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當一所中學的老師開始彈性上下班

對杭州四季青中學的92名老師來說,“遲到早退”不再是個問題。

在確保正常教學活動的前提下,老師們被允許每周用兩個晚自修的時間換“遲到早退”的“雙減假”,一個月擁有半天“親情假”,工作日有應急的“零星假”。

2021年9月,“雙減”政策兩個月後,浙江省杭州四季青中學試行“教師彈性上下班工作製”。在杭州市91所初中裏,它是最早踐行該項製度的中學之一。

“很開心啊!”大多數老師聽到這些假期的第一反應均是如此。在教學、科研和競賽評比的繁重任務中,它如同隔離雜質的真空地帶,讓教師有了“鬆口氣”的機會。這一製度也讓四季青中學備受關注,其關於彈性工作製的舉措總是出現在本地媒體上,引發網友熱議。

今年3月11日,全國人大代表,重慶市謝家灣教育集團黨委書記、總校長劉希婭建議:根據教學安排,積極探索推行教師彈性上下班。再次將公眾的目光聚焦在教師彈性工作製上。

此時,彈性工作製已在杭州四季青中學運行了一年半的時間。作為一份樣本,這所中學的經曆,講述的是一項微小的製度如何被實施、並在教師群體中內化,又如何成為關鍵的杠杆,支撐起工作與生活的平衡。

杭州四季青中學。受訪者供圖

給老師鬆綁減壓

2月的一天,下午近4點,陽光穿過林蔭,照射在“浙江省杭州四季青中學”的牌匾上。學校外麵的馬路上,駛過寥寥幾輛轎車,間或伴有一兩輛電動車,顯得道路格外空曠。

林偉知道,2個小時後,這條道路將充滿擁擠的車輛與急著接孩子的家長。往常,他是迎接高峰的人之一,但這一天,他顧不得學生與家長,隻想趕回家為客人燒一頓好菜。

“雙減假”請起來很方便,向學校辦公室申請後,不過幾分鍾就通過了。作為班主任,林偉提早向任課老師交接了管理工作,下午3點40分,他便可以下班了。

對於杭州四季青中學的老師來說,下午的陽光並不常見。林偉看到的,往往是暗夜華燈。他在這所中學工作10年,如果不是一年半前“彈性工作製”的實行,他很少有機會從沉重的教學任務中抬起頭來,見到另一種“風景”。

自溫州調到杭州後,林偉感覺教學壓力變大了。他總是做班主任,將一個班從初一帶到初三。他察覺到,近幾年,老師們的壓力來自於三方麵:家長的高要求、學校的升學率、學生的全方位發展。生活就在這些壓力中被搓磨了。女兒已是大學生,他仍在為初中時無法給予她足夠的關心而遺憾,在家庭分工中,也是妻子承擔了更多家務,擔起了照顧老人的重擔。

像林偉一樣,老師們想要照顧父母、陪伴孩子,隻能挪到周末以及寒暑假。然而,也會有許多科研任務、教研活動、教師培訓,充斥在這些法定假期裏。家長也會在這些時候,隨時聯係。

2021年7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於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雙減”政策開始實行。政策落到四季青中學每一位老師身上,意味著一周有兩次,他們需要負擔起晚托管服務,延遲至晚上8點至8點半下班。

對老師而言,工作向生活的領地又侵入了一步。英語老師韓林梅這樣描述承擔晚托管服務的感受:“那會造成一種錯覺——我從早到晚都在工作,一天都被工作占滿了。”

學生們上晚自修。受訪者供圖

校長倪敏之前是杭州市政協委員,她時常連同其他幾位校長,提議關注教師的心理健康和生理健康,給老師減壓。這項提議來自於她的觀察——她發現,教師的生活一直讓位於工作,以至於他們“做個手術、開個小刀”的時間,都要延後到寒暑假進行。

然而,起初也僅僅止於提議,她的心頭有諸多顧慮:沒有先例,一旦開始了,會不會失去控製、無法管理?“我是害怕的,我不敢放手去做。”

轉機出現在2021年9月一次“上城區初中提質強校行動”的入校診斷中。倪敏清晰地記得,在診斷會議上,指導專家分析了與該校老師的對談後認為:“該所學校教師敬業、工作努力,但老師也有一些焦慮,感覺到壓力很大,壓力來自於生活與教學質量兩方麵。”

倪敏聽到專家建議:“可以實施教育部的關於教師彈性上下班的建議,給老師鬆綁減壓。”那一刻,她仿佛“吃了一顆定心丸”。

“萬一92名老師都請假怎麽辦?”

