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快手上一個略顯奇怪的直播間。
肢體語言豐富的漂亮女主播，在鏡頭前時不時比劃著什麽，麵對直播間裏評論，她會偶爾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在刷到這種直播時，有人會主動點上一顆小紅心，但卻很少有人刻意駐足觀看。主播有時候會收到來自陌生人的打賞，也會在評論區被人罵騙子。
雖然賬號隻有2萬多粉絲，但每天會收到上百條評論和私信谘詢。按照直播行業的標準說法，這類直播間目標客戶精準、粉絲粘性強。
或許你會認為在玩法層出不窮的直播行業裏，又出現了搞怪引流的新花樣，但其實這是一個麵向聾人招聘的直播間。
在過去3年的時間裏，超過3000名聾人通過一個小小的無聲直播間，在廣東佛山找到了工作。
他們來自天南海北，許多人此前從未離開過家鄉，缺乏工作經驗，幾乎與社會脫節。
出門工作是他們第一次獨立生活，並在這個過程中看見和融入更大的世界。
直播間兩端連接的1300公裏
靠著一部手機，從未出過遠門的聾人張金寶在17歲那年踏上了外出務工之路。
從雲南昭通深山到廣州，張金寶現在已經記不清坐得是那一班火車，隻記得先搭車去宣威，然後從宣威到昆明，再乘坐火車到廣州。
在獨自乘車的每一站，招工的手語老師徐慧都會通過視頻聯絡張金寶，看一看火車到了哪裏。
張金寶並不識字，也不會基礎的手語。由於擔心張金寶聯係不上自己，2021年10月12日那一夜，徐慧抱著手機沒敢鬆手。
老家湖南的徐慧，父母都是聾人，從小就學會用手語和聾人溝通。2020年2月，她受朋友邀請來到廣東佛山，專職從事招聘聾人的工作。
圖 | 到佛山工作後，張金寶才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1300公裏的路程，靠著猜測和比劃，徐慧遠程“護送”張金寶來到了廣東。一路上，還需要張金寶時不時把手機交給乘務員和好心乘客，幫助徐慧確定他的位置。直到張金寶順利從廣州坐汽車來到佛山順德汽車站，徐慧和同事把他接到了工廠。
張金寶的老家山高穀深，市內平均海拔達到1685米。他有一個健全的姐姐和一個聾人哥哥，他們兩個都接受了一定程度的教育，等到張金寶出生，父母已無餘力操持他念書，因此他連手語都不會。語言隔離了他與現實社會的互動，使他即便在聾人群體中也較難立足。
現實中原本兩個毫無關聯的人，他們之間意外的連接是在徐慧的快手直播間。
2021年9月，張金寶的姐姐在看快手時，偶然看到徐慧在自己的賬號“慧姐探廠（聾人）”裏通過手語直播招工，於是便給徐慧發了私信，了解工作情況後，家人躊躇再三，終於在一個月後決定送張金寶登上前往廣州的火車。
在工廠做插件工的工作機會，普通人可能會看不上，但對很多聾人來說則是觸不可及的希望。聾人群體在社會上朋友較少，在家庭也多處於懸空狀態，不少家庭也為供養一個聾人犯難。遠在大山之外的工作，對於張金寶和他的家人來說，其意義可想而知。
根據相關統計，目前我國聾人群體已超過2000萬人，文盲或半文盲的比例達到30%，因為身體殘疾，沒有學曆，很多人被攔在就業的大門之外。
既不通手語也不識字的張金寶，在走出雲南大山前，僅會用一些簡單的肢體動作表達自己的想法。麵對徐慧的手語，他時而微微搖頭，時而揮揮手掌，表情呆然凝滯，交流起來異常困難。
張金寶是他所在的工廠裏的50多位聾人之一，也是學曆最低的一個。他每天的工作是，在流水線上，將電路板上的線撕下來，再用橡皮筋將10根紮成一捆，然後將它們放進紙箱裏。能幹車間裏這種簡單的工作，對張金寶來說已是巨大的進步，在他工作的第一個月時間裏，他甚至因不識數，常常少放或多放電路板，導致產品被返工。
招工和入職僅僅是一個開始
通過徐慧的直播間找到工作的聾人，大多來自黑龍江、吉林、雲南、貴州、廣西等地，也有廣東本地的。
