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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防疫人員執行任務時倒地不起 搶救後不治

得知隊友的死訊,丁碩徵感到疲憊而沉重:目前為止,他們保障了隊員零感染,卻沒能防住他們倒在一線。

4月12日,他的隊友,54歲的曹進勝在執行任務時突然倒地,搶救後不治身故。

丁碩徵是厚天應急救援總隊的副總隊長,他所在的組織是上海唯一的民營市級社會化應急救援隊伍,承擔了一些應急任務。從3月11日起,丁碩徵就帶著隊員在地鐵站、超市、公司、小區等做消殺。

消殺需求很大,丁碩徵說,3月28日,浦東封控時他們的任務量已經接近高峰,一直持續到現在,有增無減。熱線每天要接四五十個來電,有業主說想團“消殺”,但哪怕是有陽性病例的小區,排隊也要等上兩三天。

丁碩徵有時會感到挫敗,這個小區明明剛消殺過,為什麽又出現病例了。看不見的病毒,要跟它搶時間。

消殺的藥箱灌滿消毒水,有三四十斤,相當於部隊裏單兵裝備的重量。消殺隊員要背著它,彎腰作鞠躬狀,作業全程。防護服和N95口罩不透氣,整個人很快就會濕透,丁碩徵說,消殺結束,他們脫下防護服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

【以下為丁碩徵的自述】

在老小區做消殺

3月11號,我們總隊要求上海地區的各支隊伍進入應急備勤狀態,做好應對新冠肺炎疫情的準備。那時候開始,各個救援隊伍的力量基本都撲在疫情防控上麵,包括做消殺、應急保障、應急處置、應急轉運等、陸上應急保障、水上應急保障等。

像我的話,從3月11號到現在,一天都沒有休息過。基本上早上七八點鍾到任務地點集合,在地鐵站、超市、公司、小區等做消殺,一直持續到晚上,中間還會接到一些群眾的求助電話,調度各個隊伍的工作任務,一刻不停地收發消息。

3月24號,我所在的小區有陽性病例,小區封控管理,我就沒有回家。直到4月3號,有幾天時間,我都睡在自己車裏,因為車上不能躺平,基本上睡兩三個小時就醒了。

後來,我在同事家借住了幾天,有了洗澡的條件,但住在別人家裏肯定不方便,晚上睡在沙發上麵,也休息不好。前幾天,上海進一步規範了通行證,拿著通行證可以回社區,4月12號,我就趕緊回家了。

目前,厚天應急救援隊在上海的人員大概有三百人,由行政人員接聽求助電話,把情況記錄下來。我們總隊再根據現有的力量,進行任務的協調和指派。

幾天前,接聽熱線的同事告訴我,每天大概接到40-50個電話,他們會篩選出真正需要幫助的對象,派就近的隊伍去做消殺。像一些地方的需求如果不是那麽緊急,可能會往後排,等待兩三天左右。

我印象比較深的是,3月27號,黃浦區某街道發來的一個求援函。那是一個老小區,居民以老年人為主,小區裏出現了幾十個病例,可能由於“120”調配不過來,部分陽性患者還在小區沒有被接走。

當天下午,我帶隊去那個小區做的消殺。居民看到我們專業消殺隊伍來了以後,就像看到了救兵一樣,非常配合,非常熱情。

厚天救援隊在社區消殺。文中配圖均為受訪者提供。

厚天救援隊在社區消殺。文中配圖均為受訪者提供。小區總共有五排樓,一排有三四棟樓。老小區租房比較便宜,有不少是合租的。陽性患者比較多,我們專業人員心裏也緊張。手套平時隻戴了一層,當時戴了兩層,鞋套、手套戴好後,我們把袖子、褲子全部包進去,還要拿透明膠再纏起來。

消殺的時候,我發現這個小區的快遞、外賣太多了。因為老年人特別怕家裏沒有菜,一直找別人代買煙、代買菜,另外,沒有被感染的居民頻繁下樓買一些非必要的物品,帶來了安全隱患。

小區裏幾棟有陽性病例的樓被封了,樓棟下麵都拉了警戒線,有穿著防護服的誌願者把守,但其他樓棟的居民還可以下樓在小區裏活動。甚至被封了的樓棟,還有居民打開窗戶說話,一說話飛沫就出來了。

但除了完成消殺任務,我們也幫不上什麽忙。因為他們沒有相應的消殺設備。目前,所有的消殺工作都是由第三方在做——在上海,消殺工作是本輪疫情中才起來的,在此之前,從業人數也不多。

現在能承擔消殺任務的,第一是各個應急救援隊;第二,很多保潔公司有消毒液、噴壺等消殺設備。

“持續到現在,消殺需求有增無減”

3月28號浦東封控的時候,我們的任務量已經接近高峰了,一直持續到現在,消殺需求有增無減。

很多是業主自發打來的,像團購蔬菜、魚肉一樣,他們想團個消殺。小區業主說,居委會隻有幾個人,管理幾千個人的社區,是管不過來的,他們要“自救”。

打電話過來的社區有陽性病例的,緊要程度是一樣的,按照先後順序,通常要三天才能排上時間。所以我們現在進一步規範了消殺條件,要求陽性病例拉走了才能去消殺。如果陽性病例沒拉走就消殺,等病例拉走了,還要再去一次。