杭州四季青中學並不頂尖,它是公辦中學,生源不如民辦。唯一有些特別的是,它是一所“低起點,高出口”的學校。韓林梅介紹,“我們接收的學生參差不齊,但中考第一批上線率卻高於杭州市平均水平。”

學校位於杭州市上城區,相隔不到一千米,就是杭州最大的服裝批發基地——四季青服裝市場。它為四季青中學帶來一半的生源。學生基礎參差不齊,卻能收獲較大幅度的進步,壓力幾乎全壘在老師身上。韓林梅感慨:“我們中學最能反應杭州初中老師的工作狀態。”

一個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學生需要個性化輔導。為了補齊短板,老師會在午間半小時與下班後一小時裏,見縫插針進行輔導。“早上一個比一個來得早,下班的課後輔導也一個比一個拚。”林偉介紹,為了提高升學率,針對每一屆學生,都會有具體的提升指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這所學校的老師敬業、拚命。有時候,班主任林偉會因為學生成績提不上去而感到焦慮。

不僅是教學壓力,韓林梅也發現,“不像以前,老師隻要把書教好就好了,現在非常重視學生的全麵發展。原來可能更重視的是成績,現在學生的心理狀況,也需要老師關注。”每個老師同時是德育老師,對心理壓力重的學生進行疏導,班主任也需要時刻“盯緊”學生。倪敏記得,曾有一位學生因為母親生病,心情沉重,有一天直接衝向了六樓,班主任和任課老師立即察覺,把學生拉了下來。

老師給學生上課。受訪者供圖

倪敏今年54歲,一輩子都在這所中學教書。在老師們眼中,倪校長性格直爽,願意緊跟新的教育潮流,也會為老師著想,熱衷幫單身老師解決婚戀問題,也不吝幫助同事。與大部分校長不同,她同時也是一名一線教師——自1999年進入學校管理層,她一直沒有放棄授課教學。因此,她清楚教學壓力的每一分刻度。

指導專家走後的一個星期,倪敏就召集學校管理層,討論如何“彈性上下班”。每一項假期都經過反複考量:“雙減假”是一周兩個晚托管換一天“遲到”或“早退”,那一天你可以選擇早上9點30分上班,或下午3點40分下班,之所以選擇這個時間,考慮到可以避開早晚高峰;“親情假”是一個月半天,在確保完成教學任務的情況下,可以用這半天陪伴父母、子女;“零星假”延續了之前的措施,在一天的工作時間內,抽出2個小時作為應急。

聽到這些假期的第一反應,是驚訝。在例行的教師會議上,英語老師董芳芳第一次聽說這些假期,她記得,等校長解釋完,在工作平台上看到,相應的假期申請欄目已經開通,從這一天起就開始正式實施,她才感到踏實,“感覺特別開心。”

那幾天,在食堂、在辦公室,在交談的停頓處、休憩的間隙中,大家都在討論這些假期。“什麽樣的情況下我可以用到這些假?”“它怎麽使用?什麽時間可以使用?”“審批到什麽層麵,需要校長同意嗎?”

一兩個月之後,老師們都親自嚐試過這些假期,討論的聲音才慢慢減弱下去。

製度真正實施後,倪敏也提心吊膽:“萬一92名老師都請假怎麽辦?會不會出現無休止的請假,或者一個老師每天都請假?”試行了一個月之後,她做了一個統計,發現請假的教師人次在可控範圍內,才放下心來,“完全是可控的。”在下一個學期,她又為老師增加了30分鍾課間運動的項目。

這個項目在網上掀起了小小的漣漪。“這樣老師更累了。”“能不能放過老師?”“教育工作最怕瞎指揮。”倪敏把這些評論看在眼裏,“每一個改革都是有壓力的。”她認為,這個爭議僅僅是實行彈性工作製實行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波瀾,作為最早的試點之一,周圍學校都在關注著這項製度的成與敗。

“隻要學校裏的老師認為這是好的,我就可以做下去。”倪敏覺得,老師們也確實從中得到了益處。有一些老師還會問她:“我有兩個晚托管,能不能一周兩次雙減假?”

