好琴,也無錢去買好琴,他們人生之夢就是能擁有一把好琴。那天,樂師們的小提琴伴奏餘音繞梁,三日不絕,讓他們終生難忘。田林爬到樂池的邊上,想看看究竟是什麼琴能發出這樣優美的聲音,但立刻被文化局的一位官員給呼喝走了。

演出結束後,觀眾退席,演員、音樂家都朝後台涌去,唯有我的這幾位哥們念念不忘人家的那幾把小提琴。他們爬在樂池邊,向下面張望,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靠在譜架旁那幾把小提琴,眼睛都快冒出火來。為何樂團的人離場不拿樂器?原來,他們是去吃晚飯,晚飯後還要繼續演出。

田林是個膽大包天的人,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勇氣。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魚躍就翻身跳進樂池,撿起兩把提琴朝上遞給了老嚴及小蒙,隨之,他又一個鷂子翻身,蹦出了樂池。三個人,兩個人夾琴,一個人掩護,隨著人流湧出了烏蘭恰特的大門。

那天的陽光格外燦爛,他們喜悅的心情也難以言表,他們一出門便直奔田林家而去。一進田林家,他們就關門閉戶,窗帘也遮掩得嚴嚴實實,在琴碼上夾上消音器後就開始演奏。劉林拉的“梁祝”前幾分鐘還是自己的聲音,沒有片刻,指尖便涌流出盛中國的聲音。樂聲凄婉動人、催人淚下,老嚴那天的狀態也非常好,配合的天衣無縫。

那兩把琴的發音都敏感均衡。高音亮麗透明、剛勁有力,運弓稍沉就會發出具有震撼力的音響;低音渾厚圓潤,寬宏而深沉,琴弓離開琴弦還有迴響。而他們自己的那幾把琴,聲音尖噪、乾癟,常常發出小提琴演奏家們所謂的“狼音”。

烏蘭恰特當晚的演出中止。因為丟琴,樣板團一片悲摧的氣氛。內蒙古公安局急電公安部;樣板團也急電革命旗手江青。據說那天江青同志氣急敗壞,責令公安部必須在十天之內破案。江青認為:這起盜竊案件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是有預謀有組織地破壞革命樣板戲。樣板團來內蒙古是非常保密的,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此事背後有黑手,肯定和北京的走資派子弟有關,是可忍孰不可忍!

話說我的這三位哥們和一個姓尤的同學過從甚密,那個姓尤的哥們也喜歡拉小提琴,也苦於無好琴可拉。那位姓尤的哥們心胸狹小、嫉妒心極強,他們三位無事時常去老尤家閑坐,一天不知道何故,竟然走嘴,說破此事。

又過了兩年,老尤搞了一個對象,對人家窮追不捨。但是好景不長,那個女孩發現老尤為人鄙吝,於是有意識地開始疏遠。那時,田林也漸漸地喜歡上了那個女孩,那個女孩也傾心於田林。一天,田林把她約到人民公園裡小坐,事不湊巧,那天老尤也去公園散心,看到那個女孩正倒在田林懷中,氣得火冒三丈,從此與田林反目為仇、勢不兩立。

一天,老尤與在聯防隊當協警的吳大腦袋說起此事,非常激憤。吳大腦袋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報不行,於是吳大腦袋問清事情的原委後,立即向呼和浩特公安局報案。次日,我的三位哥們便鋃鐺入獄。

據老嚴講,他們一被收押,即按政治犯處置,腳鐐子、手銬子同時被戴上。頭兩個月戴的還是背銬,因為銬子緊,手腕子上摩擦的都是血。他們每天都要被刑訊逼供,追問他們的幕後主使人是誰?他們說不出,就被毒打。審了好幾個月,他們仍然說不出幕後主使人,就連妄圖破壞革命樣板戲都不承認,因此倍受摧殘。

後來田林由於乒乓球和一位管教幹部結緣。那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他和那位管教一試身手,管教被他打得一敗塗地,從此他被容許出工號。出工號就是放出來參加體力勞動,好處就是可以吃飽。有一個時期,田林給食堂幫忙,參與給犯人發放窩頭。田林說,窩頭放在很大的笸籮里,由於沒有準確數量。每次發到老嚴的監舍時,他就使勁地從洞口往裡面塞,比平常要多出一倍。每個監舍里都有獄霸,每逢有人亂搶時,獄霸就會正顏厲色地警告那些混混:“你們他媽的懂事不?這是人家田林照顧老嚴的,先讓人家老嚴吃飽咱們再說!”