消殺過程中,會有居民求助,希望給自己家門口單獨消殺一下,或給他的車子消殺一下,也有人希望消殺隊幫忙在外麵帶點東西進來。能夠幫到他們的,都會盡量去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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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上海疫情嚴重,大家基本上都戴著口罩。(但是)在小區裏麵,我們也看到一些不規範的動作,比如說排隊做核酸檢測,有的人像玩一樣,一邊排隊一邊接電話,話講多了,他就把口罩拿下來了。

我們現在的工作更偏重社區的消殺,特別是一些老年社區。一些條件好的社區,有渠道和資源自己解決困難。

像房齡三四十年的老舊小區,不少老人買不了菜,也不會用手機團購,微信支付。有些老人的口罩都戴破了,起球了,他們也舍不得更換。

3月底做消殺的時候,我遇到一位老人,他的牙掉了,說的本地話也聽不懂,他耳朵又聾,交流很困難。我聽懂了零星幾個詞,(大意)就是他家裏沒有吃的了,他也沒辦法跟別人交流。我能做的就是耐心聽他講話,把我聽懂的反饋給居委會,看到他口罩都沒有了,我給他一包口罩。

據我觀察,小區居民永遠在“缺東西”的路上。比如說居家隔離一兩天,喝點稀飯,吃點菜,忍一忍沒關係。但居家隔離一個月,單靠發放的物資很難解決全部的生活需求,包括衛生紙、尿不濕、奶粉、牛羊肉這些需求都出來了。還有一些非必要的需求也需要釋放,想喝奶茶,點炸雞,退而求其次,買點雞米花和薯條,自己用空氣炸鍋搞一下。

“最大的困難是克服疲勞”

消殺的過程中最大的困難就是克服疲勞。

4月12日下午2時,上海厚天衛生防疫救援隊隊員曹進勝在執行任務時突然倒地不起,叫了“120”也沒救過來。他當時在執行消殺和防疫物資搬運任務。

我當時沒在現場。根據公司的資料,他是1968年出生的,福建南平政和縣人。2006年以前,他都在老家做運輸服務,2007年來到上海,開過超市,做過飲用水配送員。

2019年他加入的救援隊,在隊友印象裏,他是個簡簡單單、本本分分的人,性格比較內向,家裏有兩個兒子已經成年了。平時妻子在家看孫子,他在外麵抗疫,家人也都比較支持他。

14號早上,我接到他們衛生防疫救援隊隊長的電話,問我隊裏麵怎麽處理,我們經過一天的商議,決定通過公眾號發布曹進勝同誌的訃告。由於疫情,追悼會也一切從簡,已經火化了。

目前為止,我們保障了所有的隊員零感染,但是沒有防住隊員倒在一線,這是很難受的一件事情。

實際上,做消殺工作有很多困難需要克服。迷霧槍非常重,加上背的藥箱灌滿消毒水,有三四十斤,相當於部隊裏麵單兵裝備的重量。此外,迷霧槍的體積很大,一些窄小的樓道,沒有電梯,需要穿著防護服,背著迷霧槍爬到六樓。

消殺是不走回頭路的,按照從裏到外,從上到下的順序消殺。我們得先到小區最裏麵,從頂樓開始工作。作業人員消殺的時候,一直彎著腰,保持鞠躬的動作。防護服和N95口罩不透氣,整個人很快就會濕透,口罩裏都是哈的氣。

每天一組隊員可以完成兩三個大型社區的消殺,或是四五個小型社區的消殺。長時間穿著防護服,加上體力勞動很容易出汗,皮膚會起紅疹,疼痛瘙癢很難忍耐。

通常一個社區要幹兩個小時,不間斷地大家輪流上,一支迷霧槍灌滿藥水能用15分鍾,槍打完了,誌願者把新的藥水也灌好了。相當於人不休息,槍休息。因為一輛車上不太可能帶那麽多桶,我們會帶幾桶原液,原液用多少調多少,現場調配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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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消殺結束,我們脫下防護服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每個人飲用水消耗量都很大,一天要喝好幾瓶礦泉水,都不上廁所,因為都被汗排出來了。

用酒精或免水洗手液洗手,一旦噴上酒精,就會有刺痛的感覺。迷霧槍實在太快了,上麵的鐵片一不小心就會劃破手。我們去有陽性病例的小區消殺,通常戴兩層膠皮手套,但還會有手指開口的情況,也存在感染的風險。

很多時候顧不上吃午飯,因為一直會有人在催你。比如說安排下午過去消殺,
街道、居委會或者業主可能12點多就打電話催了。上海封控管理以後,沒有餐飲店開門,我們基本上沒吃過熱乎的飯。依靠隊伍的物資補給,大家要麽坐在馬路牙子上吃自熱飯、泡麵,要麽坐車裏吃,但車裏也隻能坐得下幾個人。