他們中的多數都有一些共同特點：成長在偏遠地區或農村，家庭條件不好，沒接受過多少教育。大約有10%的人既不懂手語，也不懂文字。
在過去幾十年的生活裏，徐慧一直在和聾人打交道：從幫父母的聾人朋友就醫、報警當翻譯，到當殘疾人藝術團的手語老師，再到幫助數千名聾人找到工作。這些經曆，讓她更了解聾人群體的習慣和思維方式。
“他們的思想很單純，有時也很敏感。”徐慧說，把他們送進車間並非是她工作的結束，恰恰是開始。
3年間合作過的30多家工廠，徐慧所在的公司都派駐一到兩名懂手語的管理人員，協助工廠做好聾人工人的日常管理：小到教他們買肥皂、請假等，大到陪他們到醫院就醫、向主管申請調崗等。
初到城市的張金寶什麽也不會，僅上班打卡就跟徐慧學了一個月。工廠的工作卡和飯卡是一體的，如果早上不打卡，去食堂吃飯刷卡就會顯示無效，這導致他經常餓肚子。因為不會用小電器，室友的水壺被他燒壞了好幾個。
他以為超市的東西可以隨便拿，好幾次商家都報了警。辦理工資銀行卡時，不會寫字，最後是徐慧的同事握著張金寶的手，在銀行監控視頻下一筆一劃寫完相關權利和義務聲明，他自己的名字也是反複練習數百遍才歪歪扭扭寫出來。
39歲的江洪濤和張金寶一樣不會手語，也不識字。他穿著人字拖，反戴鴨舌帽，安靜地坐在工廠宿舍的椅子上。宿舍是四人間，住的都是聾人，環境異常幹淨整潔，獨立衛生間位於陽台處。
圖 | 江洪濤用簡單的手語“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江洪濤麵部寬坦，皮膚白白淨淨，身材偏瘦。
徐慧用手語問他家裏有幾個兄弟姐妹，比劃了好幾遍他才明白，於是他一一掰數手指，一直從大拇指掰到小拇指，代表家裏有五個孩子。上麵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他是老小，而且是家裏唯一一個聾人。
江洪濤出生在安徽省亳州市的農村，15歲他開始在二哥的理發店跟著學理發，這一幹就是20多年，每月二哥象征性地給他兩百多塊錢。年近40歲，他的人生始終滯留在以往，工作和婚姻無法向前推進一步。
他來佛山工作得益於一位朋友的幫助。這位朋友也是一位聾人，是江洪濤這麽多年人生裏唯一的朋友。他在快手上偶然看到徐慧直播間裏的招工信息，立刻跑去找江洪濤，然後把徐慧快手賬號裏拍攝的有關工廠的短視頻給他看。江洪濤看完幾條視頻後，對他比劃出一個OK的手勢。
2022年7月14日，在這位朋友的陪同下，江洪濤穿著拖鞋拎著蛇皮袋抵達佛山。
普惠算法之下被看見的價值
徐慧和公司的快手賬號加起來隻有3萬多個粉絲。普通人偶爾到手語招工的直播，大多也是一劃而過。在流量商業化的直播生態下，這樣的直播間似乎很難有發展的出路。但徐慧的手語招工直播依然會被需要的人看見。
現在 ，每天有上百名聾人會通過評論、站內私信或直播連麥等方式，向徐慧和她的同事谘詢工作。
“小眾”直播間的生存背後，是平台算法對內容分發的普惠和精準，這也是普通人很少能刷到聾人群體直播的原因。
不僅僅是徐慧的直播間，依靠對供需兩端的精準連接，快手從2021年開始推出“快聘”業務，盡管沒有更多直播噱頭和話題，但依然靠“打直球”連接眾多精準的求職和招工用戶。
圖 | 主播徐慧在直播間和找工作的聾人交流
快手大數據研究院發布的《2023快手就業價值報告》顯示，2022年1月至今年年4月，麵向殘疾人的直播招聘場次超過5000場。
過去3年，有3000多名聾人，通過徐慧和她同事的介紹來到了廣東佛山。這樣的群體聚集在佛山不僅僅因為他們在直播間能夠看見工作機會，更是因為他們可以在工廠看見更多和自己一樣的人。
對範學波而言，工廠並非都是冰冷無情的，他來佛山工作最重要的意義是收獲了愛情和婚姻。
