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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骨灰:武漢,監視下的安葬與逝者的尊嚴(視頻)

清明時節,張軍卻還沒去領父親的骨灰。

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想到76歲的父親一個人在冰冷的殯儀館裏,孤魂冷寂,張軍淚如雨下。

父親是2月1日走的,死於新冠肺炎。那天很晚的時候,武昌殯儀館的車才到醫院,把父親用袋子裝了,四個人抬上車。殯葬車打開的時候,張軍看見裏麵已經有了一具屍體。工作人員對他說,新冠肺炎去世的患者家屬不能跟著,屍體要立即火化。

那是張軍看父親的最後一眼。

父親去世後,張軍常常徹夜無眠。深夜裏,他放佛聽到有人叫他:“兒子,為什還不來接爸爸,你不要爸爸了嗎? ”

張軍天天想去把父親的骨灰接回家,他有很多話想對父親說。

3月初,他打電話到武昌殯儀館詢問,被告之要等武漢市防疫指揮部的通知。到了中下旬,殯儀館的回答依然是等政府通知,然後分批去領。

“稀爛的班子,”他在微博上憤憤地寫。

終於,3月底的一天,張軍接到電話,可以去領骨灰了。

這一次他卻不想去了。

武漢市有規定,新冠肺炎去世的家屬,有單位的,要單位“全程陪同”才能領到親人的骨灰。
沒有單位的,需要社區“全程陪同”。張軍告訴美國之音,“全程陪同”的要求是:領了骨灰,立即下葬。

“我的父親去世了,這是我的家事。我去領骨灰,也是我的家事,”他說。“非要給我安排什麽到單位的人來全程陪同我,給我的感覺就是全程監控我。我對這種做法特別反感。”

連日來,記者多次致電武漢市民政局想要核實這項規定。民政局新聞發言人戴科長的電話始終無法接通。

中國官方說,過去三個多月來,全國共有約8萬2000人感染新冠病毒,3300人死亡,其中約2500人在疫情中心武漢。但是包括美國政界和情報界在內的各方認為,北京掩蓋了疫情的真實數字。

互聯網上傳播的照片顯示,開放領取骨灰後,武漢市八家殯儀館之一的漢口殯儀館門前排起了長長隊伍。中國以調查報道著稱的《財新》拍到了館內堆積成山的骨灰盒。這些圖片很快被官方刪除。

一位中國大陸媒體的記者告訴美國之音,漢口殯儀館安保嚴格,工作人員、 警察、保安、
社區服務人員、誌願者比家屬還多。他是趁著人少溜進去的,還有記者是翻牆進去的。殯儀館裏有便衣,看到有人舉起手機,馬上過來製止說不許拍攝。

3月27日清晨,在漢口殯儀館排了一個半小時隊後,PL領到了父親的骨灰。

40出頭的PL常年在香港和馬來西亞從事金融和貿易業務,很少回故鄉武漢。這次返鄉卻突遭中年喪父之痛。1月中,父親在武漢協和醫院例行體檢期間疑似感染新冠肺炎,十幾天的工夫便撒手人寰。

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骨灰盒時,PL哭了。幾個月前還是活生生的親人,如今隻剩了一把灰。出口處,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奶奶哭得很傷心,被人攙扶著。很多家屬看似平靜,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裏卻有眼淚在打轉。

PL把父親葬在距離市區最近的扁擔山公墓。墓地是幾天前選好的。上麵用黑色的馬克筆寫了父親的名字。公墓裏漫山遍野都是無字碑。太多人死了,又要匆匆地被埋葬,碑上還來不及刻上名字。

雖是亡靈的棲息地,這裏卻也是等級森嚴。墓地有三種規格,售價分別在2萬多、5萬多和近10萬。這些已經是折後價。
新冠疫情去世的人墓地七折優惠,政府還給每家3000元現金。

“說心裏話,政府給的3000元慰問金根本就沒用,你這個墓賣得那麽貴,實際上還反從人家那掙了一筆,”PL對美國之音說。

他說:“很多人都在說死不起。 家裏頂梁柱走了,就留下孤兒寡母,連生活都有問題,哪有錢買墓呢?”

從選墓地、領骨灰,到下葬,PL父親生前單位的工作人員始終如影隨形,給他拍照,下葬完畢後要他簽字。

“這是下葬嗎?我覺得這完全就是一種監控,完成政治任務,維穩的任務,”
他對美國之音說。“從住院看病,到治療到離世,到下葬,我們感覺都是稀裏糊塗的,完全沒有尊嚴。”

很多在這場新冠疫情失去親人的家屬都有類似的經曆:街道、單位每天十幾個電話的催促、上門。官方似乎比他們更盼著逝者早日入土為安。

“我們的生死為什麽要通過你們呢?我自己不能安葬嗎?你對這些失去的人,對這些生命沒有一點告慰,沒有一點點同情心,”“世界和平”對美國之音說。

在這次疫情中,她失去了66歲的母親。母親是大年初二(1月26日)發病的,正是醫院床位緊張的時候,居家觀察了幾天,送到醫院時,醫生說肺都白了,搶救了幾天,人就走了。

母親患病期間,“世界和平”每天都是一身汗,直到現在有時還會大哭一場,為母親哭,也為這個城市哭。她說:“中國是最好的老百姓配了最壞的政府。”

“武漢市市長周先旺,他憑什麽不下課?他憑什麽在媒體采訪他時,還說自己可以打80分?
湖北的F4,他們都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對得起老百姓嗎?!”

她加入了一個由新冠肺炎死者家屬組成的微信群。成員中有人失去了父親、母親、丈夫、女兒。張軍也在這個微信群裏。他說,很多家屬在悲傷的同時都很憤怒。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希望政府能給個說法。

“我爸去世不是正常死亡,他是人為造成的災難死亡的,”他說。“我們要求當初那些欺騙我們的,瞞報的官員、所謂的專家受到應有的懲罰。不然的話,我們無法向去世的親人有個交代。”

這樣一個群體被官方視作眼中釘。群裏很多人都接到過警方的電話。
3月的最後一天,兩名警察敲開了群主的家,拿了他的手機進到群裏,強行解散了這個群。

武漢的櫻花開好了,解封的日子也近了。張軍說,他要離開武漢,到南方去。這個城市讓他心碎。直到有一天,他可以在沒有旁人的監視下去領父親的骨灰,再親手將他安葬。

他說,這是一個兒子在維護父親最後的尊嚴。

根據受訪者要求,文中張軍、PL、世界和平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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