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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辱母殺人案”主角蘇銀霞:女企業家的罪與辱(圖)

麵對網友指責,蘇銀霞認可,一碼歸一碼,自己承受了侮辱,也遭受了懲罰。對吳學占和手下人,她仍恨之入骨,“作惡多端。”而對那些存款的投資者,“很對不起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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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歡和蘇銀霞的舊合影。受訪者供圖

 

北方晴日下,霧霾隱隱。蘇銀霞走出山東省女子監獄大門,她滿頭白發,看起來像上了年紀的農村老太太。實際上,她今年 49 歲。

2019 年 12 月 14
日,因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獲刑三年的蘇銀霞刑滿釋放。接她的家人送來一件羽絨服,告訴她,出了監獄大門,徑直走,千萬別回頭。

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 1300 多天,她說她不願再回憶,因為一想起來,就像“刀子剜心一樣。” 2016 年 4 月 14
日,蘇銀霞在工廠接待室被高利貸催債人員侮辱,目睹母親受辱的於歡持水果刀刺向了討債者,致使一人死亡,三人受傷。

不止如此,舉家身陷囹圄。2016 年 12
月,蘇銀霞及丈夫、女兒相繼被警方帶走,一家三口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獲刑三到四年不等。2017 年 2 月 17
日,山東省聊城市中級法院一審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於歡無期徒刑。

於歡案經媒體報道後,引起輿論關注。2017 年 6 月 23
日,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認定於歡屬防衛過當,構成故意傷害罪,判處於歡有期徒刑五年。

一切都和她的生意有關。20 多歲時,蘇銀霞就喜歡做買賣,賣農藥化肥,倒賣木材,養豬,加工棉花,開鍛造廠。2010
年,她投入畢生心血,花了 2000
多萬建成源大工貿。四年後,企業陷入困境,她不得不四處籌借,拆東牆補西牆,償還銀行貸款。這一年,蘇銀霞的身份從一個女企業家變成欠債者,又成為媒體報道中被侮辱的母親。一家人的命運也由此改變。

蘇銀霞性格潑辣,曆經商海沉浮,自認為不是怕事的人,唯獨覺得虧欠兒子。“愧疚,是我害了於歡。”

蘇銀霞出獄後第一件事,是去染頭發。

“我要打起精神,從頭再來,東山再起。” 128
塊錢,她把頭發剪成齊耳短發,染成棕色,換上褐色毛絨大衣,厚跟皮鞋,又恢複女企業家的模樣。

 

母親

“侮辱母親,這事兒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接受不了”

蘇銀霞出獄這天,也是於歡從監獄往家打電話的日子。監獄規定,於歡每月 14 日給家裏打兩次電話,每次通話時長 5
分鍾,如果沒人接,隻能下個月再打。

之前,每到這一天,於歡姑姑於秀榮手機不離手,誰的電話也不接,直到於歡的電話響起。

現在,守電話的換成了蘇銀霞。晚上八點多,母子兩人通話。電話裏,於歡讓蘇銀霞注意身體,說自己在監獄裏每天看新聞,學習法律和經濟。蘇銀霞讓他好好掙分,爭取減刑,早日歸來。

這是三年來,母子倆第一次通話。過去全靠寫信,一個月一封。

在信中,蘇銀霞會問,“兒子長高了沒有?”

“我都 24 了,還長高呢。”於歡回信。這是兩人在獄中難得的會心一笑。

於歡一審被判無期時,羈押在看守所的蘇銀霞聽說後,覺得自己毀了兒子一輩子。她滿身愁緒,黑絲變白頭。於歡改判五年後,蘇銀霞平和了許多,掰著指頭數日子,遲早都能見到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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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銀霞出獄後頭發花白 受訪者供圖

 

隻是想再快一點。16 日,出獄第三天,蘇銀霞便到聊城中院打聽於歡減刑的情況。2019 年 10 月 29
日,當年被於歡刺傷的討債者之一嚴建軍再次提起訴訟,請求法院判令被告於歡承擔醫療費、誤工費等近 20 萬元。