28歲的範學波家在四川瀘州，念過小學，能讀書寫字，日常的手語表達也不成問題。他爸媽是健全人，還有個健全的弟弟，唯獨他天生是個聾人。
關於原因，他努力用手語講述，徐慧把他的意思翻譯出來，“很可能是因為媽媽在懷他的時候吃了某種藥導致的”。
圖 | 範學波來佛山工作已有近3年時間
前幾年，範學波在瀘州一家手表廠工作，每天工作12個小時，月薪隻有兩千多。
2020年8月，他在快手上看到徐慧在工廠裏進行直播招工。車間裏的環境、工廠的住宿和食堂，在直播間裏一目了然，他翻看了徐慧過往發布的短視頻，視頻裏展現的工廠真實情況，讓他打消心裏的顧慮。他聯係上了徐慧，抱著試試的心態，一個人從瀘州坐火車到了佛山。
範學波反應快、學習能力強，在工廠裏迅速獲得認可。車間主管通常用文字和他交流，相比一般聾人，他能立即懂得主管的意思，並出色地完成被安排的工作。他每月工資能拿到五千多，再加上崗位津貼的五百塊錢，總工資在六千左右。
林華倩比範學波小幾歲，她是廣東湛江人，比範學波晚來佛山一兩個月。作為湛江聾人女子足球隊曾經的一員，林華倩曾出征在土耳其等國家舉辦的足球賽事。
剛來佛山工作時，因為不熟練，在領導的安排下被調到範學波旁邊，由他負責指導她。
因為工作關係，兩人接觸越來越多，下班後還會一起約去公園玩，感情在一次次交流中加深。林華倩平時不愛說話，隻跟範學波聊得比較多，範學波也覺得她很善良。
幾個月後他們正式確立戀人關係。今年情人節，範學波想給林華倩一個驚喜，於是偷偷買了一束玫瑰花送給她。三八婦女節那天，他又給林華倩準備了一個蛋糕，並發給她520元紅包。
徐慧坐在一旁驚呼，表示這兩個節日自己都沒收到任何禮物。林華倩對範學波送的禮物十分感動，看到大家投去羨慕的眼神，她有些受寵若驚，時而發出爽朗的笑聲，露出甜美而羞澀的表情。
前不久他們請假回了一趟瀘州，雙方父母把兩人的婚期定在今年的6月。
從應聘工人到專職手語主播
範學波和林花倩在工廠裏收獲了愛情，22歲的劉瑩瑩則在這裏看見了夢想實現的可能。
徐慧的公司目前有兩位負責公司快手賬號“聾工之家（聾人）”的主播，她們都是聾人女孩。劉瑩瑩是其中一位。
在公司辦公室裏，她飛舞著纖細的雙手介紹自己。手像魚一樣自由地在空氣中滑動。某一時刻，辦公室突然陷入寂靜，大家把目光集中在她手上，盡管看不懂她表達的意思，卻被她的手語深深吸引。
劉瑩瑩是廣西柳州人，5歲那年，她高燒幾天不退，因就醫不及時，導致聾啞。現在她的右耳完全聽不見聲音，如果分貝足夠大，她的左耳還能聽到一點點聲音。
來佛山之前，她曾在廣州一家韓國料理店的廚房幫忙，因為交流不暢經常出錯，老板總是批評她。幹了兩個月，她選擇了辭職。
2021年年底，她在快手上看到徐慧發的一條電子廠招工的視頻，向她谘詢一些問題後，春節一過完她就來到了佛山。
徐慧見她不僅相貌出眾，學曆在聾人群體中比較高，手語和性格也很好。經過一番溝通，詢問她有無做主播的意願，劉瑩瑩表達了試試的想法，在經過兩個月的培訓和試播後，她漸漸上了手。現在“聾工之家（聾人）”裏的大多視頻，都是由她出鏡拍攝。
有時候，直播間裏有人質疑她是不是黑中介，甚至有人一上來就在評論裏說她是騙子。麵對一些粉絲的打賞，她也一度手足無措。
適應這些以後，她已經能十分從容地麵對鏡頭。她說自己能掙到一個不錯的收入，又能幫助到其他聾人，讓她感受到了工作的價值。
劉瑩瑩喜歡在手機上看一些風景和新鮮事，因為愛美，她也會看美甲、賣衣服和化妝品的直播，由於聽不到主播在說什麽，隻能參考彈幕了解相關信息。
她曾計劃在快手上賣衣服，但不知該從哪裏進貨，一直沒能實施這個計劃。她也會看其他手語主播是如何賣貨和推介工作的，希望從他們那裏借鑒學習直播的起承轉合。
現在，劉瑩瑩隻想著努力多攢些錢，家人想讓她攢錢去做一個人工耳蝸，盡可能地恢複聽力。人工耳蝸很貴，需要幾十萬，她還要攢很多年。
徐慧問她有沒有什麽願望，她停頓了幾秒，開始用手語比劃著。徐慧把她的意思翻譯出來：“她想做一名空姐。”