在很累的情況下持續地衝鋒陷陣,我也有過心髒不舒服、頭暈或者瀕臨猝死的感覺。我都記不清什麽時候了,因為不止一次有過這種感覺,但都扛下來了。

那些求助電話裏的無奈

最近大家都有一點“疲掉了”的感覺。覺得已經幹了一個月了,天天在幹,但是感覺沒有效果。這個小區我今天明明消殺過了,但是第二天又報陽性了。

病毒無法用肉眼看見,不知道他是怎麽感染的。這些都會給我們的工作帶來一些挫敗感。

如果有隊員突然跟我說太累了,心髒不舒服。我都勸他趕緊休息一下,明天不要出來接任務了。現在,我們會有選擇性地接消殺任務,還要顧及隊員的休息。

消殺過程中,遇到暖心的居民,拿一些物資給我們吃,比如泡麵,礦泉水,能夠直接拆包裝吃的食物,我們不要,他們就扔到我們車上。還有的小區,消殺結束後,物業人員、居委會的人員在車隊離開的時候,排成兩列夾道歡送我們。

但也有碰到一些居民的“冷臉”。我們在社區消殺(價格很低)幾乎是免費去做的,但有些老百姓會覺得我們是政府請過來,有付費給我們。對我們指手畫腳,讓我們幫忙搬東西之類。

其實,每天都有一些求助電話是出於無奈打到我們這裏的。比如說一些需要血透的、得哮喘的、癌症需要化療的患者,沒有地方就醫,也會打到我們這裏。

4月14號,我接到一個求助電話,他是一個癌症患者,需要化療。他以前去瑞金醫院,瑞金醫院跟他講停診三個月,也沒辦法幫他聯係轉院。他打給一家醫院說停診了,再打給另一家醫院也停診了,他不知道應該找誰,就希望我們為他提供一些渠道幫助。

我隻能通過私人關係,找一些合作過的醫院單位認識的醫務人員幫他問一下。但他們現在都很忙,焦頭爛額的,肯定要優先幹自己的工作。我目前還沒幫他找到解決辦法,還在等消息的過程中。

此外,我還接到過小區業主想自己掏錢給居委會、誌願者買防護服的求助。應急救援隊有一定渠道能夠買到防護用品,隊裏的倉庫也有應急物資儲備。但基本是不對外賣給小區的。隻能是去他們小區消殺的時候,車上有多餘的,送給他們幾件。

還有一個小區,居委會工作人員都是陽性,被封控在家裏。委托了一個居民跟我們對接小區消殺工作,現在他們小區居委會負責的對接工作,都是他一個在搞。

隊伍在消殺的時候,我有時候會站在旁邊,觀察這些居委的人到底有多忙。有的人專門負責接電話,一個接著一個,一刻不停。還有人在小區裏維持秩序,用喇叭喊,讓居民待在家裏,現在小區要消殺。但還是會有個別居民在小區裏溜達,居委隻能一個一個地去勸返。有時候覺得,就算我自己去做這個事情,也是沒有辦法。

“像一滴水滴進入大海”

我出生在軍人家庭,去年大學畢業後加入的厚天應急救援隊。

我們有一套類似軍銜的銜級體係,來管理隊伍。因為救援這個事情跟打仗是一樣的,有黃金72個小時,黃金24小時,爭分奪秒。在救援現場,必須要服從統一指揮,統一調度。

此次上海疫情的消殺工作,和去年我們在河南洪澇災害的救援現場不同,最主要的是鋪足夠的人力,持續地、反複地做。很多居民問我說,是不是消殺以後就可以了?我說不是的,隻要人員是流動的,一直需要消殺。

我們有一個專門負責消殺的部門是衛生防疫救援隊,也是犧牲同誌曹進勝所在的隊伍。這個團隊日常有四五十人,但遠遠滿足不了現階段的需求。

現在,我們每天早上在任務地點集合,晚上任務結束後,大家將任務車輛分散開回家,盡可能避免集中被封在了一個地方。第二天開車回家的隊員,再接上其他幾個人出任務,因為通行證是跟車走的,一輛車一張證。

有了通行證後,隊員隻要向居委會解釋是市裏的防疫人員,都可以進出小區。但是有些隊員回去以後,可能受到了一些鄰居的白眼。有些鄰居直接在群裏說,你老出出進進的,影響大家的安全,你要麽就不要回來。大家都希望快一點解封,但聽了這話多少有點寒心,我們在外麵也是在為社會做貢獻。

4月12號,在我回家之前,家裏已經一個月沒人住了。我父母都是政府工作人員,在抗疫前線已經一兩個月沒回家了。

我們把救援隊所有的力量、資源都鋪在消殺工作上,但感覺像一滴水滴入大海,力量很渺小。消殺需求量還在增長,隻能說盡力去做這個事情。

隊員們累了,互相之間也會開玩笑。調侃說:“你去吧,你穿防護服,背槍進去,我休息一下。”但一旦碰到有陽性的樓棟,大家都說:“算了,我來吧。”正常情況下,需要兩三個人輪流上一棟樓消殺,總會有隊員站出來,要求一個人負責有陽性的樓棟消殺,一支槍噴完了,再下來換一支槍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