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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莊疫情下的“農村非法宗教”:到底是什麽教?

近日因為石家莊疫情,很多自媒體挑起了農村宗教的話題。由於這些自媒體文章偏頗極大但又並非空穴來風,加之宗教問題是個專業性極強的領域。作為一個多年來專注農村宗教問題的研究人員,我覺得很有必要分享一下我的看法,以便澄清很多問題。

石家莊農民們信的究竟是什麽教?

很多自媒體將河北疫情爆發的責任往天主教上引。最早的謠言是說槁城小果莊是個天主教村,二十天前進行宗教活動,有多位歐美神父趕來參加,卻沒有采取任何防範措施,現在看就是這些傳教士把歐洲病毒帶來的。當時就斷定這

個是謠言,破綻太多,首先目前的疫情防控措施下,入境人員未經隔離就不可能輕易自由抵達中國的農村;其次,中國的某些部門盯宗教和外來人員都很緊,宗教人士不會輕易地來,當地宗教組織也沒有這方麵的需求。

很快,謠言傳播當時當日(1月7日),石家莊天主教愛國會和天主教石家莊教區就出來辟謠了。小果村等三村不是天主教村,截至辟謠當日,石家莊市確診病例中,隻有一人是天主教友。且經與兩位神父核實,今冬以來沒有外籍訪客。

不過針對地下非法傳教活動的輿情並沒有隨著天主教愛國會的辟謠而停止。並且有越來越多的公眾號捕風捉影,拚湊朋友圈、微信群和知乎文章中人們對基督宗教的印象,攢成《萬萬沒想到,石家莊小果莊村的宗教活動竟導致全村疫情淪陷》等文章,將疫情的責任推給當地宗教和信教群眾。

這篇文章還用了小標題村幹部的不打自招,讓辟謠的天主教情何以堪?對辟謠表達質疑,質疑的底氣來自政府公布的小果村病例的流調信息和《健康時報》對村負責人的采訪。

村負責人是這麽說的:除了婚宴外,我們村有一些信教的村民每周三、周五、周日會聚集在一個家庭裏進行宗教活動,每周最少兩天,大概有幾十人,都是歲數偏大的老人。公眾號文章就此認為這是非法宗教活動,邏輯是這樣的:考慮到患者年齡,居住在農村,每周活動非常頻繁,這種頻率一般不會是村黨組織的活動,而極有可能是農村存在的一些非法傳教活動。

石家莊疫情下的“農村非法宗教”:到底是什麽教?

就在筆者寫作過程中,央視新聞(1月9日18點)又發布了辟謠信息:石家莊疫情防控發布會通報:小果莊村共有村民4721人,其中信教群眾122人,都信基督教,該村不是天主教聚集村。

與筆者事先判斷的一樣,石家莊天主教愛國會的辟謠屬實。自媒體和廣大網友專業性不夠,分不清基督教和天主教。

此時人們不禁會問:基督教和天主教有什麽區別?農村老人信仰的是天主教還是基督教?

那麽,我先介紹下基督教和天主教的一些區別,隨後大家就知道我緣何能事先判斷小果莊是基督教不是天主教。這裏的基督教是狹義的基督教,特指新教,與天主教和東正教並稱基督教的三大流派。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區別有很多,隨便介紹幾條供大家了解:

基督教中上帝的地位獨一無二,瑪利亞隻是一個普通婦女,上帝借她的身體生下耶穌;天主教當中聖母瑪利亞的地位略高一些;

基督教更反對偶像崇拜,教堂裏麵陳設簡潔,基本沒有塑像,天主教堂裏麵常有天主、聖母以及其他聖人的塑像,裝潢上更華麗一些;

基督教的神職人員主要是牧師,也有執事、長老等,都可以結婚;天主教的神職人員主要是神父、修女,都不結婚。

基督教的信徒之間一般互稱弟兄姊妹,天主教信徒間一般互稱教友。

基督教認為人人都可以和神直接溝通,天主教則認為人是有缺陷的,一般的人資質不足以有效信仰,需要神父作為人與天父的中介。全世界的天主教原則上是一個整體,都承認教皇是其領袖,世界各地教區的主教通常由梵蒂岡的聖座任命,否則合法性就不充分。中國的天主教情況有點兒特殊,就是1950年代外來宗教曾經被要求與國外斷絕來往,自傳自養自治。由於天主教難以自稱獨立,所以基督教成立了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天主教成立了天主教愛國會,沒有稱三自;世界各地基督新教不是一個整體,是宗教改革後各個教派的統稱。由於天主教有微妙的梵XX因素,所以中國天主教有地下一說,今天暫不展開。

下邊就說說,我是如何能事先斷定小果莊是基督教而並不是謠傳的天主教呢?