後來,田林因系破壞革命樣板戲主犯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老嚴系從犯,被判處8年有期徒刑。小蒙那時因為正要結婚,無法接受突然來的變故,天天在獄中哭泣。田林與老嚴串通,共同為他攬事,小蒙才得以無罪釋放。

據說,中央樣板團在拿回那兩把小提琴時,發現沒有絲毫的損壞,反而音色更佳,這是因為我的幾位哥們兩年來晝夜練琴所致。中央樣板團發函建議對這幾個年輕人從輕處理,理由是,他們偷琴的目的完全是出於愛好,因為同時放置在一起的其他貴重物品並未拿。但由於有公安部及江青的指示,內蒙古不敢輕判。

判刑後,他們就去流連溝煤礦下井挖煤,其中的慘狀自不待言。田林對我說過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一次,上百個犯人利用兩個月的時間,在廢棄的井下布置了六十噸炸藥。那天田林在山上負責起爆,把閘合上時竟然毫無動靜。他慌忙下井去查看線路,發現有一處導線被石頭砸斷,趕緊用手把斷頭處擰在一起,然後又轉身跑回山上。到山上才發現,閘仍然合著,嚇出一身冷汗。拉閘後又跑回井下,再次沿線查尋,才發現還有一處導線被砸斷,於是再次接好後出洞。管教幹部知道山上的閘盒無人看守時,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田林說,那天,如果僅一處斷開,他也就粉身碎骨,不在人世了。

1974年的一天,監獄的看守長來找他們,說因要事給他們轉移地方。他們兩個直以為要被處決,和獄友揮淚告別,獄友們都說:“地下見!”

他們後來才知道,內蒙古監獄管理局要組織勞教系統宣傳隊,類似現在的文工團。有關人員從他們的案情記錄里發現了他們的特長,隨之便用汽車把他們集中到老窩鋪勞改就業基地排練。老窩鋪風景秀麗,屬於世外桃源,從薩拉齊走要向北翻過七座山。那裡非常封閉,沒有居民,全部是刑滿釋放的人員。據說大多數是國民黨的高官,級別最低也是團長。這些人刑滿後,不許回到社會,住在公家統一發放的帳篷里自生自滅。他們每月有三十幾元的工資,可以自由從事種植、養殖。即便天天閑坐,政府也不過問,只是不能離開此地。

那次從各監獄抽來的一共有十幾人,被捕前大多是文藝團體的成員。其中有巴盟歌舞團、伊盟歌舞團、烏盟歌舞團、包頭歌舞團的專業演員。內蒙古電視文工團的劉國民、還有後來成為電影大師的老雲及當代作家老康也混跡其中。

聽老嚴說,劉國民系北京知青,在內蒙古電視文工團拉手風琴。那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因為惡毒攻擊革命樣板戲而入獄。老劉曾對同事說,我怎麼越看那個阿慶嫂,越像個偷人貨?他還說,沙奶奶又不是地主?咋能養活得起那麼多傷病員?又說,李玉和才三十多歲,怎麼不娶老婆?

小雲是因為偷車開,慌亂之中撞在了樹上,腦袋在方向盤上留下了血跡。他不該去內蒙古醫院療傷,應該找個小診所看看,結果自投落網。

老康的罪過,其實完全是由於淘氣。一天他在宿舍里用油畫顏料給自己畫了一張委任狀,簽署委任狀的是蔣先生,委任他為“華北地區反共救國軍總司令”。同學們看的好奇,傳來傳去傳到了老師手裡,於是便真的按反革命分子處理了。

在宣傳隊里,田林吹梆笛、老嚴拉小提琴、老康拉手風琴、老雲吹小號、老劉是音樂通才,樣樣全行。他們改編的朝鮮電影《賣花姑娘》的插曲,效果非常好,在各地監獄巡迴演出時,所有的在押犯人都聽得熱淚盈眶。

一天,內蒙古監獄管理局的領導們來觀摩他們的演出。一位領導對此節目提出質疑:這麼悲悲戚戚的音樂,是否有對抗改造的意思?勞改農場的任教導員趕忙出面解釋:這是為了表達他們深刻的懺悔之意。此節目才得以放行。

當然,他們的大多數節目在當時都是“積極向上”的,比如《牧民新歌》。田林原先並不會吹梆笛,但他聰慧過人,經過短時間的苦練,難度非常大的《牧民新歌》,他竟然能一氣呵成。小雲的小號演奏進步很快,除了田林指點,和自己的苦練不無關係。田林在演奏中對小雲非常關照,給他留足換氣及吐口水的機會。小雲及至成為全國的著名導演後,仍然念念不忘田林當年的情誼。

林彪事件給了中央反思的機會,後來也就兩三年時間,我的這幾個哥們就被釋放了,並且都回原單位上班,政治犯的帽子也被摘掉了。

田林被釋放後回農機廠上班,後來他又經人介紹調到內蒙古體委工作。臨走的那天,廠長對他說:“你的檔案里怎麼會有那麼多東西?足有一尺厚。如果這樣,你到了新單位咋能抬得起頭?他媽的,我都拿出來給你燒了。現在你的檔案只有薄薄的幾頁了,從此你的歷史就像一張白紙,去那好好乾吧!”田林感動得熱淚盈眶,後來他才知道,這位廠長也挨了一輩子的整,在文革中九死一生。

提琴是世人最喜愛的樂器之一,被譽為“樂器之皇后”。一把優質提琴不僅是演奏家們夢寐以求的樂器,也是投資者、古董商和收藏家四處收購的對象。它具有使用價值、鑒賞價值和較高的藝術品投資價值。而世界上那些曠世名琴,都是以美妙絕倫的音質打動世界,有多少演奏家在尋求音質美妙的優質提琴;有多少製作家在為提高提琴的音質冥思苦想。

給田林他們帶來噩運的那兩把小提琴,一把是國產“鸚鵡”牌的,好像當時就值八百元;另一把是義大利斯特拉第瓦利琴,很古老、也很陳舊了,指板上都是坑,估計價值也不菲。
來源:聽老綏遠韓氏講過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