回到生活的領地

如同做一道算數題,董芳芳“計算”著使用這些為數不多的假期。

她把一個月半天的親情假用來陪母親看病。去年,六十多歲的母親得了癌症,病情穩定後,需要每三個月來杭州醫院做一次檢查。大醫院流程複雜,董芳芳必須親自到場,陪母親問診。

一周一次的雙減假,則被用來接送小學四年級的女兒。從前,她上班時間比女兒早,下班時間比女兒晚,女兒被爺爺奶奶接送著長大。但女兒會撒嬌、耍賴,祈求董芳芳出現在她的學校門口。然而,周末帶女兒出去玩,是她唯一能補償的方式。如今,她一周能有一次的機會接送女兒,“現在如果我跟我女兒說,我明天能去接你,她可開心了。”

董芳芳對假期的使用是老師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例。這所中學教師的平均年齡是40歲。一個最常見的教師畫像是,上有老人贍養、下有小孩照料的中年群體,生活壓力並不小。彈性工作製的實施,讓老師得以回到生活的領地。

林偉一直後悔,在過往的許多年裏,自己沒能參與一項女兒學校舉行的親子活動。以前,林偉無奈於“生活中的很多東西都需要為工作讓步”。去年,林偉使用了一次雙減假,用來接待一位遠道而來的好友。這是林偉第一次感覺到“我不用為了工作,放棄我生活的某一件事情。”韓林梅也會用“雙減假”重拾年輕時的愛好,與好友打打球、一起鍛煉。

韓林梅說,“這是雙贏的,老師們有了生活的同時,教學質量也不會受到影響。如果我今天打算請雙減假,工作時我的效率會更高,學生也會提高自己學習效率。下班後,其他老師也會很自然地承擔起管理班級的任務。”

一年半的時間裏,這些假期已經內化進教師的工作與生活中。他們熟悉哪一項假期更適合自己,文科老師會經常使用下午的雙減假,因為早上需要陪伴學生晨讀,理科老師則沒有這個顧慮。假期也並非適用於每一天,他們一般選在沒有課,也沒有教研活動的時候,才會申請使用這些假。

老師給學生上課。受訪者供圖

倪敏坦言,這僅僅是她能夠做到的,一項微乎其微的事情,“不能完全減輕老師的壓力”。

要保證升學率、保障教學質量,彈性工作製在這時很難發揮作用。工作一忙起來,任務繁重的教師會選擇放棄假期。吳君就是其中一位。自彈性工作製實施一年半以來,她請假的次數不超過10次。這筆賬很容易算清楚——作為數學老師,她會有一種“牽掛”,“下課後我要給學生答疑,我走了今天的答疑沒解決,明天又會有新的疑問產生。”而相比起學校裏等待答疑的數十位孩子,吳君的家裏隻有一個孩子,“兒子可以晚點回去再管他。”

壓力還是存在,但這個製度的意義在於,在應對壓力時,給予了老師“鬆一口氣”的選擇。

沒成為教師之前,韓林梅沒想到教師是一份如此“工作和生活界限模糊”的工作。從業13年,工作逐漸浸潤了她的生活,她常常覺得自己停不下來,真正休息放鬆的時候,她也習慣性地會翻看手機有沒有出現家長的新消息。

對她而言,這個製度如同音樂的休止符,給了她一個“放慢工作節奏”的機會。如今,一個月有一兩次,指針指向下午3點40分的時候,她會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告訴學生:“老師今天要提早下班了。”

“沒問題。”學生們與她愉快地道別。

(應采訪對象要求,林偉、韓林梅、董芳芳、吳君為化名)


探索更多來自 華客 的內容

訂閱後即可透過電子郵件收到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