首先,建國70年,尤其改革開放以來,基督教有長足發展,天主教則基本沒有增長。建國初期的統計,中國有天主教徒不到300萬,基督徒70萬,近年來中國官方公布的數據中,天主教徒為600萬,基督徒3800萬。這個數字雖然學界、教界會有爭議和出入,但對基督教有很大增長、天主教發展較慢的事實則是普遍認可的。即便如此,這裏的基督新教的信徒數量,也不包括普通網友們分不清的有基督教背景的異端。

基督教有大發展的原因很多,眾說紛紜,其中一點就是對傳福音的態度基督徒比天主教徒更積極。福音字麵意思上就是好消息。傳福音就是告訴其他非信徒:上帝是真神,會拯救人類balabalabala。因為宣稱信仰上帝即可得救,於是這對非基督徒是個好消息。相比基督徒,天主教徒則不重視福傳,他們通常認為某人信不信天主教,天主自有安排。

70年來,新增的天主教徒主要靠家庭傳承。通常,你出生在天主教家庭,自然就是天主教徒了,這一點和伊斯蘭教比較像,信徒人口的變化與有相關信仰背景的家庭的人口變化成正比。基督教則不然,由於特別注重傳福音,很多弟兄姊妹都是第一代信徒。由於很多是主動皈依的,在對宗教活動的參與上自然更積極。

基於上述知識,再看到小果村平日的兩次聚會,我就能推測出小果村感染的村民信仰的是基督教。

小果村的基督教聚會合法嗎?

有些公眾獲知了小果村確有基督教組織的時候,就更確信了農村基督徒的愚昧,以及他們的農村非法宗教活動是疫情的擴散的重要原因。對此,我的看法是完全相反的。

其實中國有很多像小果莊這樣村莊,沒有基督教的傳統,卻有不少基督徒信眾。在這些信徒的成長經曆中,不像幾代信主的天主教徒那樣有很多關於信仰的知識。於是他們要積極地學習關係信仰的知識,頻繁地參加宗教活動。基督教的活動最重要的是周日的禮拜,在這之外,每周還可以小範圍組織查經,查經、講道、查經、作見證和獻詩是活動的具體門類。小果村周二和周五的活動估計也是這幾種。禮拜日講道就像學校裏麵差不多,神職人員像老師講課;周二和周五的活動,就像補習班,有時間的,有熱情的,再請老師開小灶講講;查經類似於大學裏讀書會,信徒們一起溫習聖經,讀一讀,討論討論。

石家莊疫情下的“農村非法宗教”:到底是什麽教?

石家莊疫情下的“農村非法宗教”:到底是什麽教?

石家莊疫情下的“農村非法宗教”:到底是什麽教?

西北地區某基督教聚會點 孔德繼攝於2003年12月

常有學者和網友根據農村基督徒三多(老人多、文盲多、婦女多)、五多的特點(老人多、文盲多、婦女多、病人多、農民多),就此判斷信徒們由於文化水平低,自然信仰水平低,活動不規範,功利化、迷信這其實是一種偏見。

事實恰恰相反。從形式上,基督教是農村比較規範、比較不迷信和不功利的信仰形式。因為很多人是文盲,他們才更需要多參與活動,學習有關《聖經》的知識。這樣才信得更明白。正因為他們不功利,他們才會願意奉獻自己並不富裕的資財供養教會。通常,信徒隻有學習了一兩年的基督教知識,經過了教會一兩年的考察,教會才會統一組織洗禮。信仰者才正式從慕道友變成基督徒。總之,基督教是農村比較規範有序的信仰,小果村曝光的活動信息也證明了這一點。