蘇銀霞說,聊城中院審監庭回複她,判決下來後會影響減刑。這讓她憂心忡忡。

大多數時候,蘇銀霞念叨最多的,是愧疚,對不起兒子。

在母親的印象中,兒子內向靦腆,不愛說話,十分聽話,讓他幹活,就一門心思幹活。因為是二胎超生,蘇銀霞曾把他送到農村,由姑姑於秀榮養了
11 個月。

將於歡接回身邊後,蘇銀霞忙廠子,沒時間顧家,對於歡照顧得少,“我們在家還指望他收拾家務,他自己做飯洗碗,去超市買東西,水管壞了,都是他找人來修。”

高一暑假,於歡要買新手機,蘇銀霞不給買,企業院子裏正好鋪地磚,她讓於歡跟著建築隊搬磚,幹小工,一天八十元,掙夠了錢再買手機。

“俗話說,好過的年,難過的春,過年割的肉不能一下吃完,幹企業,都是從肋巴骨上刮錢,不能亂花。”因為是白手起家,蘇銀霞要求嚴苛,對於歡也不例外。

高中畢業時,於歡成績一般,隻能上大專,蘇銀霞想,上大專學技術,不如在自家工廠學技術。她讓兒子幹車床,跟新工人一樣,學機械操作。

蘇銀霞有自己的私心,希望兒子以後能接手家族企業,“幹管理,必須從一線幹起,不能外行領導內行,我不求他幹得有多精,但必須都懂。”

猝不及防,於歡在工廠車間工作的第二年,“辱母案”事發。人人都誇她有個好兒子,可她覺得,自己不是個好母親。

“侮辱母親,兒子年紀輕,容忍不了,這事兒換做任何一個人都接受不了,我有做錯的地方,我兒子沒有,如果不是因為我,兒子也不會坐牢,是我拖累了他。”蘇銀霞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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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歡在長城的照片 受訪者供圖
 

企業家

“我就像車間裏的機器,一開動起來,就沒了退路”

12 月 14
日下午,蘇銀霞一下車就直奔車間,要看一眼機器。她在監獄裏關了三年,工廠也停了三年,車床鏽跡斑斑,滿地枯葉。空曠的廠房裏,她失聲痛哭。

出獄見家人沒掉淚,見到機器生鏽,卻掉淚了,蘇銀霞說,她放不下企業。

出獄第一天,她索性把辦公室打掃出來,直接住在廠子裏。她說還欠銀行五千多萬貸款,不是小數目,急著把機器運轉起來,賺錢還債。她盤算好了,等過幾天,先到南方考察一下市場行情,見見以前的老客戶,再想辦法召集工人,檢修設備,“有廠房有設備,就差流動資金了。”

還在監獄時,於歡姑姑於秀榮去探視,蘇銀霞反反複複說,等出來一定把廠子重新做起來,“對我來說,這是個盼頭。”

在監獄裏,蘇銀霞參加勞動之餘,學習監獄企業的管理經驗,“監獄那兒是一個大的企業,比我公司規模大,我的企業終歸是家族式的管理方式,得學習人家的管理經驗。”

傍晚監獄播放新聞聯播,她留心關注經濟政策,“國家現在對實體企業和小微企業政策轉好,讓我很有信心。”

17
日晚,幾個老工人陸續來探望,這讓蘇銀霞感動不已。她覺得,是自己以前對工人好,“我管吃管住,炸丸子包包子燉鴨子,工人花力氣,我不怕你吃得多。”有工人結婚,賣玉米籌錢,錢不夠,還沒跟她張嘴,她就借了五千塊錢。

蘇銀霞被抓後,工人們都被遣散,有些如今在周邊的機械廠打工,蘇銀霞勸他們,“等過了年,你們辭工,還跟著我幹。”

“我就像車間裏的機器,一開動起來,就沒了退路。”
蘇銀霞說,她打小就喜歡幹買賣,是受了家裏人影響,改革開放前,父母替公家修木杆秤和磅秤,改革開放後,開了門市部賣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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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銀霞出獄後將頭發染黑  新京報記者王嘉寧
  攝