但有時候她也在想，自己已經適應了無聲的世界，就不用做人工耳蝸了，慢慢攢錢來買房買車。
直播間外更大的世界與夢想
張金寶最近一年變得“踏實”很多，旺季一個月工資達六千多元，淡季也能拿到三四千元。每月他還會給爸媽轉五百塊錢，目前已經給他們轉了一萬兩千元。徐慧問他掙錢幹什麽用，他說“娶老婆”。
值得注意的是，在廣東佛山聾人務工群體有限的訪問樣本中，每個人的手機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裝有微信和快手。
對他們而言，微信是社交的必須，快手的功能界麵相對更加友好。和普通人刷視頻的習慣不同，張金寶打開快手的習慣是看雙列的頁麵，點擊、查看自己關注的賬號和可能感興趣的內容。
在他收藏的快手視頻裏，有上百個是關於如何學習漢字和漢語拚音的視頻，都是小學階段需要掌握的知識，甚至還有教英文字母、乘法口訣和五年級數學通分的視頻。
來到佛山工作後，江洪濤幹活很賣勁，從來不無故請假，每個月的收入在六千元左右，這抵得上他在二哥的理發店裏幹兩年。他從沒想過自己一下子能掙這麽多錢。
在宿舍裏，他還撿起了理發技術，不少聾人覺得到外麵的理發店剪頭太貴，一次就要三四十塊錢，找江洪濤剪發一次隻要十塊錢。
每個月要給二三十個人剪頭發，今年過年之後，江洪濤也把價格漲到了十五塊。江洪濤的父親身體不好，他想多掙點錢回去給父親看病，再把老家農村的房子建起來。
徐慧問他將來想不想開一家自己的理發店，他笑著點點頭，又問他是否想找老婆，他靦腆地搖了搖頭。平時下了班，江洪濤會通過視頻學習剪發，為將來開理發店做準備。
從2017年就開始用快手，範學波的生活就打開一個新世界：在這裏，他不僅看見不少聾人朋友製作發布的手語視頻，還看見各種擺攤創業的教程。
他喜歡研究手機，收藏的作品裏有一些是聾人用手語介紹手機性能的視頻，還有不少美食視頻和帶字幕的短劇。
林華倩用快手也已超過四年，她喜歡看擺攤賣烤串和做糕點的視頻，花花綠綠的糕點布滿整個手機屏幕。她和範學波都有一個小小的規劃：若以後工作閑暇時，他們想在工廠附近路邊擺攤賣雞蛋灌餅。
圖 | 範學波和林華倩在佛山不僅找到工作，還收獲了愛情
關於二人的婚事，起初林華倩的爸媽並不同意，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從湛江嫁到瀘州那麽遠的地方，擔心她受委屈的時候沒娘家人幫忙。好在範學波憑借聰明和上進心，最終打動了他們。
現在離結婚的日子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範學波的爸媽對兒子的婚事很上心，已經在瀘州把他的婚房準備好，包括手鐲、戒指、項鏈、耳環也都準備就緒。在挑選自己結婚那天穿的西服時，範學波會先在快手上搜一搜，見到看得上眼的，就先點讚收藏，然後發給爸爸幫忙參考。
林華倩似乎想得更遠，她常常搜索關於結婚現場和女性懷孕的視頻。徐慧問她什麽時候打算要孩子，孩子怎樣帶。她看了看範學波，眼神中透露著一絲不知所措的惶恐。範學波像是替她解圍一樣，真誠地用手語回答說，有孩子了爸媽會幫忙帶的。
在最近的一次聚會上，徐慧讓他們在鏡頭前用手語歡迎大家去參加他們的婚禮。林華倩有些緊張，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在徐慧的鼓勵下，她深吸一口氣，坐直身體，緩緩用手語比劃著：“大家好，我的婚禮將於今年6月13日舉行，歡迎大家過來參加。”
房間內裏立刻發出雜亂而喧鬧的聲音，人們向她高高地豎起大拇指。
前幾天，徐慧說，張金寶正準備換一家工廠，“在工廠這兩年，他闖過一些禍，現在也算是可以畢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