這幾天頻繁出現的一個詞是農村非法宗教活動,那麽問題來了,如果小果莊的老太太們每周二周五固定搞活動,這算農村非法宗教活動嗎?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不算。不僅日常情況這麽活動下不算非法,在最近疫情迅速升級之前的全國疫情防控期間,也不算。下邊具體說說我的理由。

先說在信徒家裏搞的宗教聚會吧。雖然家庭不是宗教場所,但是老年信徒腿腳不方便,就近在自己家裏搞聚會在中國本就是允許的。中國基督教管理的模式之一是以堂帶點,即一些聚會點隸屬於附近的合法教會認可,這些教會有合法宗教活動場所基督教教堂,那麽這些聚會點名義上隸屬這個教會,就無須取得宗教活動場所的許可,便可以組織小規模的宗教活動。這與獨立於政府認可登記的教會之外的家庭教會還不一樣,家庭教會在管理上處於灰色地帶,對立嚴重的處於黑色地帶,但以堂帶點的聚會點至少屬於在政府有關部門有序管理下的準紅色地帶。

石家莊疫情下的“農村非法宗教”:到底是什麽教?

西北地區某縣城基督教教堂 孔德繼攝於2003年夏

另外再說下小果村老年基督徒們的抗疫素養問題。就目前已經曝光的確診病例信息,小果莊參與聚會的有5人,實際聚會人數不詳。按通常這種聚會的規模10個人左右的話,也就是一次家庭聚餐的人數。要知道,這大半年以來主流媒體的報道基調是中國這邊風景獨好,中國較早複工複產為世界抗擊疫情做出了重大貢獻。學校們都開學半年了,社會也有序運行。河北作為非重要的疫區,有個10來人的聚會並不能算風險意識太差。即便聚會的人數再多,參與活動的人數也遠不如當地近期的參與紅白事的人多。於是,就更不能就此給老年人扣不靠譜的帽子。憑借老年人文化程度低,就預設他們素質低、給社會添麻煩當然也是錯誤的。

對農村人和對基督教的話語霸權

農村人其實長期遭遇城市人的偏見,並且由於他們沒有話語權,無從反駁。除了農村教會,很多社會底層人群的基督教信仰,也常常被精英製造的話語踩在地下摩擦。比如在這些霸權主義色彩明顯的話語中,同樣是積極參加宗教活動,形容農村信徒團體時就叫狂熱,形容城市和知識分子群體則叫虔誠;一樣的禱告,形容農民信徒時被理解為功利,形容城市信徒則叫屬靈;同樣是關懷周邊的社會問題,來自農民信徒群體則要麽被漠視,要麽被扣上衝擊基層治理秩序的帽子,而同樣的行為,發生在城市信徒和知識分子信徒群體中間,則常被解釋為有社會責任感、代表了公民社會的發展方向等。以農民為代表的底層,常常是二元化的價值觀的一段,代表愚昧的一端。

石家莊疫情下的“農村非法宗教”:到底是什麽教?

中國基督教研究中的話語體係 孔德繼作

近年來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在互聯網上甚囂塵上,除了佛教和道教等漢族信仰了幾千年的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常常成為無名網友們攻擊的對象。並且有一些素質不高的學者,頻頻提出明顯違反《憲法》中的宗教自由原則的政策主張,造成了地方相關部門的思想混亂。最終煽動了信教群眾與非信教群眾的矛盾,以不當的行政手段幹預正常的宗教秩序,讓黨和國家的形象受到牽連,工作陷入被動。

值得欣慰的是,最近河北省疫情爆發以來,在對農村宗教問題的應對上,無論是河北省有關部門,還是北京市疫情防控通報的具體表述都比較公允和嚴謹,表現出了較高的專業水準。疫情爆發以來,從天主教組織的公告、小果村負責人接受采訪,再到石家莊市的發布會,第一時間發布了準確翔實的信息進行了辟謠。至少沒有迎合公眾情緒,矯枉過正地掀起不當的治理運動。

作為一個長期關注農村宗教問題的研究人員,我希望通過本文的知識普及和個人觀點的分享,緩解社會上不應該有的誤解,促進社會和諧理性。希望下一次災害來臨時不再有背鍋俠。希望富有博學的知識和領先的智商的朋友們,在對待農民朋友時候少一些自負和偏見。

作者:孔德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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