 

初中畢業後,17 歲的蘇銀霞在食品廠做酥心糖,包糖,後來用封口機給食品袋封口,帶徒弟。19
歲那年,經人相親介紹,嫁給了老公於西明。

幹買賣的另一個原因,是苦日子過怕了。公公去世得早,丈夫於西明頂班進了鎮上的稅務所,雖說是公家單位,要補貼姊妹弟兄。她在食品廠上班,一個月工資從沒超過一百塊,錢不夠花,舍不得買菜,“一年能吃兩缸鹹菜。”

娘家的房子臨街,她改成門簾房,啥掙錢就幹啥。先是賣農藥化肥;1996 年,養豬的少了,她蓋養豬場;木材生意好,倒騰木材;2000
年,種棉花的多,她租場地加工棉花;2007 年,別人做軸承,她做齒輪,建了一家小鍛造廠。

買賣起起伏伏,有賠有掙。1998 年,賣化肥攢下的 13
萬,被丈夫借給一個村支書,對方卻欠錢不還,一家人一籌莫展,不知道找誰說理去。

“誰官兒大就找誰,縣委書記官兒最大。”
蘇銀霞把四歲大的於歡丟給丈夫,每天早六點,跑到縣委招待所堵縣委書記,晚上到村支書家堵村支書,要回來 5 萬塊錢。

“為人潑辣,有心胸能容人。”於秀榮形容蘇銀霞,生意都是她一個人操持,優柔寡斷的人做不了買賣。

鍛造廠的客戶越來越多,生意也越來越大。2010 年,蘇銀霞投資 2000
多萬,建成源大工貿,做減速機零件加工和鋼材貿易,有職工七八十人,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女企業家。

 

欠債者

承受了侮辱,也遭受了懲罰

女企業家不好當。

生意紅火的時候,機器開足馬力,白天晚上生產,進進出出都是錢。行情不好了,鋼材款打給廠家,鋼材還在運回來的路上,價格大跌,賠個底掉,“上午還挺風光,下午就一屁股債,對著電腦屏幕發呆。”蘇銀霞說,源大工貿一個月消耗
5000 噸鋼材,大約 2000 萬元,資金流水量大,離不開銀行貸款。

2014 年是蘇銀霞最艱難的一年。企業陷入困境,鋼材價格持續下跌,資金周轉困難,她不得不四處籌借,拆東牆補西牆,償還銀行貸款。

有人給她推薦了放貸人吳學占。從吳學占那裏,她前後借了 135 萬,月息 1
毛,“你也同意,我也同意的事,不知道這是違法的。”更重要的是,蘇銀霞也想借高利貸還銀行貸款,解燃眉之急。“一旦銀行貸款還不上,列為失信人,以後更貸不了款。”

蘇銀霞說,她一共還了吳學占 180 多萬,還抵了一套房,價值 70 多萬,“說我還得再給他 30 萬,我還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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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銀霞入獄前的生活照  受訪者供圖

 

借高利貸還不夠,蘇銀霞另一個緩解資金緊張的辦法是,吸引民間投資。

她的女兒於家樂在濟南經營一家正典投資公司,承攬民間吸儲業務,一旦拉到有存錢意向的客戶,就帶著客戶到合作夥伴賽雅服飾公司參觀。於歡的父親於西明,作為冠縣國稅局職工,也參與進來。“參觀的目的,是為了給客戶證明公司有實力,可靠,對方就願意存款。”蘇銀霞說。

公開報道顯示,經法院審理查明,2014 年 9 月到 2016 年 6 月,源大公司、賽雅公司通過正典投資公司非法吸收公眾存款
2500 餘萬元,涉及投資人員 50 多人,主要用於源大公司生產經營、還本付息。

接下來的事情,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2016 年 4 月 13
日,吳學占在蘇銀霞抵給他的房子裏,指使手下拉屎,將蘇銀霞按進馬桶裏,讓她還錢。

第二天,4 月 14
日,蘇銀霞在工廠接待室被高利貸催債人員侮辱,目睹母親受辱的於歡持水果刀刺向了討債者,致使一人死亡,三人受傷。

此事經媒體報道後,她成為備受矚目的受害者。但緊接著,“辱母案”案發後,蘇銀霞一家三口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案引發關注,她又成為給別人家庭帶來痛苦的施害者,備受指責。

2018 年 11 月 14
日,蘇銀霞一家三口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一審獲刑三到四年不等。聊城中院二審維持原判。案發後,辦案機關展開涉案款項的追繳、退交工作,所有集資參與人的涉案款項已全部退繳到案。

麵對網友指責,蘇銀霞認可,一碼歸一碼,自己承受了侮辱,也遭受了懲罰。對吳學占和手下人,她仍恨之入骨,“作惡多端。”而對那些存款的投資者,“很對不起他們。”

當年“辱母案”事發地,就位於源大工貿辦公樓一樓的接待室,那是一棟兩麵都是透明玻璃的房子。今年 3
月份,於秀榮把一間廠房租了出去,接待室也借給朋友,擺上茶台,不再是事發時的陳設。

蘇銀霞回來後,待在接待室隔壁的財務室。關於“那件事”,她不願再回憶,一想起來,就像“刀子剜心一樣。”

 

虧欠者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出獄這幾天,源大工貿人來人往,親戚朋友、以前的工人、生意夥伴,甚至於歡的獄友和自己的獄友,都來探望蘇銀霞。

這是這三年間沒有的光景。於秀榮說,廠子紅火的時候,親戚朋友時常走動,有什麽事,都願來幫忙。出事沒多久,她給蘇銀霞夫婦的親戚朋友打電話,都是曾經要好的有錢人,尋求幫助,大部分人不接她的電話,接了電話的,也都推托,再打就杳無音訊。

但蘇銀霞不怪他們,“都是經營企業的人,幫我肯定會給他們帶來麻煩。”

“辱母案”事發後,蘇銀霞一家被抓。70
多畝的廠區隻剩於秀榮一個人,老伴兒在農村老家種地,養鴿子,她搬進門衛室看守大門,一守就是三年,再沒回過農村老家。

監獄裏的蘇銀霞並不知道,廠裏斷水斷電,隔壁企業老板看於秀榮可憐,讓她去挑水喝。有半年時間,她隻能點蠟燭生活。沒有電視,她手機下了幾首老歌,耳朵都聽出繭子。

這都不算什麽,於秀榮說,最難的時候,是接到於歡一審無期的判決書,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哭,哭困了就睡,醒來還是哭。

就連保衛室的電子表都停了兩年多,也不去管它。於秀榮覺得,時間對於她,是一種煎熬。

春節也是她在廠裏熬過去的。2017
年春節,周圍的廠子貼對聯,放鞭炮,掛紅燈籠。女兒來陪她,勸她別貼對聯了。於秀榮心一橫,破口大罵,“誰家過年不貼對聯,死了人才不貼,咱家沒死人。”刷上漿糊,把對聯貼得板板正正。2018
年春節,她一個人過,睡到大年初一下午,保衛室冷得像冰窖。

每個月,於秀榮都去探監,聊城,濟南,每所監獄探視的時間都不一樣,有時候,她一個月要跑四趟。

對於於秀榮,蘇銀霞形容,沒有她,家早就垮了,“恩情幾輩子還不完。” 除了兒子,蘇銀霞覺得,最虧欠的是於秀榮。

12 月 17 日晚,盡管略顯疲憊,蘇銀霞還在熱情招呼,不冷落來訪者。“她還想做買賣,買賣人得心胸寬廣。”於秀榮說。

於秀榮的打算是,再過半年,回農村老家,種種地,養養鴿子,等於歡歸來,“總算解脫了。”

看著絡繹不絕前來探望蘇銀霞的親朋,這個隻有小學文化的農婦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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